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九章 不息
父皇身邊這位總管大太監神秘,慕容薇委實難以猜測他的年齡。
有關玄霜的前半生,除去總是板著的那張臉,慕容薇沒有什麼特別記憶。關於玄霜的後半世,便是來自溫婉的轉述。
這位大太監蟄伏在京郊的跑馬場多年,刺殺蘇暮寒不成,力斬他手下精銳侍衛一十八人,最終不敵而死,鮮血染紅茫茫馬場上那蒼穹碧野。
似今日這般滿面笑意,像個慈祥的長輩,在慕容薇的記憶裡還是第一回。
當日國滅城破,崇明帝被叛軍羈押的時候,玄霜並不在崇明帝的身邊。據說是隨同一部分膽小的宮女太監一起,捲著細軟逃出了皇城。
都說無根之人沒有骨氣,玄霜九死一生逃出皇城,卻並未走遠。而是自毀容顏委身在了馬場,做了一名最低賤的司馬雜役。
蘇暮寒酷愛跑馬,玄霜知道他的秉性。既然撞不破皇宮的銅牆鐵壁,玄霜便選擇安靜等待,等著蘇暮寒一次又一次駕臨馬場。
玄霜擇了最恰當的時機,想要替先帝報仇。可惜在馬場卻終究一刺不中,飲恨死於蘇暮寒的侍衛劍下。
那一日,溫婉淚如雨下,與慕容薇偎依在璨薇宮小佛堂後三間幽暗的軒房內,即是難過又是義憤填膺:「連一個太監都這樣有氣節,錢唯真那樣的人有什麼臉皮立在舊主的朝堂之上。」
感慨之餘,打從那一日,慕容薇才算記住了父皇身邊還曾有這麼一個忠心耿耿的奴才。今世裡頭次相見時,才會那樣客氣地與他以禮相待。
腦中有道靈光似是一閃而過,前世裡玄霜的死還有些蹊蹺,有些東西近在眼前卻又飛逝如電,想抓也不住。慕容薇待要抱著頭深想,紅豆已然笑盈盈進來通稟:「二公主到了」。
拿隔夜的乏茶在太陽穴兩側輕輕揉了揉,慕容薇甩甩頭,暫且將方才那些支離破碎的片斷甩開,專心等候妹妹的到來。
慕容蕙自來有事便坐不住,忙忙地用過早膳,便來替姐姐慶生。小丫頭手裡捧著一雙自己親手製做的鞋子,似獻寶一般遞到慕容薇的手上。
妹妹隨了姨母,生得一雙巧手。這雙淡綠色的蜀錦宮鞋做得極其盡心,繡了兩條長長的絲蔓,匯成一朵半開的菡萏,花心綴一粒瑩亮的太湖珍珠,正是慕容薇日前帶回的那些。
俏生生的小丫頭,過了一個年,又長高了一些。淺耦合的紗衫繡著銀蓮,銀色襦裙上又有紫色蝴蝶翩然,眉如墨畫,眸如點漆,漂亮得仙子一般。
慕容蕙明亮的大眼睛四顧一望,明知自己過於企盼,還是露出遺憾的神情:「原來伽兒還不曾入宮,妹妹來得早了些。」
「日後便時常在一起,何必著急這一時半刻」,慕容薇替妹妹寬解,隨手將她劃落面頰的一縷絲發撩向耳後。
瞧著這樣單純可愛的女孩子,慕容薇不禁想起有一次母后所說:若是生在朝臣權貴深宅大戶之家,十歲的女孩早已學會了勾心鬥角。阿蕙長在宮中,有父皇母后庇護,依然保留著孩提的純真,不曉得是不是她的福氣。
想來蘇暮寒自己便是因為孽根不熄,深諳星火燎原之勢,連一點點火種也不肯放過。才會連這樣單純又可愛的妹妹、還有阿芃與阿萱也一併殺死,不給慕容家留一個活口。
心痛又心恨,慕容薇挽了妹妹的手將她攬在懷裡。暗下決心,這一世都願妹妹保有最純真的笑容,寧願替她承擔所有的風雨與因果。
「阿蕙還未恭賀姐姐芳辰」,慕容蕙向姐姐淺淺行個福禮,梨渦淺笑間露出清麗的容顏:「說起伽兒,還要多謝長姐替阿蕙尋到那麼好的伴讀。母后說了,明日便頒一道懿旨去湯閣老府上,宣伽兒三日後入宮。」
「以後要與伽兒好生相處,她既為伴讀,名義上是君臣,私下依舊是朋友。且不可頤氣指使,傷了別人的心。」慕容薇耐心教導著妹妹。
慕容蕙眉眼一彎,明眸皓齒分外璀璨:「阿蕙識得,母后時常說,臣子易得,諍友難求。宮裡臣子奴才已然夠多,我與伽兒誠心誠意做個朋友。」
即慕容蕙之後,雲持與夏蘭馨聯袂入宮。辰時末,便到了璨薇宮門口。
又見雲持,慕容薇依然為她不食人間煙火般的氣質折服。
雲持柔婉的眸子格外沉靜,似一潭清清泉水。妙齡的女子居然著了蓮灰的羅裙,絲毫不顯得暮氣沉沉,反而添了莊重的華貴。
蓮灰的裙裾上以粉色與朱紅繡著大朵的銀蓮,外罩一件粉色聯珠暗紋紗衫,鬢上簪一隻粉色碧璽珠花並幾枚小小的發鈿,氣度從容裡透著超然。
雲持向慕容薇斂禮問安,清湛的雙眸裡含著笑意:「前番兩次見到公主,都是在冬季,子持年華已然枯萎。如今剛好盛夏,子持年華蓬蓬勃勃。民女帶了幾盆自養的花草,恭賀公主方辰。」
雲持的丫頭不能入宮,便由紫陌與纖塵領著幾位公女太監,抬進一隻纖巧的長方形柳條筐子,裡頭滿滿噹噹,全是婀娜的花草。
一律的手工紫砂盆,上繪著遠山含黛與霧靄初生的空濛景象。再細看時,還有一輪金烏踏破蒼茫雲海,自水面上燦燦捧出。菩提樹、佛國朵朵淨蓮、彼岸花、曼莎珠華,各自扶搖生姿。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三千大千世界,亦是這樣生生不息。
每一個盆上的圖案都是一個佛經裡的故事,雲持的巧手筆筆繪出這些莊嚴又滿含深意的圖畫。便已是恍若仙島瀛洲與十丈紅塵隔海相望,生與死、情與仇、愛與恨,所有一切不過一念之間,抵不過恆河沙數。
細看雲持所指的子持年華時,見盆內花草狀如蓮座,舒展茲意。又從旁伸出側芽,便似是小手一般向兩旁伸展。生生不息之勢,果真像當日雲持所說。
初聽雲持提起子持年華的那一日,慕容薇心內曾借花暗喻,自己也是一棵生生不息的子持年華。那一場璨薇宮的野火沒有將她燒盡,而是藉著春風重回大地。
緣也?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