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0章
沖昕也曾用這樣憐憫的目光看過她。
那時她還沒放棄,時常向他請教關於修煉的事。她的問題他都耐心的解答,但他看她的目光中充滿憐憫,讓她明白,她問再多,懂再多,也沒有用。誰叫她天生一竅不通。
“難道,”楊五問,“跟這裡不是一個世界?”
這個世界裡有乾坤袋和各種儲物法寶這種空間壓縮裝備,亦有傳送陣這種快速的空間跨越的交通方式,更有小乾坤這樣類似亞空間。對“空間”和“世界”,這裡的規則和定義她還沒有完全掌握。
“據說,曾經是一個完整的世界。”周霽說,“但那都已經是傳說了。據說萬年前的人魔大戰後,便從九寰大陸割裂了出去,以界門封印,成了單獨存在的小世界。沒有人知道為什麼。”
“那個世界,沒有修士嗎?”
“沒有,那裡是純粹的凡人的世界。聽說,那個世界的人,根本不知道修煉是什麼,更不知道修士,他們對這裡,一無所知。”
“但你們卻是知道他們的。”楊五沉吟了一下,“那如果有修士穿過界門到那邊去了呢?”
“去那裡幹嘛?”周霽道,“凡人界靈氣稀薄,修士去了該有多麼難受先不說,那裡什麼天材地寶都沒有,便是修煉又該怎麼辦?”
楊五道:“這不是所有人。倘若有些修士,並無什麼進境的可能,在九寰大陸可能混的窮困潦倒,但他若去了凡人界,仗著一些修為,卻可以作威作福呢。”
周霽搖頭:“這等人,能有什麼修為,頂多煉氣罷了,但凡築了基的,怕都是忍受不了那邊吧。”
似他這等大有前程,一心向大道的人,肯定是理解不了底層人的想法的。就如徐壽,肯定理解不了蘇蓉。楊五便不與他再討論,卻問:“這裡是宗門的什麼方向?”
周霽答道:“偏西偏南。”
楊五問:“倘若我去了凡人界,還回得來嗎?”
周霽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她。神情中有些為難,還有些傷感。楊五便懂了。
單程。
“既然如此,周兄,”她問,“可否能讓我回家看看?”
沖昕曾經詢問過她要否回家看看。但她關於自己的出身,對沖昕說過太多的謊,自然不能自己拆穿自己。
她便說:“他們以為我是來修仙的。”
一句話便讓沖昕沉默了。他後來歎息,卻再沒提過這個事了。
掌門只要求楊五天黑之前離開長天宗,然後將她流放凡人界,倒沒有規定時間。周霽便問:“你家在何處?”
對那個家,楊五隻知道村子名和一百里地之外的那個鎮子的名字。至於那些大山,漫無人煙的野山,又哪來的名字。便是村民們也只是用“西邊那座山頭”、“西南第二座山頭”這樣的描述來指代。
關於這個,楊五曾特意的問過沖禹。然而沖禹是在天上飛行的那種,一日千里,讓他這樣的人來定位,也只能給出“皓國景初城向西飛行一夜的距離”這樣含糊的描述。
周霽查了下地圖,道:“我們原是要向南走的,你家還在更西邊,倒也不算太遠,兩日的行程吧。可以的……但……”
“我知道。”楊五平靜的道,“我就是回去看看他們是不是都好,不會留在那裡的。”
周霽松了口氣。
這一晚,兩人便歇在這客棧裡。天氣寒冷,房間裡要靠燒炭盆取暖,雖已經點了最好的銀絲炭,楊五依然是在空氣中嗅到了刺鼻的煙氣。
冷熱水管,自動分解排水這種東西自然是更不可能有。洗個澡,要兩個夥計輪流擔水上來。
楊五泡在熱水裡,沉默的看著從水面升起的白色水汽。待到起身的時候,房中的涼意激得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這才是開始啊,她想,要儘快適應長天宗外面的生活才行。
上了床,放下帳子。楊五先取出一個小巧的陣盤,擺弄了一下,放在腳邊。這個陣盤,還是當初沖琳真人給她的見面禮。
待禁制張開,她把沖禹給她的乾坤袋、蘇蓉給她的乾坤袋和自己手裡的幾個乾坤袋都拿了出來。沖禹給了她一大筆靈石,蘇蓉那筆靈石也不算少,再加上她臨走前從通貨司卷走的那一筆和日常積攢的,規整起來,她現在手裡最多的就是靈石了。
