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五章 執念
祖父這些日子情緒急躁,今日又這般沉不住氣,蘇暮然隱隱覺得局勢不樂觀。
他止了族長往外邁的腳步,回稟道:「今日孫兒試了,那山體陡峭,根本無法攀登。祖父容孫子準備兩日,在山體上鑿些坑窪,再拿繩索鐵鏈輔佐,好生探那瀑布之後究竟藏著什麼。」
玉屏山被朝廷管制,蘇家人為了避人耳目,再不能隨意攀登,行動間便少了許多便利。如今多事之秋,蘇暮然打算日夜兼攻,早早攀上那座陡峭的山峰,尋到祖宗提到的藏身之所,一解祖父燃眉之急。
院子裡的四周,搭著高低不一的花台,上頭擺滿了盆栽。經年的老鐵樹開了花,斜斜沐著陽光,依舊無法掩去歲月給予的衰老與落寞。
族長的眉眼同孤絕的老鐵樹一樣籍籍。他沒有說話,只是牢牢握住蘇暮然的手,又慎重地拍了兩下。似是歉疚,又似是交給他千鈞重擔。
日光漸漸西斜,鐵樹上點點碎金般的光芒變得黯淡。直待族長夫人來請他用膳,族長恍然間才發覺時光流逝,自己竟在窗前杵了一兩個時辰未曾挪動身型。
院子裡落了暮靄,燈籠次第燃起,散發出昏黃的光芒。
炕桌上是簡單的四菜一湯,族長味同嚼蠟,一口蕎麥麵餑餑咬在嘴裡半天嚥不下去,長嘆了一口氣。
族長夫人體貼,將放得不涼不熱的粥遞到族長手邊,暖聲勸道:「老爺,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咱們行事上對得起祖宗,下對得起子孫。便是這一代不成,還有暮然他們那一代,子子孫孫無窮盡焉,便是學那愚公移山,總有一代人能匡復得了大周。」
老妻賢良,鬢上已有了星星點點的白髮,日夜隨著自己吃苦不說,總是這般無怨無尤。族長收斂著自己的情緒,拚力將含在口中的麵糰下嚥,臉上露出親切的笑容,附和著妻子近似天真的說法。
院裡早望不見孫兒離去的身影,唯有燭火瑩瑩照著空寂的小路,族長貼心地替妻子夾了一筷子香菇羅汗豆,心內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暮然,祖父未嘗沒有歉疚,誰叫你生為周家子孫,不是成功便只有一起成仁。」
族內還有些可用的人手,晚膳後的族長叫了幾個心腹過來,命他們全力配合蘇暮然的行動。對那處藏身之地,族長志在必得,而且越快越好。
不曉得朝廷究竟要將玉屏山怎麼樣,蘇光復的消息遲遲不到,老宅這邊只有早做打算。祖宗的記載裡,那處空地極大,正好可以用來做為煉製福壽膏的場所。若是風雲有變,自己也能替族中老弱婦孺尋個臨時避難的地方。
蘇家老宅淒風苦寸,璨薇宮內花影沉沉。
慕容薇照舊隔三差五約見夏蘭馨與溫婉,夏日天長,幾個人想著法子消暑。或在紫藤蘿架下的銀鞦韆旁流連,或在後殿裡蓮池邊上徜徉。
照舊是瓔珞與流蘇烹茶,紅豆與香雪守著銀吊子,裡頭熬著滋補養顏的銀耳燕窩粥,或是八寶蓮子羹,軟糯香甜的味道經久不散。
「咱們春日裡踏青,夏日裡採蓮蓬,秋日可以賞菊,冬日裡採梅心的雪水,咱們圍爐烹茶,就跟如今一樣逍遙。」
泛舟蓮池間,指間採摘著新鮮的蓮蓬,流蘇便愈加深切地回憶起上一年的冬季。那是崇明七年的臘月初十,夏蘭馨及笄的那一日,在從夏府裡回宮的馬車上,慕容薇與流蘇說得那番在她聽起來情真意切的憧憬。
執念如根,已然深植在流蘇心裡。
她不要做那個握著扇子守在爐邊燒水的丫頭,而該是與那幾位正在品茗賞荷的女子一般高貴,俯視著泱泱宮廷的金堆玉砌,享受錦衣玉食的人生。
想較於溫婉的身份改變,似是橫空出世的羅蒹葭更叫流蘇無法接受。
羅蒹葭自打與溫婉辨香,偶爾也會隨著夏蘭馨在宮中行走。這段時日性格開朗了起來,與這幾個人的相處也變得自然又隨意。
一程船上歸京,記著菊影繞樑三日的唱腔,當日菊影菊老闆的暴斃還曾換得蘇暮寒一聲清淺的唏噓,不過這種梨園女子的生死隨之便被他丟在了腦後。
船上隨行的丫頭僕從太多,無論是蘇暮寒還是流蘇,甚至老謀深算的蘇光復,誰都沒有注意到夏蘭馨的船上曾多了位粗使的婢女。
這個搖身一變,從菊影改做羅蒹葭的女子,那時便已然隨在紫陌的身旁。安安穩穩隨著他們入了皇城,又悄悄住進了夏府。
羅訥言的妹子千里尋親,演就一出在皇城相遇的佳話。這段故事經由慕容薇之口講給皇太后,再講給父皇與母后,便更添了真實性。
皇太后唸著羅訥言對自己有恩,還曾專程在壽康宮召見了這兄妹二位,對身量纖瘦又溫柔秀氣的羅蒹葭很是讚歎。
「哀家喜歡堅韌挺拔的女子,不想你看似柔弱,竟有這般千里尋親的勇氣。」皇太后用著羅訥言的藥膳方子,又飲著羅訥言囑咐過的黃芪補氣茶,如今精力充沛,連聲音都飽滿了幾分。
羅蒹葭本是跪在地上,抬頭衝著皇太后羞澀一笑,露出幸福的神情:「除去兄長,民婦已是孑然一身。不管山水迢迢,總希望有親人可依。有兄長在的地方,才是民婦的家。」
「說得好」,皇太后朗朗大笑,示意白嬤嬤扶她起身。
羅蒹葭便似是未經打磨的璞玉,對答間不似溫婉等人往日的曲意婉轉與小心翼翼,她的話裡更多的是最淳樸的自然。
這一對兄妹不懂得矯揉做作,都是直性子的人,依稀與老太君當年的性情相仿,深得皇太后喜歡。
皇太后金口玉言,笑得慈眉善目:「當日哀家欠你兄長一個恩典,也曾答應替他尋親,卻是多日無果,終歸欠了他的人情。如今你千里迢迢趕來投奔,哀家便將這個恩典賜給你,也了卻你兄長的心事。」
羅訥言的確辭過太后娘娘的賞賜,寧願依舊依附夏家開他的藥鋪。聞得皇太后舊事重提,將恩典賞給妹子,自然比賞給自己更叫他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