Chapter 68
這天傍晚。
蕭白莫第十九次撥出一個號碼, 仍沒有回音。
他眼眸垂得很低。然後放下電話, 神色如常。
對面,正在吃飯的方茂伸出右手, 想拍他的肩,語氣關切:「怎麼了白莫, 從昨天晚上開始就心不在焉的, 想什麼呢。」
蕭白莫極淡地笑了下, 側過身, 不著痕跡避開觸碰, 道:「好久沒回雲城,有點水土不服。沒怎麼睡好。」
他潔癖嚴重,一向不喜任何人近身。
C大的學生會長是個陽光大男孩, 對方眼底流露出的嫌惡,他壓根兒沒察覺, 只笑笑說:「這樣啊。你很久沒回國了?」
蕭白莫放下筷子, 「上次回來是前年暑假。太忙。」
「難怪了。」
方茂說著,目光四處尋找一番, 忽然想起了什麼,側頭,問身旁的白婷, 「社聯的林悠悠呢?從昨晚開始就沒見到人。」
後者聳肩搖搖頭,說:「昨晚晚會開始的時候還在, 後面就不知道上哪兒去了。」
方茂臉色微變, 作勢摸手機, 「我給她打個電話。」
「關機。不用打了。」清冷嗓音冷不丁地響起。
話音落地,所有人都是一怔。
方茂詫異道:「你怎麼她電話關機。」
蕭白莫抬起眸,目光靜而冷淡,「從昨天晚上到現在,我一共給她打了十九個電話。都沒人接。關機。」
他說這話的語氣,神態,自如平常得像在討論一道數學題目。但其他人卻更驚了。
學生會的兩位美女會長相視一眼,面色狐疑不定。之前,她們向林悠悠打聽蕭白莫,得到的回答是,他們雖是高中同學,但一點都不熟。多年來,沒有任何聯繫。
十九個電話……
顯然,這位來自K大交流團的蕭白莫,對社聯的林悠悠副主席,關心程度,貌似遠超過普通老同學。
一桌人就這麼陷入了沉默。
氣氛變得頗尷尬。
「咳……」方茂乾笑了幾聲,打圓場,「可能是林悠悠手機出了問題,或者忘了充電。這麼大人了,出不了事兒,咱們別自己嚇自己。」
高等學府裡人才如雲,能過關斬將混到學生骨幹這位置的,幾乎都是人精。眾人當即點頭附和,心照不宣,都當什麼也沒發生過。
根據學校安排,今晚交流團的行程,是參觀C大的校史陳列館。
白婷人長得漂亮,聲音甜,口語也好,理所當然被安排成講解員之一。
整個過程,她笑盈盈的,幾乎一直在蕭白莫身邊打轉。
校史自然也要講解,但這女孩兒更多時候,是在跟蕭白莫說別的。聊聊美國的風土人情,問問K大那些知名教授的教學風格,然後旁敲側擊,打探一些他的私事。
蕭白莫還是垂著眸。
眼色冷若寒霜。
垂眸是他最常見的表情之一。很小的時候,他母親就告訴他,他太陰冷,尤其那雙眼睛,而他不能給外人這樣的印象。
蕭家是書香世家,他是獨子,注定只能擁有「與生俱來的完美」。
所以他母親教導他,如果不能做到時常微笑,就學會偽裝。眼簾壓低,能稍微遮蓋他渾身的冰雪和寒意。
畢竟單看那張臉,旁人對他的評價,再不好,至多也不過一個「冷傲孤高」。
此時,白婷淺笑著,試探道:「對了。蕭同學,你身邊優秀的女孩子很多吧。」
蕭白莫的臉色則是萬古不變的冷漠,答得禮貌,並敷衍,「大家都很優秀。」
「聽說,美國姑娘大多漂亮又熱情,」她臉色微紅,清清嗓子,繼續,「那,追你的人應該也不少吧。」
「還好。」
這位漂亮的學生會副主席,八面玲瓏,是C大著名的交際花。看異性,白婷自有一套獨特眼光。蕭白莫樣貌好,家世好,將來前途無可限量。
交流團只在雲城停留兩週,白婷知道自己時間不多,必須抓住一切機會。
於是,她觀察著他的神情,聲音放柔,「蕭同學,你有女朋友麼?」
蕭白莫搖頭,「沒有。」
面色和語氣皆很自然,只他心中,已隱有不悅。
這個男人,這容貌這氣質,導致他從十幾歲起,便桃花不斷,追求者甚多。然而,蕭白莫對倒貼的人提不起興趣,無感,甚至排斥。
無關乎傲慢,純粹是心理原因。
白婷心下一喜,又緊接著問:「那……那你有喜歡的人麼?」
這回,蕭白莫點了下頭,「有。」他側目,視線冷淡落在女孩妝容精緻而又錯愕的臉上,平靜道:「我喜歡林悠悠。」
*
蕭白莫是一個很冷情的人。
