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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薇》第506章
第五四零四章 無量

 夜色濃重,大約已敲過了二更。

 壽康宮內那幾盞昏黃的絹紗燈籠搖曳,庭院裡參天的松柏遮住了瓊華的光亮,越發襯出一地的靜謐。

 白嬤嬤順著皇太后奉迎了兩句,便替她鋪好了床。又勾下架子床上掛著的蟠桃獻壽瑞雲金鉤,放下豆綠色飛銀覆彩的床幔,回頭體貼地說道:「您老人家明日還要等著太子殿下、兩位娘娘過來叩頭,有的好忙,這便歇了吧?」

 皇太后意猶未盡,又盤膝坐了片刻,將手裡的玉如意擱回原處,這才揉揉自己的脊背懶懶應道:「人老了,不敢睡得太早。若不然,半夜裡醒來,只能閉著眼睛等到天亮,好在有這碗紅棗小米粥,少受了許多煎熬。」

 若在往常,白嬤嬤早提起燃香助眠,如今卻覺得十分氣短。

 壽康宮內,連從前皇太后慣用的掐絲琺瑯八寶香爐都被她擱進了庫房。

 素日製香的香坊裡收拾的十分乾淨,連冰片、硃砂這些簡單常用的東西都沒有留下半分,白嬤嬤好些日子沒去親手制香。更確切地說,她如今心內十分牴觸,真心不願踏入香坊一步。

 想起今日是十五,皇太后瞅著外頭稀落落從樹梢間篩落的那縷月光,由著白嬤嬤替自己更換寢衣,問了一句:「你稍後還要去小佛堂添香?」

 白嬤嬤手下不緩,應聲答道:「奴婢去添柱香,再添些燈油。幾十年這麼過來,若是初一十五不去走一趟,這一夜只怕都不能安穩。」

 皇太后緩緩躺下身來,略顯疲憊的闔上雙目,似是自語,又似是與白嬤嬤說話:「屈指一算,果真幾十年的時光已然過去。人老了總是容易念舊,哀家心裡真有些捨不得你。」

 這般的唏噓,白嬤嬤接不上話。她只是安靜地立在床榻一旁,等著瞧皇太后還沒有別的吩咐。等了片刻,卻見皇太后緩緩翻了個身,面朝裡頭,已然發出均勻的鼾聲。

 朦朧的燈燭下,皇太后那一頭銀發散落在墨綠的碧雲春水枕席上,平添了幾分蕭瑟,更顯得有些凌亂。白嬤嬤憐惜地撫下身去,輕手輕腳替她理順了一下,再將床幔小心掖好。

 有那麼一瞬間,白嬤嬤回想起眼前這垂垂老矣的婦人那青絲如瀑的時刻。

 她曾鮮衣怒馬,縱情馳騁在關外的草原,任年少的歲月心情揮灑;她也曾殺伐決斷,談笑間指點乾坤,與先帝譜寫過江山美人的神話;更難得的是,她與她還曾月下泛舟,彼此撇開身份的差別,許下過做一世好姐妹的承諾。

 白嬤嬤恍恍惚惚往外走去,一個不留神,險些被寢宮高高的門檻絆個趔趄。她輕輕掩上殿門,跌跌撞撞扶住一旁的花牆,慢慢蹲下身來。

 若是仔細看,有兩行渾濁的老淚緩緩溢出白嬤嬤的眼眶,重重砸在她腳下四季常青的那株松柏樹下,又鑽入泥土倏地不見。

 回房裡沐浴更衣,白嬤嬤換了件鴉青色繪繡纏枝葡萄紋的素服,將有些蓬鬆的白髮梳得一絲不苟,挽個油光水滑的發髻,插了根素銀暗紋的長簪,便取了燈油、香燭之類的東西往小佛堂去。

 小佛堂裡點著長明燈,遠遠便透出昏黃的光暈。白嬤嬤熟門熟路進到裡頭,見佛前海碗裡供的長明燈仍有大半碗燈油,依舊細心地拿油壺往裡頭添滿,再虔誠拜了幾拜。

 燭光下的三聖像泛起柔和的色澤,每一尊都如此的慈眉善目,悲憫又慈祥的目光俯視著白嬤嬤,似要替她化盡苦難。

 白嬤嬤擦拭完了供桌與香案,重新擺了供品,又在香爐裡上了香,將三聖像前的蒲團拍打乾淨,便跪在右側的蒲團上開始默默誦經,心裡一片安寧。

 方才皇太後面前說過的那句「若是不來看看只怕一夜無眠的話」,並不是白嬤嬤奉迎之辭。早些時候是不得不來,到了後來習以為常,她果真愛上了這份佛前難得的清靜無染。

 早年的白嬤嬤只為生計奔波,並不曾信佛。隨在皇太后身邊之後,一直打理這小佛堂,打從年輕的時候跟隨皇太后念《無量壽經》,已然念了幾十年。

 雖未讀過經文,白嬤嬤卻把一本《無量壽經》字字句句都記在了心裡。逢著皇太后得閒,還曾替她講過幾回佛法,那淺顯易懂的佛經故事從皇太后口中說出,白嬤嬤越聽越覺得亮堂,每每感動到熱淚盈眶。

 白嬤嬤默誦著經文,絲毫不理會夜色流逝,三更的梆子遠遠響起。

 正是心無旁騖,佛像後頭微不可聞的咔嚓聲卻又想起。白嬤嬤喟然起身,發出無聲的嘆息,往佛像後頭走去。

 果見影影綽綽,從阿彌陀佛的金身像後頭轉出一人,儼然還是上次那位宮裝打扮的女子。

 這女子披著一件深紫色帶兜帽的披風,拿青紗覆面,只露出一雙冷而銳利的眼睛,死死盯著白嬤嬤,說話間十分囂張。

 「白芷,教主當年是聽從了你的建議,沒有毒殺喬浣霞這死老太婆,而是讓她一直用著福壽糕稀里糊塗液度日。教中從未短過你的供應,教主他老人家讓我問問,常年吃著這些東西,她的病怎會大好?」

 白嬤嬤行了個奇怪的禮節,便俯身跪在這個女子面前,語氣平淡得不似為自己分辨:「屬下上次便對右使大人提過,如今羅訥言每月兩次入宮替太后娘娘把把脈,太醫院裡也全換了血,那福壽膏畢竟有跡可尋,屬下不敢多用。」

 佛堂裡燈光黯淡,宮裝女子語氣愈加森冷,更聽得叫人膽寒:「白芷,你莫非已然起了異心?可別忘了你兄弟這些年一直留在教內養病,教主當年又是怎樣對你和你兄弟施以大恩?」

 白嬤嬤愈加恭敬地伏下身去,語氣間卻沒有多少起伏:「屬下至死都會記住教主當年收留我姐弟二人的大恩,未敢有一日忘記。」

 「如此便好」,女子的一口京腔稍稍和緩。她命白嬤嬤起身,隨手扔出一個錦囊,丟向她懷裡:「這是下個月的解藥,可緩解你一月烈焰焚身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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