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青君等這個吻,等了一萬年。
待男人微涼的唇離開,她睜開眼,感到困惑。
“你是誰?”她問。
作為妖族,她的嗅覺告訴她,這個人……並不是神君。可作為女子,作為一隻善於魅惑別人的魅狐,她的眼睛卻告訴她,眼前的男人就是神君。
魅狐善於模擬和模仿。他們能精准的複製別人的面孔、體態和聲音。但即便是這樣的魅狐都得承認,任何一隻魅狐都無法完全的模仿另一個人的神情和舉止,尤其是眼神。
可這個氣息與神君並不相同的男人,他的眼神卻和神君一模一樣。這是無法模仿的。青君亦能分辨得出來,這並非是利用她自身的記憶製造出來的幻象。而是這個入了她的夢的男人,的的確確有著和神君一樣的面孔,一樣的眼神,甚至連嘴角那一絲壞壞的笑都一模一樣。
男人嘴角扯出一抹笑意。
“你知道我是誰。”他道。
“你不是神君。”青君道。
“是的。”男人道,“我不是他。”
青君望著他的面孔,問:“你是什麼?”
“你看到了。”男人輕笑道,“我是他的一部分。”
青君感到窒息,因為她已經明白了他是誰。
有一種天傾地覆的感覺將青君淹沒。
小狐狸從出生便活在神君的時代。從能聽懂獸語和人言時起,她便知道要愛神君,要效忠神君。神君強大而美麗,寬厚而仁慈。他不是普通的修真者,他是升過仙而後歸降於世之人。
在魔族侵蝕大地的時候,是神君統帥百萬修士,守護大陸,庇佑萬千生靈。
無數生靈提到神君,心中都充滿感謝,感謝自己生在了有神君的時代。走到哪裡,都有生靈在歌頌神君,歌頌他的強大,也歌頌他的仁慈,歌頌他放棄了仙者的身份,重歸於世。
可此時此刻,所有這些青君甘願為之付出一切的信仰崩塌了。青君明白了為何一個升了仙的人還會再度降臨世間。
因為這一切,本來就是他的錯。
“魔……君。”她艱難的道。
魔君亦是她從出生就聽到的一個名字。是所有人都知道必須要殺死的可怕存在。
在魔君出現之前,並非沒有魔族行走世間。人、妖、靈、魔,是這世間的四大種族。但魔族又以其與大道相逆的特殊性而有別於其他三族,被三族共同厭惡和排斥著。
雖然魔族與三族相遇必要遭到斬殺,但在魔君之前,世間的魔族總體來說數量稀少。若將世間的生靈比作光,則魔族就是影。有光就有影,本來也自然之道的客觀存在。
這種能被各族都接受的平衡一直維持了不知道多少年,直到魔君出現。
魔修是死物,但這並不代表他們就死了。正相反,幾乎可以說,他們是以另外一種形式活著。而這種死物的存在形式,又成為了另一種意義上的“不死”。
這些不會再死的死物依然需要修煉。在過去,魔修曾經也是依靠靈氣,他們吸收靈氣,在身體裡將之轉化為死氣。
但當魔君出現後,改變了一切。
魔君使得魔修既可以依靠靈氣,也可以直接依靠死氣修煉。魔君還使得魔修們有了更多更有效率的製造死氣的手段。當然這些手段,都是以其他的活的生靈的生命為代價。
從此,魔族從躲在角落裡的影子變成了迅速傳播的瘟疫。
這一切,都是因為眼前的這個男人,這個被稱作魔君的男人。
小狐狸想起了平原上無數的大妖,想起了泥土下累累的白骨。
她總是跟在神君的身畔,所以……那些人和妖中的許多,她其實都見過。她嚮往他們的強大,敬佩他們的忠誠。小小的小狐狸總是夢想能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像他們一樣,為了擊退魔族,為了神君,雖死無悔。
雖死而……無悔嗎?
如果,如果他們像她一樣知道了真相,還會這樣無怨無悔嗎?還會像從前那樣的熱愛神君、敬仰神君嗎?
會否會像她一樣,感到一切都在崩塌?
男人的手撫上她白皙的臉頰,憐惜的道:“別哭……”
但淚水還是滑落青君的臉頰。
人修常常會出現道心不穩,心境受挫的情況,但妖族很少發生這種情況。這是因為妖族心思簡單,沒有人族那麼多彎彎繞繞的緣故。
譬如青君,她從小被教導的,便成了一輩子的信仰。
但是同樣,當這信仰崩塌的時候,她感到胸中有一股爆發不出來的力量。在過去,她簡單的相信,簡單的膜拜,簡單的去愛,她的一生中從未體會過如此複雜的情感。
青君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她的心中一片混亂。
“為什麼哭呢?”男人笑歎,“為了他嗎?難道還愛他嗎?”
青君牙關顫抖,說不出“不愛”。即便如此,她也說不出她不愛長天。
這和長天一模一樣的男人,這實際上就是長天的一部分的男人,憐愛的把她擁在懷裡,輕撫她的長髮,親吻她的臉頰和嘴唇,在她耳邊輕輕的道:“你想要的我都能給你,而他……他不會愛你,他不會愛任何人。這個世界和你們每一個人,都是他的原罪,他的負疚。他永遠、永遠也無法去愛你們中的任何一個……”
“給我吧。”他說,“把你自己給我。”
他的聲音充滿了蠱惑。在青君道心一片混亂,腦中一片混沌的短短片刻,這男人暫時性的取代了長天。
青君嘴唇微抖,就要應下。
那一聲“好”因為肩膀的劇痛而被打斷。
青君陡然清醒回頭,一個男人的手抓住了她的肩膀!那手極有力,使她的骨頭感到疼痛,故而才清醒。青君來不及去看那男人的面容,她瞳孔驟縮!
