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三昧螭火從沒像此時此刻這樣極致的燃燒過。
竹生沒有時間,她知道季園揮手間便是數百修士的生命。外面那些人曾經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但他們信服她,追隨她,在以生命相托的三年後,他們都是她的戰友,不再是陌生人。他們的生死,不再與她不相干。
竹生將三昧螭火催動到極致。她甚至感到自己的每一個細胞都在燃燒。她不知道像她這樣燃燒自己到極致,會產生怎樣的結果,會否會傷及自己的身體、內丹或者生命。但她現在無暇考慮這些,她只能燃燒,燃燒,再燃燒!
一個細胞被燒死了,新的細胞誕生。
死亡與新生的大量、反復的發生,不可避免的給她的肉體帶來了痛苦,讓她仿佛回到了昔年煉陽峰上的時光。
那顆半透明的內丹瘋了一樣的旋轉燃燒。透明的部分越來越清晰,核心處未被燒透的白色部分越來越小。
竹生失去了清醒的神智。此時此刻,燃燒成了她唯一的信念。
終於,那顆內丹開始放慢速度。曾經純白的內丹只有最核心部分砂礫般大的微小的一點白色。三昧螭火頑強的燃燒,頑強的跟那一點白色戰鬥著。
那一點白色終於消失了!
竹生的內丹晶瑩透明,如同水晶。
那顆內丹停止了旋轉,三昧螭火停止了燃燒,竹生停止了呼吸,她的心臟甚至停止了跳動。
她的時間停止了。
竹生聽到了聲音。像是一個人,像是許多人。她感受到了撫觸,像是一個人,像是許多人。
不管是一個人,還是許多人,他、她或者他們,都仿佛遠在天邊,又近在身畔。
竹生感受到了召喚。那召喚來自更高更遠的地方,來自更好的世界,來自完全不一樣的生命層級。像一個美妙無比的夢。
但這夢只有一瞬,時間只為竹生停止了一瞬。一瞬結束,竹生倏地睜開了雙眼,她的心臟重新開始跳動,她微微張開嘴,深深的、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她感到世界變了。不……世界沒變,是她變了。
竹生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於是,起了風。
季園將竹生吞噬進他的黑霧中,再一次信心大增。
他倒沒打算殺死竹生。竹生幾乎是他理想中最配得上他的女人,他已經脫胎換骨,再看不上諸如呂芙、宋仙子一流的庸脂俗粉,他的身邊當有一個像竹生這樣的女子陪伴才是。
竹生有仙力護體,有八寶瓔珞淨化死氣,季園一時其實也奈何不得她。但令竹生一時無法脫困,季園便騰出手來。
修士們不再成群聚集,四散逃開。有些人頭也不回遠遠的逃命去了,但依然有很多人只是後退到更遠處,卻沒有離開。生命誠可貴,人卻是有底線的,竹君還在戰鬥,金丹們一個沒逃,同樣是人,他們不願意做出令自己今後的人生蒙羞的事。
季園的黑霧分化出了幾十股,襲向了這些不肯離去的築基修士們。
幾個修士眼睜睜看著一股黑霧呼嘯而來,驚恐的睜大眼,卻根本來不及逃走。危急關頭有銳利如風的劍意擋在了他們身前,擋住了那黑霧。
“走!”瑞瑩喝道。
幾人忙分散開逃命。瑞瑩則與那股黑霧戰起來。她吃驚於魔修的修為提升之快,就在剛才,她們幾個金丹合力,還可以擋上一擋,現在她獨自對付這一股份化出來的黑霧,都感到吃力。
一銘只剩一條手臂,他已經服了丹藥,恢復了氣血。通常肢體若為人斬斷,只要還在,回春丹便能將其接續上。但他失去的手臂霧化了,想要斷臂再生,還需另尋專門的丹藥。此時只能以一隻左手將禪杖舞得呼呼作響,替幾個修士擋住一股黑霧。
沒有一個金丹後退。
但還活著的金丹就只有四個,他們能護住的人實在有限。
有些修為還不錯的築基修士幾人合力與黑霧相抗,有些則依靠防護法寶將黑霧擋在外面。但進入玄炎秘境的數千人中,占了絕對多數的卻是散修。同樣,竹生召集起來的這些人,占絕對多數的也是散修。都是窮散修。
有些人的防護法寶一下子就被黑霧腐蝕掉,人也被腐蝕掉,成了那黑霧的一部分。
蘇蓉還活著,但她眼睜睜看著身邊不遠處的人被黑霧撲上,片刻間就風乾霧化,嚇得哭了。
她是個非常非常惜命的人。所以在感到情況不對的時候,她就已經放出了三個防護法寶,支起了三層防護罩。其中兩層都被黑霧沖碎了,兩個法寶應聲而裂。最後一個法寶還是臨入秘境前沖昕臨時給她的,這個法寶顯然等級較另兩個要高得多,黑霧沖了兩次,沖不破那靈力壁,放棄了蘇蓉,轉而去追別的修士去了。
蘇蓉看到有人逃了。這種時候自然是逃得越遠越好,秘境那麼大,找地方躲起來,再三年,秘境之門開啟,出了秘境就安全了——蘇蓉非常理解這些人的想法,因為她也很想逃!
