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時間對修士和凡人的意義截然不同。此時,竹生看著自己的孩子,有了深刻的體會。
就在這時,有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澀然喚道:“姐姐……”
竹生聞聲望去,看到一個身材高大的老者,鬚髮斑白。她凝望了他一會兒,歎道:“七刀。”
七刀,多麼陌生的名字。已經有許多年沒有人再這樣叫過他,今夜,有兩個女人不約而同的用這個名字叫他。七刀不由自主的撫上自己的右臂,那裡纏著新的繃帶,從滲出的血跡來看,是一道斜斜的傷口。
竹生的目光隨著他這個動作而動,落在了他的腰間。那裡懸著一塊羊脂玉牌,白得純淨無暇,實是世間難得一見的好玉。那雕工,更是百年前一位大匠師的手筆,令人一看之下,便不由自主的驚歎。
竹生瞳孔驟縮。
七刀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他的手撫住玉牌,微微一笑,道:“你還記得這個?”
竹生盯著他:“如何會在你這裡?”當日,她將常佩在身邊的這塊玉牌,賜給了彥郎。彥郎顏色過人,她將自己的隨身物給他,為保他餘生平安。
七刀看著她,道:“你佩在身邊多年,卻不知道……這本來就是我給你的?”
竹生怔住。她早年帶著大軍征戰,有許多戰利品。她的部下們,會將最好的獻給她。但那時候,她常常勁裝銀甲,那些東西自有身邊人收起。後來她卸甲坐鎮長寧宮,才開始有了心思裝扮。一庫房一庫房的珠玉中,那塊玉牌入了她的眼,常常佩戴在身邊。但她的確不知這玉牌的來歷。
七刀看著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是真的不知。
這麼多年,原來只是一個誤會。他看到她將他獻給她的東西隨身佩戴,錯解成了她對他的情意。後來四美入宮,身邊人都被他買通。知道那塊玉牌被賜給彥郎,他暴怒而起。
竹生冷冷的看著他,道:“你把彥郎怎麼了?”
七刀恍然:“是叫彥郎嗎?我總是記不起來……那幾個,已經團聚了。”
竹生的握刀的手緊了緊。她的目光掃過四周,眼前雙方對峙的情景,無需旁人向她說明,她便已經看得明白。她回過頭,問元壽:“翎娘呢?阿城呢?……韓毅呢?”
頓了頓,又問:“趙鋒如何會在這裡?”
二十年多年前,她將七刀從中樞逐到南陸,以杜城、韓毅制衡他,又將元壽托給了范翎,這才放心的閉關修煉。以那時的安排,如何會讓七刀叛亂至此?
元壽滿面羞慚,垂下頭去。
“趙鋒……是八年前,我召回來的……”元壽心頭悔恨交加,“老平陸候十五年前就過身了。老永平侯四年前也過身了,范相傷心過度,身體精神便都不大好,她上書乞骸骨,我准了。去年開始……她,她腦子開始糊塗了。”
“你召回趙鋒,”竹生平靜的問,“她沒攔你?”
元壽愈發羞慚,道:“攔了,我……沒聽。”
竹生望著她的孩子,心下歎了口氣。
她把他保護得太好了,也教得太好了。在對元壽的教導上,實則她和范深亦有分歧。
范深一心想將元壽教導成一位不世明君,可竹生卻希望元壽在學會做帝王之前,先學會做一個“人”。結果是,她以母親的身份日夜施加影響,自然比范深對元壽的影響更深。元壽果然在做一個帝王之前,成功的學會了做一個“人”。他顧念親情,重視血緣,身為帝王,卻保有了一個“人”該有的美好的品德,
但正是這份美好,拖累他至今天的地步。
竹生歎息一聲,道:“是我的錯。”
她算計,安排,卻漏算了一件事——七刀,比那些能制衡他的人都年輕。他熬死了韓毅,熬死了杜城,熬到了范翎失去了威懾力。所以,他終於動手了。
竹生轉頭看向七刀,問他:“七刀,范翎何在?”
七刀撫著手上的手臂,想起了那個老太婆倒下的樣子。她糊塗了一年了,見到他竟然突然清醒,竟識得人了。
“七刀……咳,……七刀……”她倒在血泊中,咳著血喚這個名字,看著他的目光中竟然有憐憫之意。
七刀還沒回答竹生,元壽的身後已經響起了一個稚嫩的聲音。
“死了!”那聲音道,帶著恨,帶著嗚咽,“都死了……”
小小少年從元壽身後露出身形。侍衛也已經替他解開了綁住嘴巴的布帶,正在給他解身上的繩索。少年淚流滿面,道:“都死了。”
他指著趙赫,道:“他殺了我娘、大伯娘還有堂兄們!”又指著七刀道:“他!殺了我祖母!”
范翎四子,長子杜純承爵,坐鎮撫州,拱衛京畿,妻兒卻都留在京城。次子、三子都闔家外任,四子杜厚護衛宮城,常伴天子身邊。此時,除了外任的次子、三子兩房人,還在京城的杜家人,就只剩下這個小少年了。
“翎娘死了?”竹生盯著七刀。
七刀撫著傷口,感慨道:“你一定想不到,這麼多年了,你當年教給她的近身纏殺,她竟然都沒擱下。你送給她的匕首,她竟然一直藏在身上。”
無論范翎與他怎樣,她都是名動天下的小范相。為了表示對她的尊重,七刀親自去擒她。不想已經糊塗了一年多的范翎,在見到他的時候,忽而清醒了。那柄藏在身邊的小小匕首,便割破了七刀手臂的血管。
但那把匕首最終被七刀捅進了范翎的胸膛。范翎倒在血泊中,憐憫的看著他,她似乎想說什麼,卻最終只是叫出了“七刀”這個名字。
明明,她就是那些逼著他做“趙鋒”的人之一。
“七刀。”竹生的身周散發出冰山一般的寒意,“你,殺了翎娘?”
