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竹生從七刀的帳中出來,回到自己的寢帳。帳外,蒼瞳正在望著星空。
七刀的帳子離竹生的中軍大帳不算遠,事實上就算再遠些,也沒意義。蒼瞳若生前已是還虛境的修士,整個大營,都在他的神識籠罩下。
竹生在七刀的帳中,沒有用法寶升起屏障,意味著她與七刀的一舉一動,蒼瞳都如親見。
見她歸來,他轉頭看她。他的臉都裹在黑色的細布裡,只露出墨綠的眼睛。看不到面孔,竹生就很難單以眼神推想他的神情。
竹生看了會兒夜色下那熠熠生輝的墨綠眼眸,走過去,問了個她一直想問的問題:“你的眼睛,怎麼會是綠色的?”
竹生在長天宗符籙司也見過別的人形傀儡。雖然沒有蒼瞳製作得那麼逼真細膩,也是具有人皮、人形的。那些仿人傀儡的眼睛,都是黑色的。
蒼瞳就想起了萬年前那個叫長天的傢伙。
他掙脫了魔君的精神束縛,恢復了意識的自由,發現釋放了他的那個人與魔君一同陷入了大陣中。他被魔君驅使了上千年,深知魔君於人間的危害。敵人的敵人即是朋友。能幹掉魔君的人,他自然不能眼看著他被魔君腐蝕掉。
為了把那個傢伙撈出來,他的身體分崩離析。那具身體是魔君親手所煉,已是強悍至極,猶不能對抗那大陣。把長天撈出來的時候,他險些就要形神俱滅。
長天也比他強不了多少。在他恢復意識前,長天就已經和魔君一同陷入陣法中不知有幾百年了。身軀已經完全被魔君的氣息侵蝕,再不可恢復。為了報答蒼瞳相救之恩,長天乾脆抽了自己的骨給蒼瞳重新煉了一具身體。
到最後,沒有合適的材料煉製眼睛。
就用這個吧,長天說。
長天那時候身上已經空無一物,他說他的小乾坤亦被魔君強行封閉,他是真的一窮二白了。除了他的骨,其餘的材料都是他現搜刮的。那個地方曾是長天與魔君的戰場,黑色的泥土之下,不知道埋了多少骸骨。相互糾纏,敵我不分。
蒼瞳其實也是骸骨之一,感謝魔君出品,品質可靠,他被埋了幾百年,非但沒有爛掉,反而得了自由。
窮了的長天在那裡刨地,倒也刨出來不少東西。但他眼光太高,尋常物件都看不上。後來刨出了半根折斷的簪子。那曾是一件厲害的法寶,即便折斷了,都還殘留著逼人的靈氣。
咦……這是我親手煉的,贈與了妙音山的玉英女君,玉英兒也隕落於此了嗎?他歎息,我原說過叫她不要來的……
長天悵然了片刻,對他道,就用這個吧。
那簪頭鑲嵌著一塊碧玉,長天把那塊碧玉一剖兩半,煉成了他的兩顆眼珠。
或許這就是冥冥中註定的,畢竟長天那時也未為他卜算,並不知道他的前生和未來。可他卻給了蒼瞳一對墨綠色的眼睛,就如他的初世一樣。
這些日子竹生有時候會跟蒼瞳說話,她告訴過他,當初遇到時,他是一具即將被銷毀的損壞了的傀儡。正是因為那雙眼睛,她用幾塊靈石買下了他。
“像我的故人。”她道。
蒼瞳沒有了肉體,卻還有靈魂,有記憶。他知道她口中的故人是誰。
可竹生,不知道他知道。
竹生也不知道他是誰。
她會在明知道他的神識可以窺視的情況下,去與別的男人調情……給他看。
她想撩撥的是誰?想掌控的是誰?或者二者都?不管她想要的是誰,顯然她都能做到放肆撩撥,熟練拿捏。