可她看到穿雲峰的馮師姐還在戰,她看到包師兄和幾個根本不認識的不知道何門何派的修士合力苦抗一股黑霧,讓幾個修為更低微的散修逃命。
蘇蓉不知為何,就邁不出逃命的腿。明明虛景、竹生和沖昕都對她說過,若有事先護住自己,若事不可為,逃。現在,不正是事不可為嗎?
可蘇蓉沒逃。她嚇得哭了,淚眼朦朧中,卻看見一股黑霧襲向一個長天宗的弟子。那弟子正與人合力對抗另一股黑霧,毫無察覺。
蘇蓉甚至連尖叫示警的時間都沒有,她想也不想的以她平日裡根本達不到的速度撲了過去。黑霧的速度也很快,蘇蓉堪堪在那黑霧襲擊那弟子之前撲到了那弟子的身邊,她的保護罩將那弟子納入了其中!
那弟子乍然回頭,驚悚的看到一股黑霧撞在那保護罩上。
“多、多謝!”他驚魂未定的道。
蘇蓉卻突然仿佛開了竅。是的,她修為弱,根本沒法幫忙對抗那黑霧,可是、可是她的法寶好啊!
蘇蓉抹了把眼淚,二話不說祭出了飛行法寶,拉了那弟子上去:“跟我來!”
附近東跑西奔驚懼逃命的築基修士們忽然聽到清脆的女子聲音焦急的喊:“到我這裡來!到我這裡來!”
回頭一看,有個女修張開了一個大大的保護罩,正有人往她那裡去。那女修只要來人就都放了進去。
很快,蘇蓉的保護罩裡便收容了一百多人。她的保護罩張到了極限,實在不能更大了。這一百多人甚至也不是平面的聚集的,他們是立體的。保護罩可以依據主人的意願控制形狀,但若張到極限,是一個球形。蘇蓉在這球形護罩的正中心,她已經將飛行法寶都收了起來,純靠御氣懸浮在空中。她的前後左右全是人,她的頭頂也是人,她的腳下也是人,上上下下好幾層人。大家都把飛劍、飛行法器統統收了起來,上面的人甚至直接踩著下面的人的肩膀。但是沒有一個人抱怨,因為空間就那麼大,大家擠在一起,能省出一點空間多進一個人,便是一條命。
最後進來的兩個人一個在球的最頂部,一個在球的最底部。兩個人都橫躺著。頂部的人等於是躺在了好幾個人的頭頂上,底部的人則是被好幾個人踩在腳底。保護罩的空間被利用到了極致。
這裡面聚集了太多的修士,自然吸引了季園的黑霧。有三股黑霧一起向保護罩發起了攻擊。最外面的修士鼻尖都幾乎是貼著靈罩壁的,那黑霧惡狠狠的沖過來,就在眼前幾指的距離與護罩發生撞擊,感覺仿佛是撞到了自己的鼻尖上,嚇得最外面的修士背心全是冷汗。
那些黑霧衝擊了數次之後無果,便放棄了他們,去追逐別的修士去了。蘇蓉的這個護罩,顯然格外的強而有力。
蘇蓉不知道,沖昕臨入秘境前給她的法寶,都是他從新煉製過的。他從長天的神念那裡獲取了很多的記憶。長天雖然令人討厭,卻實在是個全才。他幾乎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沖昕從那些記憶裡獲得了很多的知識和技能,包括了煉器。
