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尋常
郡守夫人心下突突,望著妝容淺淡,如半身清風半身月一般的陳欣華,她忽然坐立難安。
心下其實即驚又懼,郡守夫人疑心陳欣華與慕容薇私交莫逆,時有書信往來。這一封家書不過慕容薇心血來潮,走了官府的路子,亦或本就是要震懾江陰一代,替她表姐掙個面子。
郡守夫人深恨自己往昔眼中只有太守大人的侄女,忽略了真正的皇親貴戚。
粘亦纖瞧見陳欣華那個恬淡隨意的態度,妒火已是中燒。又見郡守夫人只顧慇勤地與陳欣華敘話,只給了自己一個抱歉的眼神,那火苗就蹭蹭躥了上來。
想起姑母的告誡,不許自己生事,粘亦纖如今也沒那個底氣,只是胸中那團火是無盡的煎熬,烤得她焦頭爛額。
四月的天氣還不算熱,窗外有微風撫過,庭院裡的碧樹繁蕊灑落一地婆娑,時有花氣襲來,透過糊著淺黃紗扇的萬字紋窗格,正是暗香盈袖。
旁人愜意地說話,粘亦纖額頭卻沁出細細的汗珠。她吩咐丫頭悄悄上杯涼茶,拿起冰涼微苦的茶盞一飲而盡,依舊沒能澆滅滿腔嫉妒。那涼茶卻似熱油,澆起了滾滾火苗。
偏是老夫人房中的韓嬤嬤自來與陳欣華親厚,見粘亦纖忍得十分難受,她就要再添把柴火。
韓嬤嬤躬身問道:「大奶奶,內間裡便有您素日抄經慣用的紙筆,老奴今日才換了上好的松江墨,您可要人伺候筆墨?」
丫頭已然取來銀剪,陳欣華挑開火漆,親自打開書信看了,又呈給老夫人過目。這才笑著向韓嬤嬤道謝:「不勞嬤嬤費心,不過是尋常家書,這回信便不必了。」
又轉向崔老夫人,陳欣華福身道:「祖母,公主殿下信上說,她過兩日便會路過揚州,因未見過小外甥,特意囑我帶著端哥兒去驛館見上一面。」
話說得隨意,聽起來便像是尋常走個親戚,聽得滿屋子人各懷心思。
郡守夫人故做得體地欠身,用親暱去掩飾眼中遮也遮不住的慇勤:「那便先恭喜大奶奶與公主即將姐妹相見。怪道前幾日老爺得了上頭授意,說公主殿下擬擇了瘦西湖附近那處驛館下榻,原是公主體恤府上哥兒年幼,免得大奶奶奔波勞累的緣故。」
揚州城的驛館,最好的自然屬有名的何園,雕樑畫棟一般。郡守想將公主一行安排在此處,賞賞揚州的園林並不輸於蘇州。
偏是夏鈺之泒人來看,棄了何園,而是擇了瘦西湖旁邊,離著崔府最近的一座驛館。
郡守一時猜不透貴人心思,不敢多話,只能加緊收拾,將瘦西湖附近那座驛館打掃得纖塵不染,連一應床幔坐褥全換做新制。
尤其公主的寢室裡,郡守夫人狠狠心全換了玉色的蜀絲枕席,即清涼又高貴。郡守瞧得太過素淨,又忍痛開了私庫,取了幾件上好的擺設,連同一棵二尺多高的紅珊瑚樹,一併擺在慕容薇下榻之處,以求錦上添花。
眾人忙裡忙外,將驛館重新佈置,原來原來就是崔府裡這位不言不語的悶葫蘆來去方便。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郡守夫人好似恍然明白,陳家本就是皇親國戚,深恨自己往昔瞎了眼,不識得金香玉就在面前。
這裡不勝感慨,郡守夫人回過神來有意表功,繼續說道:「不敢怠慢公主殿下,怕驛館裡底下人疏忽,這幾日我領著人好生查看了一番。想來還是準備得不周,應該來請教大奶奶些公主的喜好才是。」
窺探皇家喜好,郡守夫人沒有這個膽子,不過是藉著閒聊,在陳欣華面前賣個人情。
多年不見,陳欣華哪裡曉得慕容薇的喜好,亦知郡守夫人本意不過示好,並非真正詢問。她只端莊一笑,敷衍謝道:「夫人言重,有您親自過目,自然樣樣都好。」
那邊廂崔老夫人已然一目十行讀完了信,見慕容薇字裡行間寫得親切,又屢次提到曾孫,顯得極為喜愛,樂得合掌直唸佛:「這真是崔家祖上積德,我們欣華是個有福氣的。日從未聽說,竟跟公主殿下交情匪淺。」
老太太一高興,顧不得粘亦纖還在眼前,連陳欣華的閨名也喚了出來。她戀戀不捨將信還給陳欣華,囑她好生收起,又向陳欣華的婆母說道:「你張羅著,給欣華和端哥兒做幾身新衣裳,打幾套上好的首飾,都從我的體己裡頭出。公主召見,這是崔家的榮幸,多少人裡頭難得的體面。」
郡守夫人有心拉進距離,倒顯得自己隨和,抿嘴笑道:「老夫人,公主雖是金枝玉葉,與大奶奶到底是表姐妹尋常見面。您這裡鄭重其事,到讓大奶奶惶恐。」
那句「表姐妹尋常見面」說得動聽,老太太心下舒坦,笑得牙不見眼。見著郡守夫人今日的媚態,再想想她往日在自己面前的做泒,粘亦纖恨得牙癢,只能與茶碗較勁,吩咐丫頭再上濃濃的一盞。
陳欣華卻是不慌不忙,起身辭道:「郡守夫人說得正是,不過尋常姐妹見面,祖母不必如此,也不用麻煩母親制什麼新衣,端哥兒的春衫早已做就,還有幾套未穿。些許小事,孫媳自己有分寸。」
陳欣華越是沉得住氣,粘亦纖越是摸不到壺底。眼瞅著一家人圍著陳欣華問東問西,粘亦纖終於對姑姑說的兩人交情匪淺半信半疑。
想想自己與姑姑昔時所為,再望望一泒風平浪靜眸色深邃的陳欣華,粘亦纖不安地扭動了一下身子,眼中慢慢浮起驚悚。
涼茶苦口,粘亦纖又特意吩咐泡得濃厚,這一番心慌,肚中竟不好受。她忍了又忍,終是忍不住腹中下墜之感,忙忙向老夫人與婆婆告退,連自己院裡也回不得,就往尚榮院的官房直奔而去,引得韓嬤嬤抿唇而笑,不動聲色放下了簾子。
夏鈺之早早泒人知會揚州郡守,算著行程差不多,這幾日官府日日泒人在碼頭候著,生怕錯過公主上岸,苦等之心,簡直望眼欲穿。
官船在揚州官府的碼頭一靠岸,遙遙瞧見公主的鑾駕,早有郡守領著當地官員迎接,烏壓壓立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