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百花谷裡,兔子死了一地。倒不是沖禹刻意殺死它們,而是他沖進來的時候,兔子們正在陪伴姜珠玩耍。這些兔子雖開了神智,實則沒有什麼修為,十分弱小。沖禹裹著一身的死氣沖進來,兔子沾上即死。
長天站在巨花前沉默不語。沖祁比他更沉默。
長老們都不在,秘地中不復從前的寧和,寂靜得可怕。
“我身邊的人,少有入魔……”長天忽然開口,緩緩道,“心中有信仰的人,不容易被蠱惑。那個時候,我把自己變成了他們的信仰。”
而信仰一旦崩塌,道心毀損,最是易墮魔。
沖禹一直以來都對沖祁深信不疑,對沖祁教導他要做的、該做的事都深信不疑,他相信他們一切所謂都是正確的、正義的。哪怕需要一些犧牲,也是為了大道。
但當沖禹親眼見到還活著的珠兒時,這份信仰崩塌了。對一個修士來說,最糟糕的甚至不是修為受損,而是道心崩潰。沖禹的道心,因此而崩潰。
沖祁不知道沖禹出走這幾年在外面遇到了什麼事,又是怎麼去了魔域,但他能想像得到沖禹道心崩毀的痛苦。
和有目的的撫養沖昕不同,他和沖禹才真正是情同兄弟、父子。
他比沖禹大了幾百歲,沖禹因為天資聰穎,小小年紀一入門便被師父攬入門牆作了關門弟子。幾百歲的沖祁看著這個還會尿床的小師弟,直如看兒子。修煉初期的東西簡單,師父躲懶,直接將沖禹丟給他和沖琳這一對師兄師姐,也未嘗不是為了給這個最小的關門弟子親近師兄師姐的機會。
師父的目的果然達到了,沖祁和沖琳在生下珠兒前仿佛就先養了一個兒子。
幾年後珠兒出生,和沖禹不過差了十幾歲,於修真者來說,等同於同齡。兩個小傢伙情愫暗生,他都看在眼中,原想著等兩個人都結丹,便許他們結為道侶,那時候哪會想到後來的人生抉擇,一路苦痛煎熬。
“是我的錯。”沖祁垂下眼眸。
他本著不願沖禹來承受煎熬的心,向沖禹瞞下了珠兒之事,不想越是如沖禹這般心思簡單之人,愈是不能承受至親之人的欺騙,還不如一開始便坦誠相告。他從一開始就錯了,沖禹的墮魔,全是他這師兄的錯。
沖禹若因此傷害或者殺死了珠兒,便是他的錯上加錯。
長天轉頭看著沖祁。
這是一個信仰堅定,道心堅固的男人。從前在他的身邊,有許多這樣的人。因為比起尋常人,這樣的人更能作出艱難的抉擇,更能承擔責任,承受苦痛,更能夠……做大事。
這其實便是一個適合做領袖的人。
我的父親,如果有朝一日不能再承受失去我之痛,懇請宗主護持他的道心——當年的姜珠這樣懇求他。
長天答應了。
他看著沖祁低垂的眉睫。長天宗的掌門真君,雙眉斜飛,墨眸狹長,俊美的臉上沒了往昔的輕佻風流,他把苦痛放在心底,眉目間只有凝重。
長天知道,他兌現諾言的時候到了。
“沖祁……”他喚道。
長天看世間生靈,基本上不會有太大的區別。但他到底不是全然淡薄無情,長天宗這些徒子徒孫,到底在他心中比旁的人更親近一分。幾百歲上千歲的,在他眼裡都是孩子。
他輕聲道:“有些事情,是時候該讓你知道了。”這是要代他在世間行走之人,有些事,他有資格知道。長天也不想再隱瞞。
囚仙大陣結成的那一瞬,那些跟著他一直到決戰之地的追隨者們臨死前一瞬迸發出來的痛苦、憤怒和恨,長天至今沒有忘。有些事情或許不得不重演,有些則不該。
