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執事道:“你可以過來看看記錄。”
竹生邁上一步,道:“我是這孩子的長輩,我也想看。”
執事道:“一起來吧。”
竹生和那父親便都跟著執事走到長桌前。另個執事遞過來一面水銀鏡。執事接過來,手掌在上面虛虛一劃,鏡中便出現了畫面。先出現的是那個孩子,他和幾個孩子身在草原之上,忽然有渾身是刺的妖獸沖過來,血口獠牙。那孩子驚惶恐懼之下,將身邊的孩子推向了妖獸。
孩子爹的臉就綠了,卻仍是不甘心的問:“她家的呢?”
執事瞥了他一眼,手掌拂過,鏡中畫面就變了。
喬升面前出現的卻不是怪獸,竟是幾個黑衣的男人,面目猙獰。待冰冷長劍砍來的時候,喬升將身邊的孩子推開,令他躲過了劍鋒,等同於是救了他一命。
孩子爹的臉徹底青了,再也無話可說,沖執事躬身一揖,領著自家孩子離去了。
竹生看著那水銀鏡,問:“每個人看到的都不一樣?”
執事笑道:“對,每個人看到都是自己心中最怕的。”
竹生點了點頭。怪不得周瑋道,提前知道也沒用。就算提前知道,當一個人面對內心深處最深的恐懼時,做出的仍然是最本能的反應。
第三場測試開始,孩子們再次進入幻陣。
這一次,他們分開站定,神情輕鬆,有的帶著感興趣的神情,也有的面露迷惘。這次的測試持續了半個時辰。
待到結束,喬升告訴竹生:“考了許多題。有一題是一群火猊在身邊跑來跑去,然後讓我分辨,裡面有三隻不一樣的。還有一題,眼前出現許多圖樣子,又給我幾個選擇,讓我按照圖樣子的規律找出答案……總之都奇奇怪怪,好費腦筋啊。”
竹生懂了,這是在考察過毅力、勇氣、品性之後,又考察智商了。她取出自帶的熱茶和小點心,道:“快吃些,恢復些精力。”
三場測試用了大半天的時間,孩子們本就還是要五谷輪回的凡人,年紀又小,難免又累又餓。喬升早就餓了,只是忍著不說。不想竹生都考慮到了。他吃著熱乎乎的點心,心裡也熱乎乎的。
第三場測試卻沒有直接出結果,而是要和最後一場一起,公佈最後被錄取的名單。
最後一關卻不是測試了。校場中心憑空出現了一排房子,幾個年紀長些,資格老道的執事各據一間,讓孩子們一個個進入,與他們面談。竟是一場面試。
這時候剩下的孩子也就四五十個,一人約用一炷香的時間。待出來,告訴大人們:“也沒說什麼,就是聊聊天。”
其實不止是聊天,還有察言,觀色。於修士來講,還要觀氣。
面試的結果和第三場測試的結果綜合在一起,最後公佈名單,錄取了二十來個孩子。喬升也在其列,一時激動得小臉通紅。
這一天的測試,竹生並未在校場裡見到長天宗有金丹修士。待出來,發了傳音符給周瑋報喜,周瑋就屁顛屁顛的跑來客棧看他們。
問起那位道君,周瑋道:“我問了,道君還要兩日才回這邊的考場。你莫急。”喬升靠實力被錄取了,周瑋也不擔心竹生讓他引薦虛景道君是想走歪路子了。
竹生不急,她活到這份上,除非救命,否則真沒什麼事情還能讓她著急。她的耐性是極好的。
長天宗的考核招錄還要持續好幾天,等結束了,喬升就會跟著執事們前往長天宗,意味著他將和竹生分別。小傢伙在最初的興奮激動過去後,就開始情緒低落。跟竹生在一起的時間雖然短暫,卻是他相依為命,唯一可倚靠的人。且這人,是真心的對他好。
