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九章 取捨
方才平靜了多日的心又被竹篙攪動,楚朝暉手裡的帕子已然揉做一團,心也跟著亂成一團麻線。
她抬起頭望著羅綺,似是還要問些什麼,嘴唇翕動了片刻,終於沒有說話。
兩夜未曾闔夜,羅綺眼中的血絲清晰可見。她將辛太妃泡的茶一口飲進,剛好提了提神,然後便是一直關切地望著楚朝暉。
楚朝暉好似忽然想起,衝她歉意地一笑:「瞧我也是糊塗了,你奔波了兩日,我卻還要留你在此說話。快下去歇一歇,待晚間過來一同吃飯。」
羅綺曉得楚朝暉此時最需要時間療傷,她不再堅持,而是欣然立起身來告辭出帳。帳簾落下的剎那,一聲壓抑的嘆息從大帳裡頭傳出,重重砸在羅綺心上。
大帳裡,楚朝暉依舊保持著方才盤膝而坐的樣子。她手上拿起茶盞卻又放下,顯得沒抓沒落,整個人惶惶不安。再一眼望見身後的針線簸籮,將做了一半的繡鞋拿起,重新拈起了針,卻是抖抖地拉不成絲線。
蒼藍的印花布裙穿在楚朝暉身上,比起從前在安國王府,她臉上本來添了些紅潤,如今卻是煞白一片。更因為心神不寧,額頭又沁出一層細細的汗珠。
辛太妃輕輕一嘆,拿帕子替楚朝暉拭了拭鬢角,想要將她手裡的鞋子放下,楚朝暉卻無意識地緊緊攥住,連那銀針紮在自己指頭上都無知無覺。
楚朝暉悵然一嘆,輕輕與辛太妃說道:「是我這做母親的心狠,我到寧願當日那場雪崩再大一些,強如現在,又要每時每刻受著煎熬。」
做母親的詛咒自己的兒子在那場雪崩裡殞命,該是忍受了多大的苦痛。
這一刻,辛太妃替楚朝暉傷心,到有些慶幸自己無牽無掛的隻身一人。她再次用力將楚朝暉手中的針線奪出,取了藥替她擦拭著被銀針刺傷的手指。
辛太妃低低勸道:「夫人,您已仁至義盡,咱們便盡人事,聽天命吧。」
楚朝暉輕輕搖頭,傷感的聲音裡添了絲寂寥:「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當日沒有瞧見,軍中盡有他的前輩故舊,小李將軍與他也是多年的好友。擺著這麼多家人親朋不顧,那畜生竟然能割袍斷義,毫無悔改之心。」
「那件大氅、那件大氅」,楚朝暉忽然泣不成聲,「那件青綠的大氅是崇明七年的臘八節,我依著他的喜好一針一線製成,他曾穿著開開心心入宮,喜歡得不行。那一日他拿劍將衣裳削成碎片,簡直是將我的心也跟著片成碎片。」
那件青綠的大氅有著蘇暮寒與慕容薇之間太多的回憶,那一日蘇暮寒連同衣裳一同削碎的,還有他對慕容薇從未放棄過的痴心。
片片衣衫碎成紙鶴,蘇暮寒深知自己已然沒有回頭路可走。不管是不是心生悔意,這一生都與蘇光復是綁在一根繩上的螞蚱,無法洗脫叛國謀逆的罪名。
這一層心思楚朝暉並未瞧透,她只是緊緊抓著辛太妃的衣衫,忍了多日的淚水汩汩往外流淌,慘然說道:「他不但悔改之心,如今跟著那蘇光復,竟學會了厲兵秣馬,大有東山再起之勢。」
楚朝暉從來不曉得,一個虛幻的皇位對兒子來說居然這麼重要。
昔年滄浪軒中的溫雅少年已然不見,那青衫朗潤、風姿秀美的過往化做如今滿身戾氣的對立。兒子飽讀聖賢書,卻成了條毫無人性的豺狼。
獨自徘徊在與蘇睿夜飲的那株胡楊樹下,又憶及丈夫的情深,楚朝暉將頭輕輕靠在筆直的樹幹上,似是對著丈夫呢喃:「將軍,我沒有守好你的兒子,現今也只有這一種選擇。相信若是你在我身邊,咱們依舊是相同的心意,你莫怪我。」
做母親的哪個能捨得親眼瞧著自己的兒子走上不歸之路,楚朝暉身為西霞皇室成員,眼裡瞧得更遠的自然是西霞的江山,只能存著這大義滅親之舉。
家國之間,這位柔弱的婦人做出了艱難卻又正確的取捨。
次日一早,楚朝暉便尋著李之方表明了自己的心跡:「我楚朝暉首先是西霞的子民,其次才是蘇暮寒的母親。有千千萬萬的將士為了西霞的平安獻出生命,若我的兒子與國家為敵,他首先便是西霞的罪人。」
眼望著大帳下肅立的諸位將軍,楚朝暉亦是深深行了一禮:「各位保家衛國,為的是西霞的江山永固、為的是百姓安居樂業、為得的更多的人能樂享天倫。蘇暮寒既然已與各位割袍斷義,戰場之上刀箭無眼,大家不必手下留情。」
心如刀絞一般,而對著眾人,楚朝暉卻將話說得極為流暢。她的眼神淡然而平靜,一身蒼藍素服莊重大方,沐著燦爛的陽光,皎潔的面龐似鍍了層淺金,那樣神聖而又安詳,目光深邃地望著眾人。
世事兩難全,在這一刻,李之方好似從楚朝暉身上瞧見了昔日蘇睿的影子。他心下感動,忍不住輕輕喚了句:「夫人」,卻也無言相對,只能代表諸位將領深深一揖。
連日的議事,對於如何拿下靖唐關還沒有實質性的進展。
靖唐關與邊城之間的通道,必定要穿越黑山口那條僅能容二三人並行的小道。若是想要攻打靖唐關,勢必會早早將自己的隊伍暴露在敵人面前。李之方不想打這樣無謂的戰役,而是將目光放得更為長遠。
依著羅綺的探看,靖唐關內幾乎沒有百姓,而是全民皆兵。它立於雪山之下,四處無有良田沃土,那麼關內需用的軍需物資又是從哪裡運輸?
李之方請了幾名將領與羅綺前來,眾人就著這份詳細的輿圖仔細研究。
靖唐關之外,必定還有人對他們相助,就是不曉得這幕後人又是什麼來頭。
邊城裡一片凝重,因為推斷出來的幕後之人,氣氛又漸漸轉為低迷。
羅綺權衡之下,想要再次刺探靖唐關。她打算與幾名暗衛輪流值守,來個守株待兔,暫時棲身在離著雪山不遠的樹林,等待靖唐關運送糧草物資的車輛,藉機摸出背後相助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