蒼瞳望著星空的時候很感慨。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感到驕傲。
因為竹生的手段,是他在幾十年的時間裡,親自調教出來的。當然那時對他和她來說只是情趣,不曾想有一天,她會用到別的男人身上。
竹生跟蒼瞳在一起的時候,她說的話常常成為自言自語,她提的問題他也不會回答。竹生並不以為意。
蒼瞳沒有肉身,卻對她有莫名的情意。她不知這情意緣何產生,卻知其可用。這就夠了。
蒼瞳這樣的強者,在小九寰根本沒有對手。他若想要什麼,就能得到什麼,他若想反對什麼,她就肯定再做不成。幸而他這樣的強者,眼中看不上這些凡人,看不上這個小九寰。
他帶著一分莫名的情意,願意就待在她身邊。竹生覺得,可能在蒼瞳看來,她在做的事情,如同小兒的遊戲。可這沒關係,只要他不下場破壞遊戲的規則,打破力量的平衡,就可以了。
竹生走過去,在蒼瞳身邊坐下,取出了一件法寶。
她離開長天宗時,不客氣的卷走了沖昕的一些東西。但那些法器或者法寶並不都能滴血認主。事實上,絕大部分法寶都不能滴血認主,而是需要修士以靈力和神識來煉化才能認主。畢竟法寶其實是一種人工製品,它被製造出來的初衷並不是為了給凡人使用的。
“這件裡面還有別人殘留的神識,我昨天試了一下,沒能成功。”竹生道,“該怎麼辦?”
她話音才落,便感覺到蒼瞳的神識磅礴如海,將她裹了起來。
蒼瞳曾經是還虛境的修士,他的神識本來就遠遠強於竹生。後來他失去了肉身,成為了這傀儡的器靈。
器靈與器之間連接的關鍵是器核。所有的法寶都有其核,那是煉製這件法寶最關鍵的材料。竹生以為器便是器靈的身體,實則不然,器核才是。器靈與器核,就是靈魂與肉體的關係。
長天給蒼瞳重新煉製身體,也是在他原來身體的器核的基礎之上煉製的。
而像蒼瞳這樣,被祭煉成為器靈的生魂,等同於是與器核綁定,已經無法再轉世投胎。
某種意義上講,他可以永生。
修士境界再高,也有壽限,到了壽限,肉身終將化為塵土,回歸大地。蒼瞳卻不會。
只要器核不毀,他的身體總可以修復。且和人的肉身不同,器核在一次又一次的反復祭煉中,只會越來越堅固強大。
在這樣漫長的壽命中,又沒有肉體可以修煉,蒼瞳只有不停的修煉他的神識魂魄。因此他的神識,又早就遠遠強過了還虛境的修士。
便是沖祁此時站在他跟前,也察覺不到他的神識。
竹生自然就更不能了。
所以竹生察覺到蒼瞳的神識,必然是蒼瞳有意讓她感受到的。
竹生的感覺仿佛像是被蒼瞳擁在懷裡——蒼瞳的神識太強,如有實質。
她也放出她的神識。她的神識可媲美金丹修士,和蒼瞳的卻沒法比。蒼瞳的神識卷住了竹生的神識,纏繞了一會兒,帶著她的神識,進入了那法寶中,親自示範,如何抹去別人留下的神識,用自己的神識去煉化法寶,使其認主。
蒼瞳要抹去那神識,不過是一息間的事。他卻帶著她慢慢去感受,足足用了一炷香的時間才完成。
等蒼瞳的神識收起,竹生睜開眼,她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辰。這種小事,竟會使她如此快樂?
