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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歡》第129章
第129章

  三個月之後,七刀的閉門思過終於結束,奉詔入宮。

  毛毛已經變得珠圓玉潤,不再是剛出生時皺巴巴的皮猴子樣了。竹生把這麼一團白白胖胖軟軟的東西放到他懷裡,從來握刀手不會抖的七刀,也手忙腳亂了一番。

  侍女們都掩著口笑。

  竹生耐心的指導他該怎麼抱孩子。那麼軟軟的、熱乎乎的一團抱在手肘間,貼在心口上,七刀的心裡湧動著不一樣的情緒。

  一抬頭,竹生的臉龐與他近在咫尺。她眉睫低垂,看著他懷中的孩子。她的皮膚被夏末的陽光照得剔透,還能聞到她身上混著奶香尿臊的屬於母親的氣味。這氣味比她剛生產完那天還要濃烈,還要好聞!

  七刀被這氣息包圍,覺得渾身都變得柔軟無力。他怔怔望著竹生的面頰,鬼使神差的便神過頭去親了一口。

  周圍忽然靜了一瞬,連竹生都怔了怔。

  緊跟著就是侍女們掩在袖中的嬉笑聲。竹生也笑了。七刀卻眼睛眨也不眨的看著她。

  毛毛在這個時候適時的尿了,七刀的衣擺都濕了,他抱著濕乎乎的小娃娃,很是茫然,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侍女們的笑聲更響了,乳母也笑著過去從七刀懷裡接過了小皇子。竹生笑著扯七刀的袖子。

  “走,去換衣服。”她說。

  侍女們識趣的沒有跟上。

  從殿門到內室,君王的常服和將軍的官服掉落了一路。

  夏末的陽光穿透白色的窗紙,侍女們都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世界安靜得仿佛只剩下她和他。

  已經快要入秋,殿室內不再放置冰盆,正午的陽光卻將室內熏得熱了起來。七刀汗流浹背。他覺得仿佛有一輩子那麼久沒有碰過竹生了。

  竹生前所未有的柔軟和溫柔。她好像知道他心裡暗湧的那些不滿、不甘和不忿,她以她的柔軟撫慰他。

  七刀放肆的做了許多以前只敢想不敢提的事,竹生都依了他。

  七刀數次登上極致,覺得身體和心裡都空了。只有緊緊抱住竹生柔軟的身體,才找回了充實感。

  竹生的肌膚仿佛會發光。她和七刀在榻上緊緊相擁。關於那些事,他們誰也沒提。

  七刀覺得內心恢復了平靜,那些不忿和不甘都變得波瀾不驚,重新被壓到了心底。唯有竹生的存在可以這樣撫慰他的內心,他想,只要他能一直在她身邊,就可以了。

  人生總是要有取捨,與和她在一起比起來,有些別的,便不那麼重要了。

  七刀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竹生不在身邊。七刀披衣起身,在殿外喊住了一個宮女,問竹生在哪裡。

  小宮女不敢看趙將軍結實的胸膛,臉紅紅的,引著七刀去了竹生平日起居的側殿。側殿亮如白晝,而且沒有煙氣。殿頂梁上懸著的,是只要吸收日華,便可以明亮好幾天的晶燈。

  這珍貴的晶燈世間只有三盞,皆在竹君的手中。一盞在竹君處理公事的書房,一盞在竹君日常起居的寢宮側殿,一盞被賞賜給了國相范伯常。

  據說有好幾國的國主打聽不出來這晶燈到底是何人獻給竹君,只好懸賞千金求購。有商人以夜明珠磨成粉,制了假的晶燈賣個某個國主。國主在國宴上拿出來向外賓炫耀,孰料外賓中有人曾去盛日城朝見過竹君,有幸得見過真正的晶燈。

  國主成了別人的笑話,大怒要斬殺商人,商人卻已經無影無蹤。

  明亮的燈光下,竹生負手而立。她的背影身姿挺拔,與中午時分那個肌光如雪的柔軟女人仿佛是兩個人。

  七刀的腳步頓了頓。她除了是他的女人,還是他的君主。她能同時擔任好這兩個角色。

  七刀大步走過去,抱住了竹生的腰,親了親她的髮頂。不知不覺,他就從當年的只到她胸口高,到現在高過她一頭,低頭能看到她的髮頂。

  姐姐不知不覺……就變得如此嬌小。

  竹生微微回頭,七刀親了親她的眼睛。她拍拍扣在她腰間的他的手,轉回頭,繼續看牆上的東西。

  七刀也抬頭看向牆壁。巨大的大陸輿圖掛在牆壁正中,以紅線勾勒的地區,都是澎國的,都是竹生的。竹生割據了大陸三分之一多的面積,已經是毫無疑問的霸主。即便是這幾十年以軍事實力著稱,令四鄰俯首的堯國,也不及新立的澎國。

  澎國的崛起,突然,快速,勢不可擋,卻又穩紮穩打,根基並不虛浮。特別是現在澎國有了太子,宛如生出了根,深深紮進泥土裡,不可撼動。

  七刀望著那輿圖,都忍不住讚歎。懷中的女人,雖然柔軟,依然令他敬畏。

  “在看什麼?”他問。

  “那條線。”竹生示意。

  這塊大陸不方不圓,實際上略狹長。許國基本上是在正中心的位置,或者說……半邊山在大陸正中心的位置。竹生說的“那條線”是大陸一側的一條海岸線。

  七刀看過無數次這張輿圖,對大陸的形狀和各國的分佈早就了然於胸。那條海岸線他也看過了無數次。

  第一次看到還是當年他跟著竹生范深遊歷各國,范大先生拿出輿圖來教導他們三個孩子辨認。他那時還不像現在這樣沉默寡言,動刀多於動嘴。那時候范深算是那些人中對他最和善的一個,在他的面前,七刀比較敢說話。