其次,就是丹藥。再次,才是從沖昕那裡卷走的那些不知道什麼用處的法器和法寶。
楊五把手裡所有的物資都理了一遍,做到心中有數。然後把大部分東西都收進臂釧中,又在每個乾坤袋裡都裝了些靈石和丹藥。
壓縮空間不能疊加。乾坤袋是不能再被收進臂釧裡的。她把它們都裝在了隨身的普通錦囊裡。
小地方的客棧,即便是要了上房,也沒有輕軟的絲被,只有厚厚的沉沉的厚棉被。楊五的臂釧裡其實有好幾床絲褥錦被,但她沒有拿出來。她已經離開了長天宗,以後不會再有沖昕在她身邊,將她當作愛人又當作孩子般的細心照料。也不再會有在她看來平常,於這裡的普通人來說卻其實是極其奢華的生活了。
早點適應比較好。
她蓋著厚厚的棉被,直到深夜,才終於入睡。
第二天用過朝食,兩人便出發了。中午前找了個小城落腳用飯,周霽道:“我有個飛行法器,比這樣趕路舒服,就是速度不及我的劍。”周霽的劍,在他這一批人中,算得上是很快的。楊五聽徐壽和蘇蓉他們說起過。
但快不過沖昕。沖昕的劍才是真的快。他帶著她玩,興起的時候,產生了音障。幸而楊五現在的身體已經不同以前,就這樣也能承受得住。而且她知道,他還能更快,
她在一些書上看到過,劍修的劍,修到一定程度,是可以無視空間和時間的。
楊五出神只是一瞬,她隨即便答道:“還是搭你的劍吧,我沒問題的。”
晚間依然是找了一個小城落腳。這一路上,都沒有看到什麼繁華的城池。而到了第二天,一路行來,連“城”這種地方都很少見了。從天上看去,偶爾才有些小鎮。
中午歇腳的時候,周霽仔細看了會兒地圖,眉間十分的糾結。
“怎麼了?”楊五問。
周霽道:“楊姬,你的家在這麼偏僻的地方嗎?”
周霽有點無法想像。楊五談吐氣質,一看就是教養良好。這種窮鄉僻壤的地方,難道還有什麼大家族隱逸於此嗎?
“很不好找嗎?”楊五問。
“連這個鎮,都已經不在地圖上了。”周霽道,“再走下去,就得靠你了。”
歇夠了出發,周霽讓楊五站在他身前。兩人朝著地圖中有山的地方一路行去。可那些山從天上看,都差不多,到天黑都沒有找到。且這裡已經少有人煙了。
他們在附近沒有再尋到人煙,也不想走回頭路,便尋了處平坦乾燥的地方露宿了。
周霽啟動了一個陣盤,結界張開,帶著寒意的風就被阻隔在了外面,頓時讓人如同身處屋宇之中的感覺。他搓搓手指,彈出個火球,在地面一寸之上憑空燃燒。結界裡就溫暖如春。
周霽手腳麻利,取出兩塊厚厚的獸皮鋪在火球兩側。
“今日只能先這麼湊合了。”他道。
楊五道:“給你添麻煩了。”
他看著火光中她精緻的眉眼,道:“不需同我見外的。”
那皮毛也不知道是什麼野獸的,被處理得很好,非但一點異味都沒有,像是還熏過香。厚實柔軟,完全的隔絕了地面的涼意。楊五躺在上面,盯著星辰璀璨的夜空。她看到了熟悉的星辰,卻不知道星辰之下的那個小山村到底在哪裡。
楊五閉上了眼睛,入靜自觀。
祖竅中一如以往是一片漆黑。灰灰如他所說的那樣,並沒有抹去那個契約。只是以往那個發著瑩瑩綠光的狼形圖騰,此時黯淡得幾乎要看不見了,令她知道,此地與長天宗,距離遙遠。
“楊姬。”
周霽的聲音令她從入靜的狀態中退出。他也仰面躺著,一隻手枕在腦下,另一隻手裡攥著內含大陸輿圖的那塊玉簡,輕輕摩挲著。
“明天若再找不到,就只能回去了。”他說,“再往西,不太好過那邊去,已經接近妖域了。我是長天宗的人,要是不小心過了界,沒什麼說得過去的名目,怕被視為挑釁。”
“妖域?”楊五微愕。
“嗯,那邊就是妖族的領土了,我們人修輕易不能過去的。”周霽道,“其實這裡都已經算是妖域邊境了。”
深山裡有妖物。仙人們早定下了規矩,咱們不許往深裡去。
楊五的腦中閃電般的回想起了昔年父母村人,寧可瀕臨餓死的境地,也不敢逾越深山的告誡。那時只覺得愚昧得不可理喻,現在卻突然仿佛醍醐灌頂。
