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 突兀
蘇暮寒可憐母親,心中對慕容薇的怨恨便少了些。
想起與慕容薇的兩小無猜,自己除去偶爾忍耐她的小脾氣,又怎能抹殺從小竹馬青梅的情誼。
清酒醇香,望著夏鈺之含笑舉起的杯子,蘇暮寒笑著回應,兩隻杯子碰在一起。夏鈺之本是淺酌,蘇暮寒卻一揚頭盡數飲盡,面上泛起淡淡的紅暈。
信馬由韁,蘇暮寒的思緒此時根本不受控制,他眼前恍然又閃過那年父親怒斬袁非的場面。
蘇暮寒對袁非的印象還停留在小時候,那時自己不是世子,家還不在安國王府,而是在一街之臨的公主府。
袁非一直是父親的部下,因經常出入公主府,蘇暮寒打小對他十分熟悉,還親暱地喚他袁叔叔。
袁非長得粗大魁梧,時常把蘇暮寒抱到自己脖子上騎著,還偷偷縱容他爬樹掏鳥蛋、或是陪著他在公主府的後院釣魚。
父親對自己嚴厲,蘇暮寒眼裡肯陪著他玩耍的袁叔叔便尤其可親。那時只知道袁叔叔對自己的好,卻根本不知道原來這位袁叔叔的真姓也是蘇。
記憶裡袁非抱著他,將他高高舉過頭頂,又輕輕放下。常年戶外,袁非被陽光曬得黢黑的臉上,映著開懷的笑容,那一口整潔的白牙顯得格外奪目。
袁非的手掌寬厚、笑容燦爛,令蘇暮寒很有安全感。他笑的時候,蘇暮寒也忍不住隨著他咯咯直笑,心情無比絢爛。
這麼好的人,竟被父親斬在了劍下,生生斬斷了與蘇家的情誼。
還記得,袁非死不瞑目,殷紅的鮮血撒在大殿上,像開了遍野的紅花。在那刺目的血紅裡,父親高大魁梧的身軀跪了下去,向慕容清俯首稱臣。
那本是蘇氏族人們費盡心血才留在父親身邊的人,是與蘇光復等人一樣忠心的人,父親為了表示決絕,竟狠得下心對他揮劍。
雨絲越發綿密,像無邊無際的網,更似是深邃的海,蘇暮寒覺得自己便是飄在海裡的一葉孤舟,隨波逐流著找不到方向。
吃在嘴裡的菜餚精緻,卻索然無味。蘇暮寒迷戀花彫的醇香,他端起酒杯,怕母親不喜,只輕輕抿了一口便放下。
藏在桌下的左手卻緊緊攥成拳頭,止也止不住方才的回想。
憑什麼,憑什麼他父親身上流著那樣高貴的血統,卻要對著崇明帝那個小小的戶部侍郎下跪。
拚命壓抑著肆虐奔騰的怒氣,蘇暮寒極力忍耐,露出一慣溫和溫潤如玉的笑容,親手替母親添菜,不叫自己露出端倪。
從掬水台望出去,碧水輕流,山石玲瓏,對岸一樹瓊花潔白無瑕。那如雲如煙的盛景,果真美不勝收。
京杭大運河從揚州城中橫貫,迂迴環繞,這些日子時時在慕容薇腦中徘徊,今日桌上又被她頻頻提及。
說到京杭大運河,蘇暮寒不曉得那便是自己前生起兵的契機,眼前閃過的卻是隋煬帝七下江南,欲觀瓊花而不成的傳言,下意識地拿皇祖父去比那壽夭的短命皇帝。
他轉而問母親:「皇祖父當年多次來揚州,大約觀過此地的瓊花?」
「年代久遠,母親那時長居洛陽,又哪裡曉得那麼仔細?你皇祖父與皇祖母走行大江南北,自然多次到過揚州,大約總有那麼一回兩回正當花季。」對景思人,說起先父,楚朝暉一時眼中有些濕漉。
見兒子若有所思,楚朝暉以為他喜歡瓊花,順勢說道:「母親不愛走動,便觀觀這驛站裡的瓊花便好。你們若是喜歡,到可結伴去看看后土祠與無雙亭的瓊花,經了名人點評,身價自然水漲船高。」
聽著眾位主子三句話離不開瓊花,早有伶俐的宮人冒雨折來插瓶,就擺在水榭當中。被雨水沖刷的晶瑩剔透的白花如雪,簌簌綻放在枝頭,淡淡的花香在水榭裡輕柔地蕩漾。
楚朝暉看得喜歡,又對慕容薇等幾個女孩兒說道:「不要學姨母,總在家裡窩著,變成了井底之蛙。你們若是有機會,就該多出來走走,心裡更加清亮。」
想著自己僅出過幾次遠門,楚朝暉便有些悻悻,更想著借此化解一對小兒女的矛盾。
蘇暮寒一直以為自己去邊城最大的阻力在母親這裡。而楚朝暉卻是自打曉得兒子的心意,傷感了幾天之後便極看得開,也努力讓自己放下,覺得兒子就該效仿他父親那般頂天立地。
狠下心來不攔兒子前進的腳步,楚朝暉只有最小的心願,不想與兒子的分別來得太快。
不管依不依她的心意,這一天大約很快便會來臨。
楚朝暉柔和的目光望著自己的兒子,露出深湛的笑意:「暮寒,母親曾隨你父親去過一次邊城,對那裡的大漠風光與落日餘輝很是喜歡。」
眼裡閃過深深的追憶,楚朝暉壓住繞在唇邊的深深嘆息。邊城月色猶在,卻再也無人思她如月,夜夜減輝。
楚朝暉笑得慈愛寬厚,說得話寬厚有力:「暮寒,那麼好的地方,你可要握緊你父親用過的槍,替他好好守住。以後若有機會,母親還想隨你再去看看。」
兩個孩子這一路行來,日日彆扭。今早上又是一番吵鬧,弄得沸沸揚揚,楚朝暉看得明白,只是無法多說。
曾召了流蘇來問,那丫頭言語中欲說還休的蛛絲馬跡,便是兒子的去留和慕容薇對自己的擔憂。感激孩子們替她著想,楚朝暉索性想自己表明態度,給他們二人一顆定心果吃。
楚朝暉滿心以為自己的答覆會讓兩個孩子緩和,卻見兒子面上似喜似悲,有些難以置信,慕容薇眸中驀然寒芒乍現,浮起一片陰霾。
料不到姨母竟是持這個態度,慕容薇心中有深深的嘆息,不想與姨母的分歧來得這樣突兀。
原以為姨父過世,姨母會護著兒子不受風雨,她也好在父皇母后那裡添把柴,堵住蘇暮寒去邊城的路。
若蘇暮寒果真為了保家衛國,她著實欽佩姨母的堅韌。只是姨母不曉得兒子包藏禍心,大義的成全反而成就了蘇暮寒復仇的第一步,這一番言語令自己陷入兩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