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莊周
方才離得近,顧晨簫鼻端又是慕容薇淡淡的馨香,心上如被早春第一縷嫩嫩的楊柳撫過,帶著煙絲醉軟的清甜。
便是隔世,當顧晨簫的修長又骨節分明的大手伸來,依然有著熟悉與溫暖的氣息。慕容薇面色緋紅,輕輕行了一禮,便吩咐流蘇去撿方才遺落的琉璃燈。
顧晨簫目力極好,藉著月光瞧得分明。見慕容薇依舊赤著腳,神色荒亂間眼底顯過碎芒瀅瀅,月色落進眸子裡,又添了幾分綺麗。
顧晨簫開口喚住了她,指指一旁斜臥的山子石示意她坐下。
淺紫色的蜀錦宮鞋,方才被她踢落,散落在青草離離的河邊,鞋上盛開的折枝海棠,纏綿繾綣,如煙雨三月的情絲繚繞。
顧晨簫依著自己的本心做事,他從容地撿起鞋子,又走近慕容薇。然後輕輕彎下腰來,掏出自己常用的一塊淡青色水紋帕子,替慕容薇拭乾玉足上的水漬,將宮鞋穿到她的腳上。
宮鞋上纏枝的粉蔓被夜色涂染,襯著鞋尖上東珠的奕奕清輝,亦是水樣的溶光,如薄酒溫醇和清透,兩人似是沾了微熏的酒意。
小小的玉足如精刻細琢,纖細柔嫩在顧晨簫掌中不盈一握。慕容薇心中突突亂跳,拚命想著該要抽回,深藏在自己的裾裾底下。
不知怎得,觸到那深沉湛湛的雙眸,一時軟軟沒有半分力氣。
因為慌亂,慕容薇的臉色反而被染得極其秾豔,櫻唇微張,似是三月桃蕊盛綻,帶著醉人的芬芳,顧晨簫忽然不敢再看。
流蘇取回宮燈,拿火摺子重新點燃,又將翻落的琉璃罩子重新罩好,再回到慕容薇身邊。
見不遠處的山子石上,只有公主痴痴而坐。盛開的裾裾垂落,如水般逶迤,滑過山子石,露出彎彎的宮鞋如緞。
想是寧王殿下不願惹事上身,救了人上來便已早早離去。
流蘇一手擎著燈,一手過來攙慕容薇,觸到她嫩白的小手,才發覺慕容薇手心燙得驚人。
流蘇忙忙提高了宮燈,映上慕容薇嬌豔醇紅、如胭脂膏子一般瑰麗的面頰,低低吃了一驚,拿手去試慕容薇的額頭,觸手又是滾燙,言語裡便帶了驚慌:「公主莫不是方才受了涼?咱們快些回去煮碗薑湯。」
深夜私自出宮已是無狀,若是公主再病一場,她少不得要領羅嬤嬤的板子,如同臘八節的瓔珞一般替主受過。
慕容薇穿著方才顧晨簫替她穿上的宮鞋,兩隻腳如同踩在雲端,一步一步綿軟如醉,偏是落不到實地。
鞋子上繡得粉蔓枝枝纏纏,叫她此刻一顆芳心只顧絲爭亂。方才離得近,他的清洌的杜若香氣、他沉穩有力的呼吸,都如密匝匝的網,叫她透不上氣。
躺在早就熏好的雲絲被裡,聽著更漏聲漸漸想起,慕容薇了無睡意。她蜷縮著身體,手指想撫過自己的腳踝,又不敢觸摸。
那裡燙如火炭,似乎還留有顧晨簫手指的餘溫。而那淡淡的杜若香氣,又是她上一世裡她曾經賴以生存的美好。
依然依然,記不起上一世第一次相遇的時刻,只明白相見時已然太晚。而今生,匆匆的相遇裡,是否又能選在一個對的時候?
慕容薇輾轉反側,幽婉沉深沉的嘆息透過掉過撫動的床幔,清晰地傳進瓔珞的耳中。
暗夜沉沉裡,瓔珞也與慕容薇一樣,久久闔不上眼睛。
過完了十五,春節的氣息漸漸消散。
侯門貴府的年酒漸漸告一段落,正月十七,崇明帝最後一次在寧輝殿設宴設宴,送走了兩國殿下。
來時不情不願,如今向崇明帝辭行,顧晨簫竟又有些悵然若失。
秦恆一路北上走陸路回建安,顧晨簫剛是乘船輕舟南下。兩人就在城門外分手,顧晨簫看著秦恆先起程,聽他的車輪碌碌,想他時常微微蹙起的眉頭,曉得建安宮內其實與康南是一樣,都有著滿滿的腥風血雨。
一面是歸心似箭,一面是滿滿的依戀。官船駛出好長一段,顧晨簫依舊站在艙外頻頻回望,早就隱在煙霞暮色裡的姑蘇皇城漸漸成為縮影,他目之所及,只餘了水波粼粼的魚舟唱晚。
秦恆初一在壽康宮裡的話,又如驅之不去的陰影,濃濃籠上顧晨簫的雙眸。心下竟然有些焦躁,如同六月天的太陽底下,有些情緒叫他無法遁形。
昨夜裡真是鬼使神差。
顧晨簫想起那雙軟柔精緻的繡花鞋,短小不及自己的手掌心。似是有纏枝海棠的花紋明麗鮮豔,妖嬈地綻放,與明媚的紫色相得益彰。
她的蓮足瑟瑟,在自己掌心裡不斷發抖,大約是早春的夜色太過清涼。想也未想的,自己便掏出了帕子,那樣溫柔地替她拭淨了蓮足上沾染的水珠。
然後,才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在慕容薇燦若點漆的眸光裡,顧晨簫幾乎是落荒而逃,卻並沒有逃遠,而是隱在岩邊一顆高大的丹桂樹後。
那一盞琉璃燈的清輝傾瀉,是慕容薇與流蘇相攜的身影,在甬道上越拉越長。顧晨簫隨在身後默默相送,直待她們走回璨薇宮的門口。
璨薇宮的朱瓦紅牆之上,一掛綠蘿四季常青,如翻起的綠浪鬱鬱蔥蔥。
明麗的宮燈下,慕容薇忽然回眸,然後又提起長長的裙裾。
遠去的少女身上披著薔薇色的披風,蓮紋刺繡繁繁複復,每一次逶迤如水的拂動都像輕盈的羽毛,一下一下撩撥著顧晨簫的目光,他面紅耳熱,呼吸場都變得粗重。
而後,顧晨簫的目光從枝繁葉茂的鳳尾竹下,凝望匾額上斗大的燙金隸書大字,眼前忽然閃過殘破的畫面,記不清是哪一日的夢境。
他立在一處大火衝天的廢宮面前,撕心裂肺的呼喊。依稀是叫一個人的名字,卻又聽不清自己是在叫誰。
然後,是一個大大的牌匾在衝天的大火裡從高處墜落,殘破不堪的匾額上,摔落的大字異常清晰,分明就是璨薇。
那是發生在什麼時候的事?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在南下的官船之上,顧晨簫望著一片粼粼的波光,忽然有些犯痴,究竟是莊周夢蝶、亦若蝶夢莊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