蒼瞳想去親吻那眼睛,撫摸那臉頰。可他的唇殘破,他的手是用來殺戮的,再沒有溫柔的觸感。他於是眉眼低垂,一動未動。
竹生心滿意足。
她與他道了晚安。一如往常的,收不到回復。蒼瞳坐在冰涼的地上,有如夜色凝固。竹生起身。蒼瞳卻神識忽起,輕輕擦過她的臉頰。
竹生微怔,低頭看去。蒼瞳依然如生根在地上的雕像。但於他們來說,神識可代替眼睛甚至五感,他回不回頭看她,都不重要。
竹生唇邊露出笑意,轉身回了寢帳。
用神識煉化法寶,消耗的不僅僅是神識,還有靈力。
竹生的靈力還太弱,在蒼瞳的引領下抹去別人的神識,學會了如何煉化法寶,已是消耗一空。她歇了一夜,第二日恢復了精力,才真正動手煉化起屬於自己的法寶。
第一件拿來開刀的便是碧玉臂釧。
那件臂釧從戴上那天起,便從未摘下過。沐浴、入眠皆隨身。那東西有靈性,自行收縮或者擴張,緊貼著皮膚,卻一點不覺得難受。
那臂釧是別人送給她的,亦是別人助她煉化的。一直以來,她都只是半主而已。仿佛擁有使用權,卻未曾擁有所有權。
碧玉臂釧裡還有那人的神識,那神識溫和且熟悉。
猶記得第一次感受到這道神識,他窺見了她入浴,一觸即收。後來,這道神識就越來越久的會在她身上停留,久久不去。
竹生撫著臂上臂釧,再次感受到熟悉的神識,不由露出微笑。
道君,好久不見。
道君……再見。
她的靈力附著神識灌進了臂釧中……
對蒼瞳來說一息便可完成的事,竹生卻用了六天多的時間才完成。碧玉臂釧中沖昕的神識被完全抹去,臂釧被重新煉化,真正成為她一個人的所有物。
煉化完成的瞬間,白光穿透衣衫自手臂間射出。
竹生解開衣衫,褪至臂彎。碧玉臂釧已經消失,雪白的左上臂,碧綠宛如紋身般的藤蔓紋蜿蜒纏繞。原來還可以這樣。
竹生感受了一下,只覺得那個空間和她之間仿佛被打掉了牆和門,再沒有任何隔閡,暢快之感油然而生。
竹生拿來開刀的第二件法寶,是她最重要的一件法寶——她的綠刃。
煉化綠刃比煉化臂釧還要更辛苦。綠刃乃是兵器,與尋常法寶大不相同。因此沖昕在幫助竹生煉化的時候,不得不灌入了更多的神識。這還是在沖昕刻意壓制的前提下。
饒是如此,竹生依然用了十多日才將綠刃煉化。
當綠刃煉化完成的時候,刀身震顫著發出了嗡鳴。
大營中有那麼幾個人在睡夢中被驚醒。
他們有的是將軍,有的只是普通士兵。甚至還有一個人連士兵都不是,只不過是個挑夫而已。
這幾人身份高低不同,武力強弱不同。他們只有一個共同之處,就是對殺意格外的敏感。
他們有的以為遭遇敵襲,一邊抽刀一邊大聲呼喝親兵,卻茫然發現營地中毫無異動。有的以為是自己做了噩夢,連連拍著心口,翻個身又繼續睡覺。
竹生的神識注視著這一切,忍不住嘴角微翹。
她的神識掃過七刀的軍帳,七刀已經翻身橫刀,擋在身前。他面色發白,冷汗涔涔,眼睛望的,是她大帳的方向。
竹生等了一會兒,七刀便闖了進來。
她的男孩子,對她的殺意,比對她的身體還敏感。這讓竹生想笑。
七刀沖進來,就看到竹生抱著綠刃在對他笑。那令他從夢中驚醒的殺意,果不其然源頭在這裡。
最初的最初,這殺意令他恐懼顫抖。現在,這殺意令他興奮顫抖。握著刀的竹生,比褪去衣衫的竹生更令他渴望。
他向她走去,她卻用綠刃抵住他的心口。
“回去。”她挑眉,“我說過,不提著姓方的頭來,不許進我的寢帳。”
七刀胸口起伏:“他的頭,肯定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