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五章 止殺
夏日恆長,碧油油的竹枝搖曳,鋪沉了一地扶疏的葉影。
金燦燦的陽光透過雕透著夕顏花的窗扇,由堂前緩緩移到榻上。皇太后身上搭了一床薄薄的團花雲絲被假寐,有細碎的金色光芒在她的白髮與胸前跳躍,照得她熏然欲睡,偏是無法進入夢鄉。
皇太后靜靜闔著眼,消化著這一上午與孫女說話得來的訊息。
肖洛辰面聖時特意說過,蘇氏族人在祠堂裡面逗留的時候明顯長於一般的祭拜,顯然另有重要的事情發生。
怕驚動旁人,肖洛辰夜探祠堂時未敢進到裡面,只沿著祠堂的外圍探測。他以手叩擊祠堂的牆壁,發覺有些地方牆壁中空,懷疑裡面另有乾坤。
那所謂的族叔千里迢迢回來奔喪,肯跟隨蘇暮寒回蘇家老宅,又參與蘇氏族人隱秘的行事,必然跟當年追隨大周的那些遺臣有莫大的關係。
慕容薇今日頻頻提及這位回來奔喪的表叔,顯示是要引起自己的注意,這個人身上不知道還會牽涉到什麼勢力。
皇太后細細推測著,一雙眼皮紋絲不動,唯有胸口緩緩地起伏,呼吸聲綿長而均勻,似是已沉沉睡去。
白嬤嬤掩了紗帳,就在一旁做著針線守著皇太后午睡。多年的習慣使然,白嬤嬤曉得主子看似睡得深沉,實則陷在深思熟慮之中。
上午這一場祖孫對話,持續了足足有個半時辰。白嬤嬤去小廚房傳了話,幾次折返間,都發現寢殿內屋門依舊閉得緊緊。
眼看著午時將近,白嬤嬤才藉著端核桃露叩開門扉。
大公主有些琢磨不透,如今皇太后必定是在消化她帶來的消息。白嬤嬤眼望著皇太后的臥榻,那層層紗帳被南風輕輕吹動,逶迤如水的光景裡瞧不見皇太后臉上的神情,唯有白嬤嬤心上空落落一片。
悵然捏著針去繡羅襪上的瑞雲紋,白嬤嬤的手卻一抖,繡花針便深深刺入自己的食指,殷紅的血花瞬間污了雪白的羅襪。
十指連心,指尖的疼痛卻不及心頭的惶恐。明日便是十五,該去小佛堂添香燭燈油的日子,行走了多年的佛堂,白嬤嬤忽然有些害怕今回去添香。
右使來得次數明顯增多,一次比一次對自己不滿,白嬤嬤一時有些頹然。
小佛堂內供的西方三聖慈眉善目,一片普度眾生的神情,落在白嬤嬤眼中,卻是那樣擔驚受怕。夜半十分,每每從佛像後頭轉出的右使已然成為她的陰影。
若是明晚右使依舊向自己問起皇太后的身子,自己是該搪塞過去,還是該一五一十的稟報?
一味隱瞞皇太后的痊癒,只說皇太后如今還在糊塗混沌之中,右使分明已然起了疑心。上一次便陰測測地說她如今說話辦事不太老成,這宮裡的眼線並不是只有她一個人,叫她好自為之。
自己便是咬了牙堅持,這種謊話不曉得又能隱瞞多久?白嬤嬤無聲撫上自己的臂膊,微不可查地打個了寒噤。
臥榻之上,皇太后雖未睜眼,心裡卻是一幕幕恍若皮影戲般模糊的畫面閃過,最後定格在蘇暮寒與那族叔身上。
蘇睿剛剛離世,此人就迫不及待從雲南趕回,又藉著回老宅奔喪召集了盛大集會,少了蘇睿的壓制,蘇家不軌之心已然顯現。
昔年答應過大女婿,瞞住他的身份,叫他的妻妾與兒子能一直過著如今這種平靜的生活,蘇家的秘密便在蘇暮寒這一代手中終結。
可惜天不從人願,蘇暮寒分明不曾體查父親的苦心,而是想拿走更多的東西。
皇太后很想找個人聊一聊,猜測此時的蘇暮寒究竟知道了多少,又對這事持怎樣的態度?
可是,這些話連老太君都不能說。
以老太君的火爆脾氣,才不去管對方的身份。只要是危及西霞安危,必然不會姑息。畢竟是自己的親外甥,皇太后心裡深深嘆息,還是希望他能激流勇退,不想叫女兒再白髮人送黑髮人。
心潮一時起伏不定,皇太后驟然翻身坐起,慌得白嬤嬤連忙起身來看。
皇太后只是擺手讓她退去,自己拿起擱在炕桌上的那串沉香木佛珠。
每日裡摩挲,佛珠已然油潤光澤。皇太后又躺下身來繼續闔著眼睛,手卻機械地拈動著佛珠,耳邊回想著慕容薇最後那句話:「皇祖母,人人都揣著明白當糊塗,做給別人看。阿薇便難得糊塗一次,好好明辨是非黑白,管它什麼明白與糊塗。」
孫女兒話裡有賭氣的成份,皇太后聽來卻十分在理,一直在口中咀嚼,又推翻了自己方才姑息蘇暮寒的想法。
昔年天下大亂,先帝選擇起兵時曾經說起,若能以殺止殺,還天下以太平,他寧願背負這樣的罪名去承受因果報應,讓更多的人能享有安寧。
若真想挽救蘇暮寒的性命,便不是對他姑息,而是將他的反心扼殺在萌芽狀態。叫他不能掀起風雨,不能發動戰亂,這也是以殺止殺的一種方式。
不顧昨夜裡剛與老太君會過面,皇太后再次翻身坐起,急急喚著白嬤嬤:「傳哀家口諭,請夏老太君即刻進宮。」
御書房內,剛剛下了早朝的崇明帝立即召見了夏鈺之,要他將這一路上江陰幫的所作所為細細道來。
在坐的除去崇明帝,還有夏閣老與陳如峻這二位肱骨之臣,分列左右慎重地坐在崇明帝下首,單等著夏鈺之開口。
為著今日面聖,夏鈺之想了整晚。他從揚州郡守府裡聽來的夫妻私語說起,又說到揚州的匯通錢莊裡親自驗證過,三國銀錢果真可以自由匯兌,最後提到那位神秘的甄夫人。
郡守夫人手捧裝了國庫銀票的錢匣子,為著見她一面,一路上三易其裝,又以幕籬遮面。這般的謹慎小心,任誰都會瞧得心中有鬼。
「能想到三國匯兌的法子,洗錢簡直輕而易舉。這般的實力,可不是普通的婦人家能夠擁有,你可曉得這甄夫人究竟是誰?」崇明帝上前略探了探身子,與兩位閣老對視一眼,又目光爍爍看向夏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