竹生握緊了綠刃。綠刃是一柄長且寬的大刀,它的刀鋒一直戳在地上。此時,那刀鋒離地,抬了起來。
昔日小樹林中,那個少女便是這樣握著那柄碧綠的刀,身上流露出掩不住的殺意。七刀驟然膽寒!幾十年積壓在內心深處的懼意陡然躥起!
他是認定了竹生已死,才敢向元壽發難。但即便如此,他依然是做了萬全的準備!他大喝一聲:“盾來!”
七刀的身周一直有十來名盾手圍繞,片刻不離。這些盾手訓練有素,才聞聲便已經迅疾的舉盾護住了七刀。
然而竹生那一刀,卷著颶風。沙塵驟然翻湧,盾牌在巨響中碎裂,巨大的恐怖的殺意迎面而來。
姐姐!
我的刀給你!
我的人給你!
我的命也給你!
你都拿去!
姐姐、姐姐!
你殺了我罷!
那神女高高在上。她的長髮迤邐在他的胸口。她的眼眸深邃如潭,魅惑無邊。
神光中,她帶著愉悅的笑意。兩指並刀,俯身劃過他的咽喉。
我的,她滿意的道。
七刀眼前都是白光,他覺得自己死了。這一次,不是幻覺。
這條命,終究是……給了她……
飛石和盾牌的碎屑崩得侍衛們不得不以手臂護住頭臉,緊閉上眼睛。
唯有元壽沒有閉上眼。
他眼睜睜的看著她的母親揮刀,將那個生了他的男人和他的兒子、他的人……斬成了一片血花。他看到他爆裂,那些血甚至迸濺到了他的臉上,他的嘴裡。他嘗到了濃濃的腥氣,令人欲嘔。
這是他人生中必須經歷的一場苦痛。他的母親替他做了他不能做的事,替他終結了血緣帶給他的詛咒,推動著他終於拋下了那些因為為“人”的美好而生出的猶豫孱弱,徹底的成為了一個真正合格的帝王。
趙鋒、趙赫,盾兵和弩兵,還有簇擁著他們,離得近的兵士,都化作了血霧。散落在四周遠處的士兵或肝膽俱裂,或呆若木雞。
不知是誰第一個將兵刃扔在地上,五體投地。倉啷聲隨後不絕。知道了那個手握碧綠寶刀的少女是誰,再沒有人敢輕舉妄動。
竹君已出世,定國公已伏誅,大勢……已定。
蒼瞳踏出一步,腳上的鞋子碎成了渣渣掉落,徹底成了赤腳。他走到那一堆血肉模糊的中間,撿起了一片盾牌的殘片。看了一眼之後,他將那殘片遞給了竹生。
竹生早在七刀令盾手衛護他時便覺得異樣。七刀如何竟會覺得那些盾牌能擋住她的刀?待接過那殘片,看到刻在上面的花紋的時候,竹生的瞳孔猛然收縮!
她雖不通此道,卻曾在長天宗生活數年。在長天宗,符陣無處不在。看得多了,她一眼就認出那些花紋正是某種符文。
蒼瞳又俯身撿起一支弩箭,那弩箭的尾梢也刻著些符文。原來如此,竹生懂了七刀的有恃無恐。
只是,她閉關二十年,突破的境界,遠超出他的想像。
她走到那些跪拜在地上,不敢抬頭的叛軍身前,問道:“這些盾和弩,誰人所制?”
有個頭目樣的人顫巍巍的回答:“定國公身邊……一門客……”
竹生問:“此人何在?”
頭目道:“在盛日城。”
竹生轉眸去看蒼瞳,蒼瞳在聽到“盛日城”三個字的時候就已經瞬息消失了身影。
竹生望著他消失的方向,那裡遙遠的,只有黑洞洞的夜。竹生以為她等不到的事情,竟然等到了——凡人界,終於迎來了一位除她和蒼瞳之外的大九寰來客!
但竹生最終沒有見到那個人。蒼瞳沒有帶活人回到長寧宮,只帶回了幾個乾坤袋。
這種最低配置的儲物法器間接表明了其主人境界之低。蒼瞳用一個“氣”字告知了竹生,那不過是一個煉氣修士而已。
一如竹生當年所想,那麼多修士中,總會有一兩個在大九寰混不下去,想來凡人界享享紅塵煙火的人。
一個熱衷於符道卻一輩子連築基都沒築成的修士,穿越了界門,打算後半生就在凡人界享福。不曾想卻投效錯了人。
蒼瞳當著竹生的面把那些乾坤袋一個個生生撕碎。壓縮空間一個接一個爆出來。成堆的東西掉落在地板上。當最後一個乾坤袋也爆開的時候,竹生走過去,用腳把那些沒用的雜物踢開,俯身從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中間撿起了一塊烏青色,拳頭大小的石頭。
元壽這天處理了非常多的後續之事,身心俱疲,看到竹生望著那塊石頭,神情異樣,他揉著太陽穴問:“那是什麼?”
竹生抬眸看了他片刻,輕聲道:“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