她坐起來:“周兄,我家很可能就在妖域邊境。”
她把昔年父母的話告訴了他。周霽聽完點頭,道:“這麼聽來,的確有可能。那明天我們再往西走走。”
兩個人於是睡下了。
第二日起來,周霽已經凝了一銅盆清水供她洗漱。趁著楊五避開他洗漱時,他收起了陣盤,又去收昨夜給她用的那塊獸皮。
指尖所觸之處,竟還有些餘溫。周霽的手便頓了頓。鬼使神差的,他將那獸皮舉到鼻端,輕輕嗅了嗅。
淡淡的,淡淡的……她的體香。
周霽的心跳忽然有點快。
樹後面傳來了潑水的聲音,意味著她已經洗漱完了。周霽微慌,倉促地收起了那獸皮。
楊五洗漱完了,回來將用過的銅盆還給了周霽。看著他用清淨訣清潔了再收起來。
“先用些乾糧吧。”周霽道。楊五是凡人,必須得進食。
楊五卻搖頭道:“用過了。”
沖昕臨走前,給她留了一隻小葫蘆。那葫蘆也類似乾坤袋,裡面是壓縮空間。內裡裝的是瓊果汁。
“夠你喝三年的。”他笑著說。
剛剛,楊五在樹後便已用過了,腹中已沒了饑餓感,四肢有力,身體精力充沛。
周霽讓她站在飛劍前面,兩人再度升空。
這裡並無旁人,只有周霽一個築基修士。楊五無所顧忌,放開了自己的神識。她的神識,比周霽的還能鋪得更遠、更廣。
周霽在她身後,總覺得鼻端時有時無的能嗅到她身上淡淡體香。她的髮絲偶爾還會拂到他的臉頰上,很癢。
功夫不負有心人,這日到了下午,竟真的叫他們尋到了一個小山村。雖不是楊五要找的那一個,卻很幸運的問出了楊五家所在村子的方位。
村人們要走幾天的路,周霽帶著楊五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
“就是那裡!”楊五凝目看了會兒,確認道。
周霽放開她的手肘,攬住她腰,御著飛劍俯衝了下去。
傍晚時分,玉樹臨風的仙長和美麗動人的仙子突然從天而降,村人們受的驚嚇不可謂不小。凡是看到的,都紛紛下跪叩拜。
楊五沒有管他們,她知道對“仙人”的敬畏,是刻在這些人的骨髓裡的。她只是默默的站在自家的院門外。
整個房頂的稻草都已經七零八落。曾經她和大妮、四妮睡過的房間已經坍塌了一半。這種土坯房最經不得風吹雨淋,年年農閒時,村民們便要打新的土坯,修繕舊的。
眼前的房子,顯然已經很久沒人住過,才會破敗成這樣。
“不知仙長大駕光臨,小老兒未曾恭迎,有罪、有罪!”村長終於聞訊趕來,立刻五體投地的叩拜請罪。
楊五轉過頭看他。村長還是那個村長,只不過白頭髮比從前更多了些,臉上的褶子更深了些。
“起來吧。”她道,“這家人呢?”
村長彎腰道:“楊金柱一家,四年前就走了。”
“知道去哪了嗎?”
村長惶然道:“這個不知。四年前,他家的小閨女逢了仙緣,被一位仙長收為徒弟,帶去修煉了。他們得了賞賜,說要去尋早先賣出去的長女。一家子走了之後,再沒了音信。”
聽到“逢了仙緣,被帶走收徒”,周霽忍不住看了楊五一眼,心下憐憫輕歎。
又聽楊五道:“這樣啊……”然後,便沒了聲音。
過了一會兒,她說:“周兄,我們走吧。”
兩人在村民敬畏的目光中升空,周霽攬著楊五的腰,在她身後低聲問:“可要去附近的城鎮打聽打聽?”
“不用了。”楊五平靜的道,“就到這裡吧,我已無憾。”
知道他們去尋大妮兒,她就心安了。她與他們之間的這段塵緣,也可以了無牽掛的徹底斬斷了。
她對這九寰大陸斷絕了所有的念想,滿腦子中想的都是接下來要面對的流放。
周霽尋了處合適的地方露宿,如昨夜一般的安排。楊五一直向他打探關於凡人界的事。奈何凡人界與九寰大陸有界門相隔,已經完全是兩個世界,九寰大陸上,可以讀到界門的歷史,但對界門的另一邊的世界,卻幾乎沒有任何記載。
她不再多問,抱著膝蓋,望著那火球沉思。
周霽目不轉睛的望著火光中她如畫般清麗朦朧的面孔。
他接下來要把她送到凡人界去,那裡徹底是另一個世界,她有去,沒有回。從此,和他成了兩個世界的人。
真的要……這樣嗎?