幼年時期,他父親出軌,離家長達八年。因此,他的童年記憶幾乎只有他的母親。
丈夫的背叛給予了蕭母不小的打擊,以致,在後來,她的性格強勢,暴力,扭曲,給幼年的蕭白莫造成嚴重陰影。
蕭白莫患上了一系列心理疾病。
自閉症,潔癖,很長一段時間裡,他甚至對女性充滿敵意。
面對兒子的種種詭異之處,蕭母第一時間把他送去治療,並告訴他,他是她的驕傲。而她的驕傲,是不允許有任何污點的。
於是,蕭白莫前十幾年人生,大半在治療、壓抑、偽裝當中度過。痛不欲生。
在他十六歲那年,蕭父浪子回頭,回歸家庭,並出任成華中學新任董事。他的人生終於開始回歸正軌。
第二年,蕭白莫便轉入了成華中學,進入高三(七)班學習。
進學校沒幾天,他那張臉,便為他招來了不少麻煩。追他的女生,上至高三下至高一,多如過江之鯉。在這樣的境況下,他的心理障礙再度發作。
蕭白莫開始重新厭惡女性。
後來,便到了第一次全年級的摸底考試。
他被隨機分在了第三考場,而坐在他正前方的,是一個小女生。和全校所有女生一樣,她穿著校服,佩戴團徽,黑色的長馬尾束在腦後。不知是不是因為皮膚太白,那姑娘,清爽乾淨得不可思議。
但,
女人總令人厭惡。
蕭白莫面無表情,很快便收回視線,只在不經意地一瞥中,看見女生攤在桌上的英語書。封皮上寫著:高三(一)班,林悠悠。
整個考試過程,他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她很安靜,也很專注,從始至終,幾乎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蕭白莫甚至懷疑,她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
就這樣,第一天考試平淡無奇地過去。
晚上回家,一進門便聽見蕭母聲嘶力竭地尖叫,哭著,罵著,客廳裡花瓶碎片凌落滿地,幾乎無處下腳。蕭父坐在沙發上抽菸,一言不發地任由蕭母發洩。
烏煙瘴氣,雞飛狗跳。
目睹這一切,蕭白莫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他徑直回到房間,關上門。後來才知道,是當年糾纏父親的女人再次找上了門……
蕭白莫譏誚地笑了下。
心想,這就是女人,和成.人口中所謂的情愛。
次日的理綜考試,蕭白莫照例提前半小時寫完答卷。前方座位上,那個女生也依舊和昨天一樣,安安靜靜地低著頭,拿筆演算。
沒多久,鈴聲響了。
監考老師要求每列的最後一名學生,從後往前收卷。
蕭白莫起身,面色冷淡去拿女生桌上的試卷。
她目光無意掃過他的多選題,微怔,然後小聲地,語速飛快地擠出一句話:「第七題選BD,你改一下吧。」
他微擰眉,重新審視那道題目。
發現是自己審題出現了失誤,要求選正確的兩項,他剛好選反。
須臾,蕭白莫面無表情地拿起試卷,從她身旁走過了,彷彿根本沒聽見她說的話。女生著急,在後面小聲喊他,很好心,「同學,真的選BD,改改吧,趁老師沒注意0.0。」
他往後不耐地瞥了眼。
這個林悠悠,真多事。不過,也是真漂亮。
後來,蕭白莫就記住了這個小女生,在她完全忘記了他的情況下。偶爾的時候,他有意無意,會從(一)班門口經過,從後門看她。
她的位置在教室後方,那個叫袁曉的同桌很咋呼,就愈發顯得她很恬靜乖巧。
沒過多久,蕭白莫就發現她除了安靜之外的還有一個特點。她很愛笑。那張臉上,幾乎隨時都映著兩枚淺淺的梨渦。
每每逢及她笑,蕭白莫總選擇冷著臉離去。
他不懂她簡單的快樂從何而來。
再後來,他「不經意的出現」引起了袁曉的注意,她喜歡上了他,並對他展開了猛烈追求。
蕭白莫拒絕多次,無果,只能採取置之不理的態度。
不過,袁曉的追求帶來了另一個改變。蕭白莫覺得不錯。
他能時常見到她了。