  那時候他第一眼看到那條海岸線,便說了一句:“真直,像切的似的。”

  范大先生那時候還笑著說:“我幼時第一次看到輿圖,也是這樣說。”

  那時候的姐姐在幹嘛呢?她好像就在一邊站著。范大先生的說教她不愛聽,但他講的有些東西她還是會聽一聽。七刀那時候極其在意她的一舉一動,總是偷眼看她,所以就看到她站在一旁,平靜得近乎冷漠的看那張輿圖,看那條線。

  那個時候竹生冷漠冷厲得讓人又怕又愛。范大先生和藹耐心得像個長輩。翎娘雖不愛理他,但若看見他喝生水,就會一把搶過,然後面無表情的拿涼開水給他。阿城夜裡會給他掖被子,還會偷偷給他酒喝。

  什麼時候,就都變了?

  竹生讓他漸漸看不懂了。范伯常一心想隔絕他和她,甚至……和毛毛。范翎厲害不輸其父,她對他倒是很溫和,卻還不如當初對他的冷淡來得真性情。杜城,……還是蠢笨如昔。

  而他自己呢?他長大了,成為了一個有價值的人。除了竹生他不再懼怕任何人、任何事。他自己就成了一個讓別人懼怕的存在。

  這很好。他從小就一直夢想有這麼一天。特別是當他睡在柴房裡,無醫無藥,只能用清水清洗那些被虐打出來的傷口時,他就一直夢想有這樣的一天。

  他看著那輿圖,以為自己明白了竹生在看什麼。他道:“你想要這天下?”

  他蹭蹭她的髮頂,道:“我為你去取。”

  竹生的手覆在他的手上,向後靠在他的懷裡。七刀的胸膛寬厚結實,靠起來很舒服。但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條海岸線上。

  作為一塊大陸的邊緣,那條海岸線……太直、太整齊了。活脫脫似一道劍痕。

  長天神君。

  被稱作“神君”的男人啊……

  縱然竹生承認范深的一些觀點,默許了范深的一些行為,但她還是不認同他想將七刀和毛毛分隔的想法。

  他說:“天家無父子。”

  竹生道:“這句話裡的‘父’應該是我。”

  他說:“自古外戚,不得不防。他尤甚於外戚。”

  竹生道:“有我在一天,他就不足為患。”

  他說:“太子遲早要繼承你的一切,你還能活得比他更久不成!”

  這一次竹生沉默了許久,才回到:“或許能。”

  范伯常終於啞口無言。

  范深一直致力於神化竹生。在民間,有許多關於竹生的宛如神話般的故事流傳。范深的努力得到的是葫蘆形的結果。

  這葫蘆中間的細腰,是中層的官員和廣大的有些見識的讀書人。對這種神化君主的言論,他們不會明面上反駁,卻微笑不語。那微笑中自是帶著“我懂,玩政治嘛。”的心領神會。

  這葫蘆的兩頭,一頭是普通的懵懂無知的百姓,他們聽風就是雨,見到座廟就進去拜一拜;另一頭是澎國最上層的官員,這些人是有幸追隨在竹生身邊,見過,聽過,與她並肩而戰過。這兩個天差地別,最底層和最頂層的群體,全都相信這神話。

  前者是因為什麼都不知道,後者卻是因為知道足夠多。

  范深當屬所有人中知道最多的。哦……或許還要除去趙斂之這個人,趙斂之畢竟是竹生的枕邊人,他或許還比他知道的更多一些。

  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深知……竹生並非常人。他甚至覺得,竹生可能不是凡人。

  這不是他和她頭一次談及她的壽命了。他想問,她真能活那麼久嗎?為什麼?

  但他還是沒問。他只是輕輕的歎了口氣,道:“如若那樣,我擔心的許多事都都不存在了。”

  竹生道:“是啊。所以你放鬆些吧。”

  她看著他,眼中有很多憐惜。

  “你年紀大了,多注意身體。”她說,“別太操勞了。今年,好好的做場壽吧。別信那些謠傳,我沒有不喜歡別人做壽。”

  范深大竹生二十一歲,他今年是五十整壽。

  當年相遇,他三十有四,正是男子壯年,身邊有賢妻嬌女相伴。而後便是人生巨變,若不是竹生,他一家怕已經黃泉相聚。

  三十四歲的壯年男子,遇到了十三歲的孤身少女,拋開肉身皮囊,是兩個成熟靈魂的風雲際會,從此雷動天下,像一道霹靂照亮了混沌世間,令這大陸為之震顫。

  可歲月不饒人。竹生悄悄以丹藥調理他的身體,他一直很健康,文弱書生,這些年卻從沒生過病。可他終究老了,兩鬢染霜,皺紋爬上眼角。

  縱然竹生覺得那些皺紋讓他的眼睛更加迷人,也有種時間自指縫間流失無法抓住的失落與惶恐。

  她和他都看著對方的眼睛,都在對方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

  她和他都明白那種失落與惶恐是怎麼回事。

  年近而立的竹生,依舊綠鬢如雲,眼角不曾有皺紋。分明,翎娘的眼角,早早就有了細紋。

  竹生就像她說的那樣,會比他們活得都久,或許,會送走他們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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