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懷孕的竹君令她身邊的人感到焦慮,因為女帝食欲不好,她常常只吃很少的東西,還常常打坐吐納,一打坐便是幾個時辰。
尋常的孕婦可不是這樣的。
因著竹生早便下令,再不得令宮中增添閹人,也不許罪人入宮,隨著這幾年的生老病死,長寧宮內侍的數目逐漸的減少。早先的宮女大部分都放了出去,大幅的裁減了宮城人口。
竹生也沒有後宮,沒有眾多的嬪妃。整個長寧宮實際上就她一個主人。她關閉了後宮許多宮殿,開放了更多的宮室用作各部、省的辦公之地。
內侍註定是要從這個宮城中、從澎國的歷史中消失的,在後宮和前殿之間的連接上,竹生採用了女內官制。有品級的宮廷女官代替了內侍。
竹生這樣的狀態,她身邊負責起居的女官不敢隱瞞,報給了丞相大人。范深便來過問。
“應該沒事。”竹生說,“我自己心裡有數。”
竹生與常人不一樣,她還曾經有一次告訴范深她可能要死了,後來她安然度過了那一次的危機,還帶回來一個蒼瞳。
在范深的心裡,竹生還是靠譜的,他便放心了。
實則竹生也會有她不靠譜的時候,她說“心裡有數”只是安慰范深罷了。對於現在的狀況,她其實也是拿捏不准的。她需要向真正懂的人請教。
“蒼瞳呢?”待范深退下,她問身邊女官。
女官搖頭道:“好幾日沒有看見蒼瞳先生了。”
蒼瞳的存在太安靜,太透明,以至於竹生有時候忙起來會忽略他的存在。她此時想起來,的確自從她有孕後,看見蒼瞳的次數少了。
有一次她是隔著闊大的庭院,遠遠的望見他坐在一處宮殿的屋脊上,他看了她一眼,便消失不見了。
竹生便放出神識,籠罩住長寧宮。
她看到宮女們在灑掃,看到官員們在忙碌,他們的竊竊私語或者是激烈討論都逃不過她的神識。但她卻沒有找到蒼瞳。
蒼瞳若要隱匿,她是毫無辦法的。
但她放出的神識對蒼瞳來說直如一個廣播信號,這個信號便意味著她在召喚他。所以,一息之後,黑衣男人的身影便出現在廊下。
宮女和女官們有序退下,蒼瞳走入內室。
“蒼瞳……”竹生喚他,還沖他抬起了手。
席地而坐,即便是靠著憑幾和一堆引枕,在肚腹隆起的情況下也不是那麼舒服。竹生有些懷念舒服的真皮沙發。
蒼瞳握住她的手,在她身邊盤膝坐下,一隻手攬住了她的腰。竹生便覺得舒服了很多。她看了蒼瞳一眼,有些意外他這麼會照顧人,知道懷孕的人哪裡不舒服。
“最近很少看見你。”竹生道。但她知道說無用的話從蒼瞳那裡是得不到回答的,便直接道:“我有事問你,你進來吧。”
蒼瞳便立身低頭,額頭抵住了竹生的額頭。
祖竅裡,多出了一團光。
小小的,圓圓的一團,看起來透軟溫暖。竹生正站那一團光之前,溫柔的注視。
蒼瞳見過她那種溫柔的、母性的目光。現在,她把那份溫柔給了她和別的男人的孩子。
“蒼瞳……”竹生抬頭,含笑喚他,想讓他來看,來和她分享。
蒼瞳並不想過去。但實際上,祖竅裡並沒有時間和空間,他們看到的一切都不過是為了方便或者習慣,將已成型的對世界的認知在祖竅裡擬了出來而已。便是隔著這樣“遠”的距離,蒼瞳也知道,那團光……是因為胎兒已經成型,三魂七魄皆已歸位,形成了新的靈魂——竹生的孩子的靈魂。
竹生唇邊的笑容漸漸淡去。她意識到蒼瞳並不願意接近這個孩子,她錯誤的以為,蒼瞳對她有著某種情意,也會愛屋及烏的喜歡這個孩子。事實是,並不會。男人對孩子,不像大多數女人那樣會產生自然而然的柔軟情感。
她自作多情了。
竹生雙手劃了了圓合攏,那團小小的柔光消失了。她一步跨出,穿越空間,直接來到蒼瞳的面前。
“我很困惑。”她說,“不知道自己現在到底是什麼境界。”
竹生發現,在修煉狀態,靈氣入體,如果不停歇,她就可以不用進食,不用休息。狀態近乎於辟谷。但只要停下來,她就會恢復到正常狀態,依然需要進食。她最近便是因為修煉的時間長了,進食便少了些,才引得女官們擔心,甚至驚動了范深。
“很難說。”蒼瞳道,“據我所知,妖族並不辟谷。只有人修才辟谷。我們兩族本就體質不同,相互之間並不能彼此參考。”
而竹生是以人身修妖道,這意味著一切都要她自己去摸索。
另一個問題是,螭火把她的靈力淬煉成了仙力,這個過程,她無法控制。而她現在可以控制體內的靈力,卻不能控制那些仙力。這種感覺仿佛眼前明明有一座寶藏,雖然這座寶藏最終屬於你,但現在卻隔著一層透明的玻璃,看得見摸不著。而且還得眼睜睜的看著一個叫螭火的小偷把你荷包裡辛苦賺來的銀子,不停的運一部分到寶藏那一邊去。
又好像努力工作之後,只能拿到一半的報酬,另一半被暫時凍結著。
讓人心情有點複雜。
這件事蒼瞳也給不了她幫助。螭火拼不受他倆任何一個人的控制。
他只能告訴她:“對你無害。”
“那孩子呢?”竹生問,“我現在這樣,吃飯少,修煉多,對孩子會有不好的影響嗎?”