沖祁微怔抬頭,看著他的宗主,不知道他是想要告訴他什麼。
證道峰陷落,形成的並非是自然的天坑,而是連接了兩界的巨大空間裂縫。實際上,是因為最初為了觀察、監視囚仙大陣,便在那裡製造了界窗。當界窗關閉時,兩界並不連通。但是因為長達千年在同一地點反復的開啟關閉,使得那裡的界壁比別處變得脆弱,才沒有經得起囚仙大陣崩毀時的衝擊。
但追究起來,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在於囚仙大陣突然崩毀。這比長天觀察到的和卜算出來的,早了太多,也太突然。
不用想都知道必然有人為的因素。這等因素,便是卜算之中常說的“變數”。
長天已經不想再去卜算,因為他光是憑猜測便已經猜到了。那個變數……便是青君。
昔日膝頭撒嬌求寵的小狐狸,早已經成為了當世大能。她一旦倒戈,造成的破壞驚人。
而這,又一次……是他的錯,長天想。
在證道峰陷落之處,符籙司舉司出動,巨大的陣法將這裂縫封印。執事們忙忙碌碌,測試著每一個部件。有執事偶抬頭,看見了他們的掌門真君立在空中,垂眸看著那深淵。
掌門真君於公事上嚴格公正,私下裡卻又風趣詼諧,是一個極有人格魅力、讓人信服的男人。
可他此時此刻的目光,卻似乎帶著迷茫。
執事從未見過掌門真君這樣的模樣。這是於宗門如定海神針一般的男人,他怎麼可以有軟弱迷茫?執事心中微感不安,扭頭看了眼同伴,卻發現同伴們都沒有注意到天上。再轉頭,天上已經空無一人。
沖祁落在觀壁峰沖琳的洞府前。正有幾名女修從裡面出來,見到他,紛紛行禮。
“她怎麼樣了?”沖祁輕聲問。
“已經無礙了。”為首的女弟子恭敬回答,猶疑了一下又道:“只是……傷口為魔息侵蝕,無法恢復,留下了疤痕。”
沖祁頷首,女弟子們都退下,他緩步走進了沖琳的洞府。他對這洞府極其熟悉,幾步便到了沖琳的寢室。
沖琳半邊身體受傷,側臥於榻上。聽得他進來,她睜開了眼睛,準備坐起來。
沖祁身形一晃就到了她榻邊,伸手按住了她。“別動了。”他低聲道。
為魔息所侵蝕的傷口不比平常傷口,丹藥亦不能立刻收斂傷口,沖琳還需要靜養。與師兄相處了幾百年了,她也不矯情,依言躺下。
沖祁坐在了她榻上。
雖是師兄妹,他這樣也有點太親密。沖琳微覺異樣。但她抬眸,卻看到沖祁的雙眸中帶著她從未見過的迷茫。她不由怔住。
“師兄。”她輕聲喚他,“師兄怎麼了?”
沖祁看著她臉上的疤痕。自眼角到下頜,她一側臉頰的半邊都留下了焦黑的疤痕。對天生喜愛美麗的女修來說,那些疤痕既疼痛,又醜陋。所以剛才那些女弟子的目光中,都帶著難過和惋惜。
“痛嗎?”他低聲問。
“不礙事的。”沖琳道。
沖祁凝視著她的臉頰,道:“留下疤了。”
沖琳微笑:“皮相而已。”
經歷了這樣的生死之戰,受了這樣的傷,她的眉間依然淡然平和。她早已堪破生死,並不畏懼為宗門獻出自己的生命。
沖祁便想起了當年珠兒之事,沖琳激烈甚至慘烈的抵抗。
長天宗的掌門真君,忽然淚流滿面。
“琳兒……”他捂住眼睛問,“我錯了嗎?”
沖琳驚訝,而後沉默。過了一會兒,她問:“師兄何錯之有?”