公佈錄取名單的時候,執事們就同時給這些新錄弟子發了臨時的身份牌和一個乾坤袋。修士家的孩子多數都有自己的儲物法寶,富裕的凡人之家,也是能買的起的。真正需要的,是那些貧困凡人之家出身的孩子。
趁著還有幾日的時間,竹生帶著喬升逛街買東西。街上時不時就會看到像她這樣帶著孩子採購的父母。此去宗門,一去便是經年不見。雖然執事們交代了,到了宗門中,一應吃穿用度,全由宗門承擔。但家中但凡有能力的,莫不是盡可能的為孩子多準備一些。
竹生光是衣衫就從八歲給他準備到了十八歲,連內褲小衫都給他準備好了。餘下的,常用丹藥、防身符籙……但凡能想到的,該備的都備了。宗門發的免費的乾坤袋根本裝不下,幸好喬升自己的儲物法寶空間夠大。
喬道君身家頗豐,大妮兒幾人的儲物法寶裡都有不少靈石,竹生把這些靈石都撿出來給喬升裝進他的小荷包裡,足夠他花銷到築基之前了。
周瑋說的那位虛景道君回來了,但他一回來,就忙碌於檢查這幾天的錄取情況,聽取執事們的彙報,驗看測試時幻陣留下的影像。周瑋想約他,他卻一時抽不出時間來。
竹生也不急,這位道君說是要和這批新弟子一起走,總能見到的。
她只是沒想到,會不期而遇。
竹生想著進入長天宗後,喬升就要開始過著清修的生活,想趁這幾天帶他多看看。她總覺得那些從小就在宗門裡長大的弟子太過單純,經歷過元壽和七刀的事,她不想再讓孩子太過單純。
她在煉陽峰的時候就知道,對於死亡和喪葬,修士和凡人是很不同的。在凡人界和九寰大陸的凡人國家中,都有大同小異的喪葬風俗和兒女為長輩服孝的要求。但修士們則沒有這種習俗。
這可能是因為修士生命漫長,又瞭解生命的輪回之理,他們看待死亡便與凡人很不相同。受修士們的影響,生活在修真地域的凡人,其喪葬風俗也大大的簡化了。喬升出身於修真之家,父母親人都去世了,他雖然也難過,卻也不需要為他們服喪。
竹生這幾天,便都帶著他出門。在夜市上,她便看到了一個熟人。
那位被竹生在夜市上尾隨過的年輕執事,後來在甄選當日又碰面了。竹生與他含笑點頭。待喬升被錄取,執事還過來向她道賀。兩人遂互通了名姓。
那執事姓伍。
竹生看到他的時候,依然還是在夜市。他正在街的另一側與一個人說話。那人斜斜背對著竹生的方向,燈火闌珊中只看到他身材高大,健碩魁梧。
竹生帶著喬升從一家店裡出來,就看到了伍執事。喬升去到長天宗,從此便是一個人,多個人照應,總是好的。竹生便笑喚了一聲:“伍執事。”
伍執事聽到聲音,微微探身,見到是她,很是高興,道:“竹生姑娘。”
與此同時,與他說話的身材高大健碩之人,也轉過頭來。燈火下,竹生看到那人相貌硬朗,身姿挺拔。
竟是故人。
昔日煉陽峰的親傳弟子徐壽,如今的虛景道君,隔著街上的人流,望著對面的女子,亦是愕然。
歲月如同街上的行人一般川流而過。
竹生幾十年的女帝生涯,已將心性鍛造得堅若磐石。她的腳步幾乎沒有停留,便牽著喬升走了過去,含笑與伍執事打招呼:“這麼巧。”
伍執事便給她介紹:“這是虛景道君,此次甄選,道君主事。”
竹生便向這位“虛景道君”見禮,道:“家中小輩,以後承蒙道君教導了。”
虛景卻直勾勾的盯著竹生,問:“竹生姑娘,你……可是姓楊?”