周霽的內心裡,有一簇無名的火焰,不安分的跳動了起來。這個無論在家族,還是在師門,一向以勤奮著稱、循規蹈矩的青年,心中騰起了無法言說的野望……
當對面的女子和衣而臥,背對著他躺下,呼吸聲均勻的時候,周霽心中那把無名之火,卻愈燒愈旺。
從離開長天宗那日起,楊五就一直睡的不大安穩。用了幾年的時間習慣了的生活,突然遭逢巨變,前路未知,內心有些紛亂不定,也是正常的。
她這幾天一直做夢。有真實的,有虛幻的。有前世,也有今生。有當初把她帶出山村的沖禹,有雙目清澈卻有情的沖昕,也有舉手欲撫她頂,溫柔的想讓她死的沖祁……一整夜的光怪陸離。
突然醒來是因為身上沉重。
睜開眼,鼻端是男人的體息,耳畔是淩亂的呼吸。溫熱的唇齒帶著急切,吮吸著、輕咬著她的脖頸,炙熱的手探入了她的衣襟……他整個人壓在她身上,太過沉重,才會把她壓醒。
楊五與他相識也有四年,看著他從青蔥少年長成玉樹臨風的青年,稱得上熟稔。只是沒想到會有這樣一天。
她想也不想,一拳便揮了過去!
她的拳很快,也很有力。但周霽是築基修士,他更快,更有力。他的手直接握住了她的拳,從她頸間抬起頭,微微喘息的看著她。
兩個人對視了片刻。他目光炙熱跳動,她卻眸光冷淡。
周霽知道,這樣做不對。但他欲念熾烈,喘息難平,身下脹得發疼。那些欲念,他埋在心底這麼久,終於有了得到她的機會。
這樣把她壓在身下的夢他不知道做過多少次。那些難以入眠的夜裡,熾熱的欲望只能自行紓解。
她是煉陽峰主的女人,誰敢碰了她,怕都逃不過沖昕道君一劍。他不管有過什麼念頭,都只能深深的埋在心底。
可現在,她就在他身下。她柔弱,無力,卻依然美麗惑人。他只要再強硬一點,那些荒唐的夢,就可以實現!
周霽覺得身體裡像有一把火在燒,幾乎快要爆炸!他將她的手按在了獸皮上,咬住了那在他夢中出現了無數次的柔軟紅唇……
在周霽的夢中,那紅唇的主人溫熱柔軟,會給他熱情的回應。可現實中,那紅唇的主人卻有一顆冷硬的心。無論他怎樣努力,她都咬緊牙關,決不讓他侵入。
周霽體內熱意奔騰,急於找到紓解的出路。他於是放開她的手,去扯她的裙子。
楊五原本握拳的手驟然張開再握緊,手中已經有了刀!
周霽不得不再次按住她的手腕,放開了她柔軟的唇,呼吸淩亂的再次與她對視。他的眼中有了哀求之意,可她始終握緊了她的刀不放。目光冷淡中帶著厭惡,分毫不曾軟化。
再沒有從前的明媚和溫和笑意。
周霽終是頂不住這樣的目光,頹然壓在她身上。她頸間滑膩的皮膚和恬淡的體香刺激得他一個激靈,再控制不住,按住她的手腕,隔著衣衫在她身上蹭動了起來。片刻之後停下,粗重的喘息。
男人刺鼻的氣味穿透濕了的衣料在結界中彌漫。楊五望著天上閃爍的星辰。
待周霽放開了她的手腕,她一把將他從身上掀了下去。周霽跌坐在地上,褲襠濡濕,滿面羞慚。
楊五將刀立在身前,冷冷的看著他。
周霽不敢看她,囁嚅著說了個“我……”,終是羞得轉身奔出了結界,在山岩後消失。
自己給自己施了個清淨訣,又換了套衣衫,站在外面吹了半天的夜風,感覺身上再不會有那股子氣味,才低著頭回到了結界裡。
熟料溫暖的結界裡那股子刺鼻的氣味根本還沒消散!周霽頓時臊得面紅耳赤。他忘記了那結界能隔風的!忙撤了結界,讓氣味散去,才重新張開,隔開寒冷夜風。
楊五一直抱著刀坐在那裡,他消失離開,又重新回來,她連眼皮都沒撩一下。仿佛他這個人不存在。
周霽有點傷心。
他坐在自己的獸皮上,隔著火球與她相對沉默。結界中只能聽見火球嗶嗶啵啵燃燒的聲音。
許久之後,他忽然開口。
“我有些產業,”他鼓起勇氣說,“有間別院在九方城附近,我可以把你藏在那兒……你、你就不用去凡人界了。”
“然後呢?”楊五終於撩起了眼皮,冷笑,“在你的別院裡,做你的禁臠?直到水月秘境再度開啟?你以為他不會來找我?你們修士尋人,不是光靠嘴問吧?還是說你有什麼方法,能讓他找不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