“阿禹……入魔了。”沖祁艱難的道。
他看到沖琳的手忽而抓緊了身下的絲褥。沖禹沖昕都是在沖琳身邊長大,宛如她的孩子。沖禹更是因為沖昕之事而出走最終墮魔。
沖琳閉上眼睛,承受了這痛苦的一刻。
她睜開眼睛,望著他垂著的指尖,緩緩的道:“師兄,今天……我差一點隕落。但我沒覺得痛苦或者可怕。真正讓我痛苦的是有那麼多的弟子遭難,而我無力相救。如果昕兒只是昕兒,如果沒有宗主,還會有更多的弟子失去性命。”
“我看到了一個選擇,一邊是……犧牲昕兒一個人,一邊是……更多的宗門弟子。當我面對這個選擇的時候,我……我退縮了。”
“我無力選,不敢選,不能選。”
“所以我,註定成不了那個引領宗門、保護宗門的人。因為那個人,無論多痛苦,他都得作出對宗門來說最好的或至少是更好的選擇。”
“師兄……”沖琳的手覆上了沖祁的手。感覺他指尖冰涼,她握緊了他的手,將自己手心的溫度傳遞給他。
“不要迷茫。”她看著他的眼睛道,“你的道便在於此,不是為了一個人,甚至不是為了一個宗門,你的道……是為了天下人。”
“你做的選擇,註定是痛苦的,有爭議的。你將不得不背負起這些痛苦甚至怨恨。”
“以往……是我太苛責你了。”
沖祁的淚水滴落在衣袖上,他握緊了沖琳的手。
“師兄。”
“琳兒?”
“待我傷好,去拜見一下宗主吧。”
長天歸位十四年,雖同在長天宗,沖琳一直不肯去見他,長天亦不曾強求。兩人十四年來,還從未打過照面。
沖祁垂淚道:“好。”
待他拭乾淚水,準備離去時,沖琳又喚住他:“師兄……”
他回頭看她。
沖琳問:“有魔修從秘地擄走了一名弟子,那個人是阿禹嗎?”
沖祁道:“是。”
沖琳問:“他擄走了什麼人?”
時間仿佛凝滯了一瞬。
沖祁道:“……不知道。”
沖琳沒再追問。沖祁聽見她喃喃自語,歎息憐憫那個被擄走的弟子。
沖祁轉過身去,大步的走出她的寢室。待走出洞府,他迎著刺目的陽光,任山間的風吹乾臉上的淚痕。
再睜開眼,他的目光中再無迷茫。
世間之事,總是像重演,但也總有變化與不同。
滅魔之戰的主戰場依然是在九寰大陸,一方面是因為魔族總是不斷侵略九寰,九寰修士不得不自衛反擊。另一方面則是因為魔域中不僅沒有靈氣還到處彌漫著死氣,若長期在那裡作戰,高階修士尚可忍耐,低階修士承受不了。
而且長天知道,魔君遲早會離開魔域。他真正想要的,不在魔域,在九寰。
但第二次的滅魔之戰,世間再無“長天”,再無“神君”,只有長天宗煉陽峰的沖昕真君。沖昕真君的強悍震懾人心,但他也只是長天宗的一分子而已。
真正讓世人敬佩的,是以長天宗為首的三大宗門,尤其是長天宗。在這場戰爭中,長天宗起著毋庸置疑的領導作用,將九寰大陸原本鬆散的修士們,團結到了一處,甚至連妖族也加入了仙盟。倘若不是靈族杳無音信,仿佛便像是再現了傳說中的第一次滅魔之戰時的興盛場面。
隨著時間的推移,聚靈陣遍佈九寰。整個九寰的修士都因此收益,整體的修為水準大幅度提升,以至於金丹幾乎要掉出高階修士的行列。在這短短的幾十年裡,修士們也注意到了整個大陸上,即便是沒有聚靈陣的地方,靈氣的濃郁度也增強了。這證實了一個一直以來都還有爭議的理論,即靈氣到底來自哪裡。
這幾十年的變化,證實了靈氣來自於世間生靈。草木、動物、人,尤其是人,尤其是修士。修士修煉,汲取天地靈氣化作自身靈力,但他自身的存在,同時也回饋給天地間更多的靈氣。
所以萬年前大能將凡人送入凡人界,便是保留火種。當九寰大陸經過了第一次滅魔之戰,生靈塗炭,赤地萬里的時候,倖存的修士從凡人界帶回了凡人。凡人們快速、大量的繁衍,生出凡人,也生出可以修煉的人。一代代繁衍,幾何倍數的增殖。於是幾千年下來,九寰大陸的靈氣才漸漸恢復。
而現在的這些遍佈大陸的聚靈陣加快了這一進程。
對修士來說,時間有時候不太有意義。轉眼間,長天歸位已經六十四年,離當初玄炎秘境一別,已經六十九年。
竹生和蒼瞳,終於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