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四章 滄海
秋風送爽,丹桂的氣息尤其芬芳。有那麼幾朵隨著風兒吹過,飄落在蘇暮寒濃黑的上,金燦燦的顏色格外璀璨。映襯著他眼中的寒霜,華麗而又蕭瑟。
無論是衣襟上的茶漬,還是頭頂的桂花,蘇暮寒都無暇顧及。他一個探身,急急握住了蘇光復的手腕,聲音迫切而又緊張:「先生說玉屏山有礦藏?究竟開出了什麼礦?」
「是西霞最稀缺的銅錫礦,工匠們就地開採就地冶煉,如今眼看著大批的兵器就能出手。這消息太過震撼,因此屬下日夜兼程,報給主子知曉。」蘇光復嗓音暗啞,連日的奔波勞累使他眼中紅絲迸現,神色間掩不住的疲憊。
蘇暮寒眼中寒霜漫天,俊秀的雙目似被層層冰雪所埋,透出蝕骨的寒氣。前因後果細一推敲,還有什麼不明白。
再堅硬如鐵的內心,也有那麼一小部分溫情而又柔軟。他不怒反笑,一聲聲狂笑如開鋒的刀刃,鋒利無比,刀刀凌遲著自己心裡那溫情而又柔軟的部分。
蘇光復憐憫又心疼地望著蘇暮寒癲狂的模樣,唯有深深的嘆息。
笑到最後,蘇暮寒的聲音戛然而止,從牙縫裡擠出幾句話來:「先生不好直說,還是暮寒自己來說前因後果。慕容薇這死丫頭一早便知到玉屏山有礦,生怕蘇家人近水樓台先得月,來了個捷足先登,讓咱們全都放鬆了警惕。」
蘇暮寒越說越是憤慨:「都是暮寒太過相信青梅竹馬的情誼,捉鷹反被鷹捉了眼,被這死丫頭玩弄在股掌間。」
「不是主子的錯」,蘇光復以手遮掩,打了個哈欠,誠心勸道:「當年揚塵將軍留下的東西語焉不詳,咱們都以為他指的是玉屏山埋有皇帝陛下的寶藏。如此看來不然,玉屏山真正埋藏的,應該便是西霞緊缺的銅錫礦。只不曉得,大公主從哪裡得來這個消息,使了瞞天過海之計。」
瞧著蘇光複比從前更加瘦削的身影如紙般單薄,還有眼裡遮不住的倦意,蘇暮寒拚力將滿腹的悲慟與憤怒收住。他深吸一口氣,恭敬地說道:「瞧先生滿臉倦意,便先去躺上個把時辰,容暮寒消化一下這個消息,咱們稍後再議。」
蘇光復已然三天三夜沒有闔眼,強自支撐著把消息遞給蘇暮寒,滿腦子漿糊一般混亂,深知此時做不出任何判斷。
他向蘇暮寒一揖,含了愧意說道:「年紀大了不由人,光復確有此意,便去裡面去打個盹。主子放心,這裡裡外外都是自己人,便全當是滄浪軒中一般。」
蘇光復告退下去,蘇暮寒獨自一個人在敞亮的軒堂裡再也坐不住,信步走到了廊下的紫藤蘿架前。
藤蘿花期長,一樹樹荼蘼而又燦爛,就跟璨薇宮裡那片花海一模一樣。
蘇暮寒坐在花架下的搖椅上,拿帕子遮住了眼,將這大半年發生的事情好好梳理了一遍。
心上雖有不甘,有個細小的聲音卻一直在提醒,慕容薇已然與他恩斷義絕。
是打從什麼時候起,她瞧著自己的眼神再不似從前那般甜的膩人?又是打從什麼時候起,她不再顧忌自己的心意?
是臘八節自己甩開她的手,將她掀翻在地傷了她的心?是除夕夜裡自己那刺眼的白袍太過醒目,引起了她的警覺?還是蒼南的歸程時自己時刻與她提著襲爵與去邊城戍邊,叫她心生警惕?
從前的慕容薇不是這個樣子。從前的慕容薇因他的情緒而感染,隨著他的開心而歡娛,更隨著他的難過而善感,他曾經是她的全部。
蘇暮寒真切地記得,打從蒼南迴京,慕容薇連安國王府都很少走動,更別說與自己私下相約。似乎有一把能將時光削鐵如泥的刀,將她與他的從前與如今一分為二。
無情若斯,果然可以抽刀斷水,乾淨利落。蘇暮寒將手放在胸口,感覺一陣一陣的隱痛,唯有自己的內心深處,那看不見的傷口卻不受控制的汩汩流著鮮血。
有些事情已然早有預兆,怪就怪在自己從流蘇的傳話中,一次又一次錯信,她依然對自己芳心暗系。更因為玉屏山的封邑放鬆了警惕,看做是崇明帝對兩家聯姻的默許。
那一日自己送她玉玦,與她說起玉屏山的園子,她的眼中,被那雲彩疊錦的神情深深掩蓋的,不是少女的羞澀,而是深深的厭惡。
只是,自己依舊不曾在意。
怪不得,她能將玉玦棄如敝履,能將自己這一篇從容翻過。
若昔日的柔情都是騙人的謊話,慕容薇一直掌控著大局,卻由得自己演戲,蘇暮寒感覺自己便像個跳樑小丑一般滑稽。
怨不得,崇明帝一定要堅持自己九月間才能承襲爵位,這根本是斷了自己去往邊城的路。對自己、對整個蘇家防範至深,只怕自己與蘇光復的行徑也早落入旁人目中,甚至已然驚動那些個無孔不入的潛龍衛。
彼此不說破,依舊待他如從前一般,大約顧忌的根本不是他的臉面、不是親上加親的未來,而是母親那把保護傘太過管用。
蘇暮寒倚著闌干,將臉深深埋進衣袖間。
自去年冬天父親的葬儀之後,又一次流下了冰冷的淚水。
有過欺騙與利用,也的確有過真情與愛意。這些年期許著未來的夢裡,他的確只有慕容薇一個。即便想要奪回大周的帝位,他卻從未想過他與她對立的身份,依然願意娶她為妻。
不知何時,蘇光復已然睡醒,端著重新換上的茶盞立在他的面前。
蘇光復輕輕的咳嗽聲驚動了趴著頭的蘇暮寒,他恍然直起身子,仰頭去望蘇光復。滿腹的委屈與不甘,似乎只有這一個人才能瞭解。
讓蘇光復瞧到了自己滿面淚水,蘇暮寒有片刻的尷尬,不過轉瞬即逝。他從容地自衣袖間取出塊湖水綠的絲帕,將眼淚輕輕拭去,露出一個曾經滄海的笑容。
蘇光復慈愛而讚歎地地擁抱了他一下:「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時,主子的心情,光復十分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