而長天做神君的時代,正是對抗魔族的時代,長天所煉之器,克制死氣乃是必備之屬性。沖昕在從新煉製那幾樣法寶的時候,自然而然也將法寶煉製成了這樣的屬性。
蘇蓉自然不知其中緣故,但她堅定的想,若能活著出去,她是一定要給沖昕立個長生牌的。
便在這時,他們看到逆著逃命的人流,有一道流光疾飛而來。一個臉生的金丹來到此處,看到這裡的情形,不需再多問,直接便加入了戰團,與黑霧戰了起來。
沒人認識這個金丹,但若竹生看到他,便能叫出他的名字。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幾年前與竹生共曆了地宮機緣的肖昆。
肖昆跟著竹生,沾了她大氣運的光,得了功法。與竹生分開後,他便尋到了此處一座山中,躲在山腹中專心修煉。此處沒什麼異獸,也沒什麼值錢的靈植,他又用了法寶隱匿,日常便是有人偶爾經過,也不會過久停留,清淨得很。
今日卻有許多人突然出現,情形慌亂。肖昆被這些逃命的人驚動了,出來查看,不料此處情形慘烈。他這幾年躲在這裡,自己也從未遇到過魔修,還不知道秘境已經成了魔修的苗圃。他也不像長天宗弟子那樣,二十多年前就開始給弟子普及關於魔族的相關知識。他看到那些黑霧,根本不知道是何物,但卻不能袖手不理,直接便加入了戰團。
金丹修士於是便從四個變成了五個。
可五個金丹面對幾十股黑霧依然是太弱,更不要提頭頂高空中還有一團最大、最黑、最濃的黑霧。
也有人看到蘇蓉這邊的情形,效法起來。一小群人躲在了一個人的防護罩裡。可只要修士一聚集,便會吸引黑霧。黑霧衝擊一次,護罩完好,黑霧衝擊兩次,護罩不穩,黑霧衝擊第三次,護罩碎裂,黑霧將幾個人全籠罩住了。
蘇蓉這邊的人眼睜睜看著那些人霧化,成了黑霧的養分。
他們雖然躲在蘇蓉的護罩裡,但又能躲多久呢?
竹君都死了,五個金丹能抵抗多久?等金丹們都敗了的時候,他們又該怎麼辦?那魔修會放過他們嗎?
躲進了蘇蓉的護罩裡的多是些修為低下的弱小修士,他們眼睜睜看著護罩外不斷的有人死去,卻沒有能力幫助那些人。他們也眼睜睜的看著,死去的人越多,季園就越強大。
他們感到了絕望。
便在此時,起風了。
風是自外向內,自遠處向這裡吹來的。初時還輕柔的微風,卻在極短的時間裡就洶湧成了颶風。這颶風橫掃過整個戰場。那些張開護罩的,那些手持刀劍兵刃拼殺的,都不約而同的感到感到了法寶和兵刃忽然變得……似乎更加強勁有力。
每個人都感受到了颶風,卻沒人注意到,在這樣的颶風中,樹梢的葉子、地面的小草,卻依然靜止,沒有晃動半分。所有人的精神都崩得太緊,都只關注著戰情,只關心生與死。他們甚至都沒察覺到,在這颶風中,他們的身體感到格外的舒適。
這風終於讓眾人察覺出了異狀的,是風中開始閃爍點點的光芒。
颶風自遠處向此處吹來,在這裡彙聚,形成了螺旋形。眾人便看到點點光芒,如銀屑灑落,隨風盤旋。
“那是?”眾人驚呼,“純靈陣嗎?”