她望著他的目光讓他明白,如果對孩子有損傷,她一定會就暫時停止修煉。
他在她身邊數年,時時刻刻的看著她,最知道她修煉有多麼勤奮。縱然身在凡人界,她的內心深處,一直有一簇火苗不曾熄滅。
他一直知道,她是個宜室宜家的女人。在這個世界,他看到她完全不同的另一面,卻不想,原來她柔軟的那一面從不曾消失。
只不過,是他失去了而已。
“不會。”他說。
“食物和靈力,都是肉身補充能量的方式。比較起來,當然是靈力更好。”蒼瞳道,“你有靈力滋養他,完全可以不必進食。”
“你可以放心,這個孩子……一定會很健康。”
他給出了這樣的祝福,可竹生還是能察覺到他對她的孩子的疏離。
但不管怎樣,知道修煉不會對孩子造成不好的影響,她就放心了。人生每個階段都有不同的重心。眼下,孩子放在第一位。
竹生把心思都放到了孩子身上,數日之後偶然回想蒼瞳的話,才忽然一怔。
這個冷兵器文明中,人們定然是不知道的。然則界門那邊的修士,已經對“能量”這個概念有了認知嗎?
她不由感到微微的迷惑。
這一年,齊國國主上表,向澎國女帝稱臣。
齊國三世家作亂,毒殺了澎國派去鎮守的將軍,七刀帶兵入齊,血洗了三姓。齊國遂納入澎國版圖。
齊國國主受封齊國公,世襲罔替。玉雲公主受封齊國公世女,並進入長寧宮,去了女帝的身邊。她在女帝身邊奮鬥許多年,終於做到了內史的位置,掌書王命。和小范相一樣,成為女帝身邊耀眼的明珠,煥發光彩。
而女帝身邊並不只有她和小范相。
《女則》刊行之後,漸漸流出了澎國。
自然有許多地方的許多男人斥之以“荒謬”,並不許家中女子看到,但這本《女則》還是到了許多識文斷字的女性手中。
在越國某地的某個家族中,族長供養著一位未曾出嫁的妹妹。
這妹妹讀完這本女則之後,望著窗外的枝頭發了許久的呆,而後起身去見自己的長兄。
“你要去澎國?”族長吃驚的道,“可是族中誰對你不敬了?別委屈自己,跟我說。”
妹妹搖頭道:“有兄長庇護我,族中無人敢對我不敬。”
族長松了口氣。這個妹妹是他最小的妹妹,從小聰慧,學識淵博強於男子。後來父母都去了,妹妹成了他的責任,她及笄後卻不肯嫁人,只肯在家讀書。他將這妹妹當成女兒般養著,頂著族人的壓力,全了她的心願。
也是這妹妹的確爭氣,她鑽研學問多年,竟能著書立傳,為自己博得了“才女”之名,反而成了家族的臉面。家族這才無人再對她指手畫腳。
“那如何突然要去澎國呢?”兄長問道。
妹妹將那本《女則》推到兄長跟前,問:“哥哥可讀過了?”
兄長捋著鬍鬚道:“看過了,頗有可取之處。”
妹妹微笑道:“我一向自視甚高,覺得自己能不受婚姻所累,在家修書做學問,已是值得驕傲。不曾想,原來還是我眼界淺了……原來女子,還能做更多。”
“哥哥,我想去澎國,盛日城,看看那有女帝、女相的地方,看看這《女則》的編纂之人,都作出了什麼樣的功績。”
臨行那日,兄嫂侄兒皆到城外相送。
“阿媛……還回來嗎?”兄長問。
妹妹看著兄長鬢邊白霜。妹妹已經三十許,兄長長了她十多歲,年已過半百。
妹妹在兄長面前跪下,深深的給兄長行拜禮:“這許多年,全賴兄長庇護我,阿媛永不敢忘。”
兄長兄代父職了許多年,也坦然的受了這一拜,只是眼中卻有了濕意。
“去吧。”他道,“父親還在時,便常惋惜你不是男兒。兄弟姐妹中,你最聰慧。你的才華,原就不該埋沒在後宅。”
“只是阿媛,事若不順,便回家來。哪怕我不在了,你侄兒們還在,這裡便有你一副碗筷。”
妹妹垂淚,登車而去。
此時,兄長和侄兒們都沒料到,多年後,澎軍的鐵騎踏平了越國,這當年離家而去的妹妹、姑姑反成了他們的庇護。
而這個時候,因這本《女則》而受到感召,毅然離開家中去投奔竹君的女子,不止這一個。
這些都是後話了。
這一年,澎國女帝懷胎十月,順利產下了皇子。
皇子一落地,便被封為太子。
太子之父,是澎國大將趙鋒趙斂之。
然,太子他……不姓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