她正身處在一個巨大的陣法正中。在她的身周,一圈圈、一層層複雜得令人暈眩的符文發著微光閃耀。和這光形成了鮮明反差的,是將她的身體裹住向下拖拽的黑霧!青君的身體已經沉入陣法中,陣法的微光已經沒至腰間!
青君想要掙脫。那符陣卻有著她想像不到的力量,青君堪稱當世強者,一身修為卻都被束縛,半點使不出來。她清楚的感覺到,不僅僅是她的身體,她的神魂也被這陣法吸附著向下沉淪,無法掙脫。
這是長天耗盡心血為魔君煉製的囚籠,任何修士都無法借助自己的修為,任何生靈都不能靠自己掙脫。他們的肉身和神魂都會被捕捉。
幸而,捉住了青君肩膀的那個人,並不是生靈。他沒有肉身,他的魂魄被固定在了器核之上無法剝離。而且,這也不是他第一次從這個大陣中撈人出來。
青君反手按住了那只手,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身體一寸寸從符海中拖出來。
她回頭看去,才發現正在救她的那個人並不是人,原來是個傀儡,一個眼眸墨綠的傀儡。
蒼瞳現在只剩下墨綠色眼眸這一個特徵了。
他雖然不受陣法束縛,卻會被陣法的力量攻擊。上一次,他把長天撈出來之後,身體就完全崩毀了,所以長天才把自己的骨給了他。這具新的骨體無比堅固強大,在過去的這幾千年蒼瞳已經證實了這一點,但今天,他這具身體正在遭受自煉製以來最大的威脅。畢竟,這大陣,也是長天親手所制。此時此刻,長天的骨展示出了其令人驚歎的堅固性,他的身體依然完好,沒有被符陣的力量摧毀。
只是一身的皮膚都已經粉碎剝離,完全露出了他骨質的身軀。身體還好,一張臉完全就是骷髏。
蒼瞳將青君抱在懷中。在這陣法中,他亦無法飛行,只能一步一步的向外走去。每一步都阻力巨大,格外艱難。
青君修為被陣法封印,她的神魂還在苦苦抵抗陣法的吸附,努力將生魂縛在肉身中。她只能縮在蒼瞳懷中,被陣法的力量衝擊得幾乎要失去意識,渾身發抖。
蒼瞳看了她一眼。
當日穿過界門,蒼瞳觸發了界門中的第二重禁制,器核上帶著魔息的他被直接傳送到了魔域。他便被困在了這裡。
魔域裡幾乎沒有活物。但蒼瞳自己也不是活的生靈,那些死物倒完全無視了他,並不會來主動攻擊他。不像青君那樣,青君這一年的時間裡,一路走,一路掃蕩不知多少只魔物。
但魔域裡也幾乎沒有靈氣。這一點,青君倒無所謂。修士將天地靈氣納入體內,修煉成為屬於自己的靈力,這靈力便生生不息的在體內迴圈。在這種沒有靈氣的環境下,修士不過是不能吸納更多的靈氣來提高自己的修為而已。
但蒼瞳的體內沒有這樣生生不息的生命迴圈。他是器,他是法寶,他像所有的法寶一樣,需要有活的生靈來維持他的“生命”,哪怕是一株小草,一隻小兔。但就是這樣低的要求,魔域也不具備。
蒼瞳亦從那片古戰場經過過。除了骨骸被裹上黑色的石皮,那裡一萬年未曾變過。蒼瞳一踏入那裡,便辨認出來,這裡——就是他當年恢復意識醒來的地方。
他猶記得當年奪回了自己的意識,在這裡醒來,猶能察覺到周圍一些法寶的波動。後來長天為他煉製新的身體,以自己的骨為主料,許多輔料都是從這戰場上刨出來的。那個時候,泥土之下還掩埋著許多的東西,那些東西都還算是活著。
但當蒼瞳再一次穿過這龐大的古戰場,他再也感覺不到任何的靈力波動。當年那些還算活著的法寶,都在這沒有生命的空間中死去了。
蒼瞳走出古戰場的時候,他意識到,如果他不能離開這裡,他就會和那些法寶一樣死去。
他只有兩條路可走,或者尋到出口離開,或者尋到生命依附。
他走過魔域許多地方,那些死物無視他,他也無視他們。他經過當年撈出了長天的大陣,不見異樣。時間就這樣一年一年的過去了。
他有時候會望著幽昏的天空想竹生,不知道她回到大九寰之後過得如何?她的力量在大九寰還不算什麼,會否會遇到危險?她自己能否安然度過?
最重要的是,他曾經讓她以為他會一直在她身邊守護,但他卻沒有做到。她會不會……以為他拋棄了她?
時間一點點流過,蒼瞳的心愈來愈沉。直到某一天,他再次走過那片古戰場,突然察覺到了空氣中殘留的一點點靈氣。
有人!
有活的生命,來到了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