長天宗的人把純靈陣貢獻了出來與眾人共用,所有人都學了。有些人學會了,只是修為還不夠,對靈氣的操控還做不到,無法從天地靈氣中抽取一絲至純的靈氣。有些人還沒學會,也用玉簡將陣法燒錄了下來,覺得留著以後可能會有用。
他們都見過純靈陣,幾個金丹合力,才能從天地靈氣中抽取極細微的一點精純靈氣。那些至純的靈氣能有效的克制死氣。
但眾人很快知道,那肯定不是純靈陣。因為那如銀屑般的光點太多了!一銘幾個金丹合力結陣,也抽取不出這麼多的至純靈氣。
那些銀屑般的光點開始連成了線。一絲一絲極細的銀絲線隨著颶風,螺旋形的向上盤卷。有這絲線作標,便能看出,這場颶風的風眼正是那吞噬了竹君的魔修。
銀絲線卻在此時和黑霧相遇,展現了它的威力。
黑霧遭遇銀絲線,便被截斷。遭截斷的黑霧像是有了不能癒合的創口一般,不能再重新融合成一股。而後他們又遇到了另一根銀絲線……
修士們黯淡悲傷的眼睛亮了,絕望的心再度燃起了希望。
銀絲線越來越密集,不斷的盤旋上升,它們籠罩著整個戰場,於是便在這盤旋上升的過程中,不斷的絞殺黑霧。
與此同時,空中最大的那團黑霧,突然自內而外的向外射出光芒。季園淒厲的嚎叫響徹了戰場。
能在談笑間奪取別人性命的人,不代表他被別人取走性命時也能這樣雲淡風輕,安然自若。季園當然一點也不安然,他簡直要瘋狂!明明他就要走向人生的巔峰!明明他即將迎來他的時代!為何這個女修竟然能將他……殺死!
啊,死亡啊!沒有輪回,徹底寂滅的死亡啊!實在太可怕!
季園帶著他還沒來得及宣揚的響亮名號,帶著他明明就要實現的人生理想,帶著無盡的驚惶和恐懼,經歷了自內而外的死亡。
他想逃,那死亡的根源卻在他的腹內,他根本無法可逃。純白色的火焰破開黑霧,熊熊燃燒,將黑霧焚盡,將以為可以永生的季園打入了寂滅的深淵。
季園神魂俱滅,所有的黑霧都在颶風中被淨化。此時修士才察覺到,這風原來不是風。
空氣的流動才是風,這籠罩著整個戰場盤旋上升的,是靈氣。
所以法寶們才會變得更強勁有力。因為法寶本來就是自行吸收天地靈氣的。兵刃也是法寶。
所以修士們才在颶風中感到身體格外的舒適。因為修士們本就是以天地靈氣為食糧、為能量的。
魔修死了,黑霧散了。靈氣形成的颶風開始放緩,卻沒有停。
這戰場波及的範圍也有百里,在這百里的直徑內,天地靈氣凝聚,盤旋上升。從沒有人體驗過如此濃郁的靈氣,每個人都仿佛浸泡在溫泉裡一般舒適。
所有的人都望著這靈氣旋渦的中心。在空中,在剛才季園所在的位置,他們以為已經隕落了的竹君還活著。
竹君就是這旋渦的中心。
竹君的身上燃燒著白色的火焰。這是竹君的三昧螭火,大家從前都見過。可大家也從來都沒見過三昧螭火燃燒得如此激烈過。
竹君立在空中,微微仰頭,仿佛在看著什麼。眾人看到她伸出了一隻手,向天空伸去,仿佛想觸摸什麼。可那裡當然什麼都沒有。
竹君收回了手,也不再仰望天空。她靜靜的浮在那裡,閉上了眼睛。
長天宗的瑞瑩道君第一個反應了過來,她在空中盤膝趺坐,開始修煉。有她帶頭,修士們都反應了過來。蘇蓉收回了防護法寶,層層疊疊擠在一起的修士散開來,都盤起膝來修煉了起來。
剛剛如修羅場一般的戰場,忽然靜得落針可聞。
天地間的靈氣無形無臭。
這些築基修士之所以不能使用純靈陣,便是因為以他們的修為和學識,對靈氣的感知和掌握還不夠。修真者以靈氣為食糧為能量,他們修煉的功法也好,術法也好,傾其一生所追求的其實便是對靈氣的運用。靈氣的波動實則是天地規則的投射。
此時,這本該無形無臭的靈氣變得肉眼可見,甚至形成了風。古書中對此種情況有記載,唯有至純的靈氣才能讓人生出觸感,甚至可從視覺上直接察看。
仿佛考試作弊一般,最難學習的重點,有人給了你用筆勾了出來。那些銀屑般的光點,那些閃爍的銀絲線,用視覺的形式勾勒了最難琢磨的東西。
而這種由至純靈氣凝成風的情況,古籍上稱之為“靈氣沐體”。在靈氣稀薄的現世,已經只是一個傳說。
這些修士們入秘境歷練,最大的奢望便是尋覓機緣。
他們同竹生並肩作戰,把她當作夥伴。
他們從未想過,原來夥伴就可以是機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