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一章 悠長
暖暖的太陽光依舊如浣洗勻淨的白練,輕柔地鋪設下來,又溫情地暈染在孟昭儀略顯豐滿的身子上。
孟昭儀的眉眼更比往日精緻無比,話語幸福而恬淡:「姐姐回府,替我謝過安國夫人,再替我向杜妹妹問好,有日子沒見,好生想念她。」
辛側妃勉強答應著,寬大的衣袖中纖長的指甲深深刺入掌心,靠劇烈的疼痛才能維持自己臉上那個看似真切的微笑。
與孟昭儀道了別出宮,車輪碌碌,辛側妃倚枕而坐,耳聽著楠木馬車外頭一掛銅鈴清脆的叮噹聲,神色全是木然。
待回了府,打起精神去回了安國夫人,再回到自己房中將門一關,辛側妃再也支撐不住。四妃位尊,她到並不覬覦,嫉妒的是孟昭儀臉上時時散發的母性光輝。方才長春宮內她的手輕撫上孟昭儀的小腹,便感知那胎兒微微的悸動,那樣輕柔又那樣溫馨,將她的心軟到就要融化。
一泓清淚無波而落,將辛側妃衣襟上粉白的月季花打得凝露一般。
悄悄哭了一場,辛側妃心裡覺得痛快些。好在午膳時不用立規矩,各人房裡自吃,辛側妃到不用怕雙眼微腫引得楚朝暉猜忌。
勉強用過了午膳,辛側妃也不安歇,命丫頭拿了兩隻熟雞蛋替自己敷眼,又喚人進來重新打水梳妝。
因在孝裡,擇了件淡青色繡月白折枝海棠的素裙,披了件桅子白的紗衫,又簪一支白玉海棠紋髮釵。辛側妃便執了一把蘇繡海棠的絹制紗扇,勉強打起精神去尋杜側妃說話,將方才聽來的消息傳與她。
杜側妃喜淨,眼前並不要人服侍。此時正值下人們的午膳時間,中門上只有兩個小丫頭立在花陰裡當職,瞅著辛側妃此時來訪,一人迎上前去,另一人便去杜側妃房內通傳。
辛側妃扶了小丫頭的身子,一徑入了內院,見杜側妃平日大門不出,越發將小院打理得素淨。院落裡新植了芭蕉,寬大的葉片碧綠油臘,襯著開到荼蘼的白山茶,一時花影重重。中間一條青磚小路蜿蜒,到添了些寂寥冷清。
內室裡垂著淡青綃紗,左右牆角各置了一個冰盆,六月的天氣依舊涼爽愜意。
辛側妃進來時,杜側妃膝上搭一本《全宋詞》,卻並未去看,正倚著靠窗的花梨矮榻上出神。兩人相互見禮,展顏一笑間,眉眼卻是遮不住的寥落。
蘇睿在世時,兩人雖然失望,卻還有些念想。如今這府裡沉寂,將日子過成一泓死水,卻還要依舊守望著一眼便看到頭的後半生。
畢竟是兩位花信年紀的女子,便是再賢良淑德,伴著楚朝暉從青絲守到白頭,日後的貞節牌坊也與她們無關。兩人每每提及,那顆心都如鈍刀子割過,生生痛到骨頭裡。
境遇相同的好姐妹面前,辛側妃不再隱瞞,只輕輕一嘆,便坐在了杜側妃的旁邊,將她膝上的書闔起,順勢將今日宮裡聽來的消息說與她聽:「皇后娘娘金口玉言,兩位昭儀娘娘都要賜金書寶冊,分別冊封為嫻、淑二妃,徐昭儀日後還要協助皇后娘娘打理後宮。」
杜側妃驀然瞪大了眼,身子坐直了些,似是分辨辛側妃話語的真實,末了又將身子重重往後一倚,嘴上含了譏諷的笑意:「當日仁泰宮的四大宮女,本是並肩齊眉,如今人家有子嗣旁身,身份與我們自然是天壤之別了。姐姐,我好恨!」
恨當日皇太后倉促之間的決定,一句話便定了她們的身份;恨蘇睿枉叫她們擔了虛名,頂著女兒身便落了新寡的名聲;還恨如今是籠中鳥,大好韶華便要消磨在青燈古佛的苦守裡。
雖是房內無人,辛側妃依舊急急掩她的口:「吃了雄心豹子膽了,敢如此公然埋怨?如今皇太后心志清明,你這話若有三言兩語傳到她老人家耳中,哪裡有你我的好果子吃?」
「同人不同命,難道還不許我私下裡報怨幾句?」杜側妃偏是一改往日的柔弱,顯得有些逞強:「這麼個三路三進的小院,便是我下半輩子的容身之所,姐姐,我偏不甘心。」
不甘心又有什麼用,辛側妃軟軟靠著大迎枕,哀哀嘆了一口氣:「你我便是這個命,便就認了吧,改日還要備份好禮,去賀那二位晉位之喜。」
杜側妃立起身上,膝上的書吧嗒落在地上,她也懶得去拾,只站在窗前宛如泥塑木雕。許久之後,方慢慢說道:「姐姐,我並不是嫉妒,這麼大的喜事,論理原也應該替她們兩位歡喜。不知怎得,我這心裡總是亂的出奇。」
抬手想飲些茶水,看著炕桌上光禿禿,杜側妃此時才想起還未吩咐人上茶,便隔著門窗喚了一聲。楚朝暉一向待側妃寬厚,兩人院裡自有小廚房,預備著慣常的茶水點心,不用大廚房裡去取。
小丫頭們備了齊整的紅豆羊羹,又添上兌了牛乳的紅茶,連同果脯蜜餞,林林總總擺了一桌,準備齊全又將門帶得嚴絲合縫。
看著果脯蜜餞,辛側妃便又想起長春宮裡那些酸澀的青梅子,眉頭深深蹙起,只化做悠長的嘆息。姐妹二人依舊倚窗而坐,不知從何說起。
辛側妃煙眉微籠,修長的杏眼格外動人心弦,她淒淒一笑間添了無限寥落:「往昔咱們姐妹四人在仁泰宮服侍先皇與太后娘娘,以徐昭儀最為年長,總對咱們幾人多有照顧。我還記得她的手巧,每逢七夕便教咱們雕花瓜,炸巧果,又領著咱們晚上拜月乞巧。當年我的衣帶脫了線,還是她拿針替我縫補。都說深宮無情,我時常想著,便是親姐姐也不過如此。」
杜側妃欠身為辛側妃添茶,將盛著雪梨片的果碟往她面前一挪,亦是悠悠一嘆:「姐姐說的這些,我都記得。妹妹年紀最小,不大懂得宮裡頭的規矩,往昔時常受罰。是徐姐姐手把手教導,每日不厭其煩。那個時候我就在想,若有一日我能出人頭地,便拿徐姐姐當親人一般供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