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春日萬物生髮, 季達扛著鋤頭給地裡種著的幾茬菜除了草,就隨意找了塊石頭坐了。他低頭打量自己的腳, 鞋上沾著濕泥,就連褲腿上都不能倖免。季達又伸手看向自己粗糙的掌心, 忍不住笑了。
季達有時總克制不住要回憶過去。他也曾是風流少年, 為了討母親歡心而進了花圃, 沾了些許塵土就覺得受不了了。而現在, 他坐在這裡,這滿面風霜的樣子大約會被人當做是真正的鄉野村夫吧。
問草園中的下人皆知季達是柯祺的先生,且柯祺很敬重這位先生,於是下人就把季達在園子裡種菜的行為當作是一種文人怪癖。唯有季達自己知道, 種地這行為對於他來說是把傷口再一次撕開了。
不,應該說, 他的傷口從未癒合過。
他是傅家唯一活下來的人。
所以, 他要自己始終都記得。每一次下地幹活都是一次回憶。
他記得刑場上的血,記得流放路上的哭聲,記得侄子侄女們因為缺醫少藥一個個死在自己懷裡。他記得所有的悲苦,記得數不清的傷痛, 記得最深的絕望。而這一切最終都化作了刻骨銘心的仇恨。
謝純英眼中的他堅韌而內斂, 柯祺眼中的他睿智而通達,但其實他卻覺得自己早已經腐爛了。
季達不覺得自己是春陽門的一員。春陽門其實早已經存在, 而季達是在回到京城中,才慢慢接觸到這個組織的。春陽門也沒那麼信任季達。於是,當他們真正有所行動時, 他們從未想過要和季達商量。他們曾想火燒考場,結果不但沒有成功,還使得整個春陽門都暴露了,最後不得不避出了京城。
自那一次行動以後,春陽門對京城的掌控力大減,季達這才算是真正有了話語權。
去年秋狩時的刺殺事件就是由季達一手主導的。本以為就算不能幹掉開瑞帝,也能讓他去了半條命,卻沒想到他的運氣實在太好了,竟被他自己的兒子擋了災。當太子重傷的消息傳回京城,季達便喃喃地說了三個字:“可惜了。”這話就算被別人聽見,也會以為他是在為太子感到可惜。但其實季達是在為他自己可惜,可惜刺殺這種行為可一不可二,以後大約再也找不到機會能直接殺死開瑞帝了。
太子自請退位讓賢在季達的預料之中。畢竟,他很清楚那支箭上抹的毒有多麼厲害。
季達拍了拍褲腿上的泥點,心裡有個計畫慢慢完善著。宮裡經過一番清洗後,春陽門在過去十幾年中慢慢塞進去的人已經不剩多少,經不起過多的折損。僅剩的這些人得用在刀刃上。所以,季達這回打算從皇后和太子妃的娘家入手。太子請辭,皇后的娘家人能甘心嗎?太子妃的娘家人能甘心嗎?
只要他們不甘心,就給了季達可乘之機。
到底是師徒,柯祺的腦回路有一部分和季達連上了,他也正和謝瑾華討論這件事,道:“其實,如果皇太孫的年紀再大一點,哪怕現在已經有個十來歲了,皇上都可以從現在開始培養太孫。日後皇位還是能夠傳給太子的,只要太子儘快把皇位傳給太孫就可以了。只是……皇太孫的年紀實在太小了。”
太孫現在的處境和柯祺穿越前那個時空中的朱允炆有些相似。朱元璋臨死前,把皇位傳給了孫子朱允炆。其實朱允炆並不是一個沒有能力的人,結果他的皇位依然坐得不穩,最後被叔叔朱棣奪了。
如果開瑞帝真要抬舉皇太孫,那麼像榮親王、德親王這樣年長的伯伯們,他們會服一個小奶娃娃嗎?像四皇子、五皇子那些雖然年幼卻還是要比太孫年紀大很多的叔叔們,他們母妃的家世比榮、德兩位親王的母妃的家世顯赫很多,這些皇子背後的人會甘心支持太孫,而不覺得這是個可乘之機嗎?
所以,如果真立了皇太孫,很多紛爭就會接踵而來了。
不過,皇太孫和朱允炆雖處境相似卻並非是處境相同。朱棣是位高權重的藩王,開瑞帝的幾個兒子卻都不是。榮親王也好,德親王也好,他們始終生活在開瑞帝的眼皮子底下。別看有時候榮親王蹦躂得挺歡的,在朝中也彙聚了不少的人脈,可是他手裡沒有兵權。他就算真想造反,也沒那個本事!
開瑞帝因為自身的經歷,一直牢牢把持著兵權沒有放。
但這並不意味著皇太孫就安全了。皇太孫本就是個身體孱弱的人,這是他自娘胎裡帶來的弱症,雖說現在看似調養得差不多了,一年比一年健康,可如果皇太孫在這種關鍵時期忽然“大病”一場呢?