竹生微微的笑了。
竹生若是孑然一人,是半點也不想再去沾惹長天宗的。昔日沖祁幾乎便要動手殺她,幸得沖禹攔住,給了她求生的機會。他們卻決定將她送入凡人界,竹生早就想明白,這是為了讓她不能再回到沖昕身邊。中間雖然出了種種變故,但到最後,她依然還是去了凡人界。
只是,想來沖祁、沖禹,甚至她自己,也都從來沒想過,有一天她還能再次穿過界門,回到這九寰大陸。
竹生自然不知道,沖祁已經意識到自己在她身上犯了錯誤,傷了無辜。在竹生看來,她的歸來若被沖祁知道,實在不能保證那種偏執狂人會不會再來殺她一次。她雖然已經有了可以媲美金丹的實力,終究不是一個還虛真君的對手,更不可能以一人之力,對抗一個長天宗。
至於沖昕。竹生從來也沒寄希望於沖昕會在宗門和她之間選擇她。
於沖昕,宗門之恩何其之重,沖祁於他,幾乎便如同父親。沖昕便是再愛她再寵她,也不過就是年輕人初初的美好。真正的成年人都知道,這夢幻般的美好,永遠抵不過現實的骨感。
為一個凡姬與養育他教導他支持他的宗門決裂?她所認識的沖昕,決做不出這樣的事來。
那青年如圭如璧,竹生想到他時,也會想到煉陽峰上、小乾坤中曾經的溫柔與溫存。她和他之間未曾直面過無情的現實,最後的記憶,總還停留在那些美好中。
既然如此,相見,爭如不見。
但竹生卻不是一個人。與楊家長女的意外重逢,使得她與喬升產生了牽絆。身為血緣長輩,為了喬升的前程,竹生縱然不想沾惹長天宗,依然還是來了陌城。
然而竹生也並不懼再逢故人。就如她所想的那樣,故人相逢又如何,他……他們,不會認出她來。因為竹生的容貌,與“楊姬”並不相同。
昔日的楊姬,是沖禹以丹藥和符陣結合,催長出來的。那張面孔,堪稱是完美的樣本。竹生卻是在自然的條件下,自由的長大。她的面孔,與“楊姬”很相似,卻並不相同。
比面孔五官更迥異的,是氣質。
煉陽峰的楊姬,願意不願意,都要笑得明媚,都要懂得適時的溫婉的低頭,有時候甚至還需要故示柔弱。
凡人界歸來的竹生,卻是曾經征戰天下,統治四方的女帝竹君。她習慣了殺伐果決,習慣了發號施令,習慣了做決定,也習慣了面對世人或諂媚、或敬畏的目光。
任誰看到今日的竹生,都決聯想不到“姬”這個稱呼。便是虛景,也只覺得這女子與他記憶中的楊姬面貌相像,仿佛……有血脈牽連。
虛景的目光中因此出現了猶疑和困惑,才會詢問竹生是否姓楊。
竹生微笑道:“我道號竹生。”
竹生給了虛景一個似是而非的否定答案,其實仔細聽,她沒有否認。倘若是旁人,完全便能就此糊弄過去。但竹生與虛景太久不見了,她忘記了虛景是怎樣一個縝密到滴水不漏的人了。
在看到她第一眼的愕然之後,虛景掩在袖中的手,就彈出了一張空的傳音符。那張傳音符瞬息間穿過人流,飛入了長天宗外務司陌城分處宅院深處的一個房間。
沖昕兩指夾住那道流光,發現是虛景發來的一張空白傳音符,立刻便意識到虛景此時有狀況。抬眸間,身形便已從房中消失……
因此,竹生微笑道:“我道號竹生。”話音才落,便看到虛景的目光忽然抬高了一分,越過了她,看向了她的身後。
而她身後,響起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低沉聲音:“竹生姑娘,煩請……轉過身來。”
虛景眼睛不眨,凝目盯著竹生。竹生的目光不曾慌亂,竹生的笑意不曾減少,她聽到了身後的聲音,眼睛只眨了一下,便自然而然的轉身回頭。
月光下,燈火中,昔日她的道君一身青衫,靜靜的立在那裡望著她。
歲月啊,曾經靜好,曾經崢嶸。
許諾啊,脆弱得經不起一次分別。
她未能等到他歸來。
他歸來,已無處尋她。
縱竹生已心似磐石,被這歲月如風撲面而來,亦不能不感慨。
當日別後……她爭分奪秒,他時光緩慢。
一個甲子,她已經滄海桑田,又一場人生。
他卻站在她面前,依稀當年……窗外含笑望她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