有時候,林悠悠會幫袁曉給他送些小零食,小禮物。對此,蕭白莫要麼冷著臉拒絕,要麼收下,扔進垃圾桶。
但從未避而不見。
同桌的徐薇勸他,「既然討厭。那袁曉和她那朋友來找你的時候,就不去見好啦。」
每當此時,蕭白莫都冷著一張臉,不說話。
這是他的秘密。
高中生活枯燥無趣,只有天曉得,他對教室門口偶爾傳來的那句「蕭白莫同學」,懷有怎樣的期待。
*
轉眼間,袁曉的追求已經過去數週,鍥而不捨,沒有絲毫放棄的意思;而那個叫林悠悠的女生,給他造成的影響,在逐漸擴大。
蕭白莫意識到了不妙。
林悠悠和袁曉是關係極好的朋友,這一點,成華的高三年級沒誰不知道。他們三人的關係陷入了一種極其混亂的局面。
必須終止。
蕭白莫身邊才有了徐薇這個「女朋友」。
也許他骨子裡本就自私。他的追求者,和他喜歡的姑娘是摯友,這是他所能想到的,既讓袁曉死心,又不對林悠悠造成傷害的唯一辦法。
他選擇把對她的感情深埋心底。
只有這樣做,他才能最大程度地為她提供保護。
袁曉出國的第二周,蕭白莫對徐薇提出分手。徐薇是個剛烈的女子,性格倔強,不甘心,關於他「薄情,負心,渣男」的言論,鋪天蓋地席捲了整個畢業班。
蕭白莫絲毫不予理會。
旁人的看法與評價,他不在乎。
他等待著,在一個合適的時機,對他封存在心底深處的姑娘坦白心意。儘管,那個傻姑娘對這些一無所知。
再後來,他以為自己算計好了一切,偏偏,
出現了一個肖馳。
高三暑假時期,他跟著林悠悠去了邊湖。在那裡,他看見了他喜歡的小姑娘,看見了她喜歡的男人,也看見她挽著那人的手臂,笑靨如花。
而他只是她故事中的一個過客,只能選擇成全。
篝火晚會那一夜的現身,其實在蕭白莫的算計之外,原本,他打算悄無聲息地退場。但是不甘心。
終究還是不甘心。
那是他第一次,以一個主角的姿態出現在她面前,不因為袁曉,不因為其它任何人。他是個自制力極好的人,那一晚,是他十八年來頭一回,情感超越理智。
於是,有了那次詭異而唐突的告別。
他說再見,林同學。祝你有一個愉快的大學。
再見,我十八歲這年最美的風景。你的未來我不能參與,但願,他能讓你圓滿喜樂。
第二天,他便去了美國,從此和她橫隔太平洋,再無交集。
這就是那年盛夏,
蕭白莫故事的全部。
*
夜色漸濃了。
淒清小巷空無一人,只有一盞孤燈,光影在風中搖晃。
蕭白莫獨自一人離開學府區某KTV,返回校門附近的酒店。
晚上學生會搞了個交流團和學生組織的聯誼會,包間裡,俊男美女唱唱歌,聊聊天,氣氛融洽。蕭白莫對這種場合提不起興趣,坐了半小時,就打車走了。
又撥了一次那個在手機裡存了四年的號碼。
依然是關機。
他抿唇,捏了捏眉心,心情前所未有的煩躁不堪。
昨晚是他衝動了。
他承認,六年前她父母遇害的事,真相併未水落石出,西方媒體眾說紛紜,絕大部分都將矛頭指向肖馳。引導性的言論,刻意醜化中國運動員。
在K大的某些學堂上,蕭白莫不止一次為國家名譽而正聲駁斥。
但嫉妒心太可怕,面對林悠悠,他卻做出了和那些西方媒體一樣的事。為君子所不齒。
但,又怎麼樣呢?
蕭白莫冷冷勾了下唇。他原本就不是好人,也不是君子。
半刻,他腳下頓住。
前方不遠處,依稀能看見一個人影,個子很高純黑色的衣飾,幾乎與背後夜色融為一體。男人斜靠著牆壁抽菸,手抄褲兜,眉眼隱匿在夜裡,面無表情,渾身透著股冷厲的痞味兒。
蕭白莫看見他,沒並沒有多驚訝,只輕笑著道,「肖先生,這麼晚了找我有事?」
肖馳直身,從容走出黑暗,隨手把菸頭摁熄在牆上,語氣很淡,「是你。」
肖馳一眼就想起了這個少年。三年前,他在邊湖見過他。
蕭白莫說:「沒想到你還記得我。」
肖馳的面色很冷靜,「我打假拳,殺人滅口那些話,是你跟我女人說的。」
蕭白莫道:「對。」
聞言,肖馳挑眉,淡淡點了下頭,靜半刻,然後狠狠一拳就猛砸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