只要幹掉了皇太孫,那麼其餘的皇子們就都有了機會。這夠不夠大家聯起手來鋌而走險呢?
甚至於……
柯祺都不敢再繼續想下去了。
謝瑾華注意到柯祺神色不對,問:“怎麼了?”
柯祺覺得自己似乎想得太多了一點,但他心裡確實生出了一個念頭,道:“我們一直覺得會有人為了皇位對皇太孫動手腳。那麼,會不會有人為了皇太孫對皇上動手腳?這個事情拖得越久,皇太孫就越危險。但如果……只是打個比方而已,如果皇上明天就……不管怎麼說,皇位還是由太子繼承,日後自然要傳到皇太孫頭上。”如果開瑞帝馬上就死了,那太子反而就不用請辭了,太子一系都安全了。
太子為什麼要請辭?因為他的身體不行了,皇上不會滿意這樣的繼承人。他主動請辭,還能留一些體面,得到皇上的愧疚和心疼。那太子為什麼身體不行?因為他給皇上擋了災。如果當時那箭射中的是皇上,那麼說不定太子都已經登基了。也就是說,太子全心全意為了皇上卻換得自己處境尷尬。
按照這樣的邏輯來看,太子一系中會不會已經有人恨上了皇帝呢?
對於皇上來說,沒了太子,他還有那麼多個兒子,睜著眼睛好好選一選,總能再選到一個合適的繼承人的。但對於皇后來說,她只有太子一個親兒子,其餘的皇子各有母妃,怎能與她親兒子相比?對於太子妃來說,她也只有太子一個丈夫,只有太孫一個兒子,整個太子東宮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還有那些早早就選擇要追隨太子的人,他們或為名利,或真是出於忠心,已經是徹底的太子党,現在出了這種事,半路轉投其他皇子門下,肯定不會得到重用。名祿皆成泡影。這些人又豈能甘心?
“還好大哥已經外放了。”謝瑾華沉默良久,只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還好你現在只需要跟著慕老修書,不用在御前行走。”柯祺說。
風雨欲來。如果開瑞帝立了皇太孫,那麼整個朝堂就會有一番動盪;但他若直接把太子、太孫的位置都廢了,那麼整個朝堂依然會有一番動盪。這個事情發展到現在,已經很難讓所有人都滿意了。
慶陽侯府是不打算掙什麼從龍之功的,他們只會更加低調。
“若有人當著你的面,問起太子請辭一事……”柯祺說。
“我什麼話都不說?”
柯祺搖了搖頭,道:“你要對著太子大誇特誇,誇他侍君至誠、待父至孝。若是什麼都不說,難免會讓人覺得你太過謹慎,想要半點波折不沾身,只會落得日後人人都疏遠你。但你若是說了其他的,又難免有站隊的嫌疑。而你誇太子的品性,一來這本就是事實,二來……太子現在依然還是太子啊。”
總之,只用使勁誇太子就行了,而且只誇他孝順、仁義。這樣一來,大家也算是從謝瑾華口中得到了答案。但他們事後想想,其實謝瑾華半點有用的話都沒說,他依然沒說自己是不是要支持太孫。
謝瑾華一點就透,道:“我懂了。”
此後的一個月中,太子隔三差五就要請辭一回,開瑞帝卻依然捨不得就這樣廢了太子。太子覺得自己愧對父皇的栽培。皇上則為嫡子感到心痛。據說父子倆曾在禦書房裡抱頭痛哭過。與此同時,各地忽然冒出了種種祥瑞。榮親王敬獻了祥瑞,後妃們的家族也敬獻了祥瑞。皇上最近總能收到祥瑞。
用祥瑞來討好皇上?
皇上卻不知道怎麼想的,忽然就頒佈了一道聖旨。將聖旨的內容翻譯成大白話,大意是:祥瑞有這麼多,肯定是天佑我朝啊,但是再多的祥瑞也比不上一位清官、好官,所以我要加設一次恩科。希望這些祥瑞真能保佑我在本次科舉中尋得有才、有能之士,大家一起為安朝的建設添磚加瓦麼麼噠。
這話簡直就說到了天下書生的心坎裡。
加設恩科對柯祺的影響挺大的。他原本還得再閉門讀書,等上兩年多才有機會參加鄉試。而現在只要他能過了六月的院試,八月馬上就能參加鄉試了,要是鄉試也很順利,轉過年來馬上就是會試。
也許開瑞帝是在隱晦地打那些敬獻祥瑞的人的臉,也許他想要用恩科來轉移大家的注意力,但不管怎麼說,柯祺是實實在在得到好處了。他抱著謝瑾華使勁蹭了蹭,覺得老天爺真把自己當女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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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弟又在撒嬌了。”
“但我心似鐵,馬上就是鄉試了,功課還是要繼續往上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