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驟然聽聞生母的消息, 謝瑾華已經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緒。
比起爬床的通房丫頭,比起從青樓贖身的歌伎, 自然是高嬤嬤口中那位身世坎坷的江姨娘更符合謝瑾華心目中構建出來的母親的形象。她柔弱無辜,她又堅強沉靜。他甚至因此而憐惜自己的生母。
而謝瑾華的心事當然不適合和除柯祺以外的人說, 於是柯祺就成了他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傾聽者。
明明在高嬤嬤訴說往事時, 柯祺就陪在謝瑾華身邊, 字字句句都聽得很仔細。他們倆得到的資訊是對等的。但在接下去的時間裡, 謝瑾華依然眼神發亮地用“你知道嗎”四個字開頭,把他從高嬤嬤那裡聽來的事情對著柯祺重複了一遍又一遍。柯祺能夠理解謝瑾華的激動,就不厭其煩地陪他重複著。
到了晚上睡覺的時間,兩人都躺在了床上, 謝瑾華還在意猶未盡地說著江姨娘。
柯祺原本在白天都已經想好了,睡覺前一定要看看謝瑾華左肩背上的小痣。沒道理厲陽都見過的痣, 他卻沒有見過吧?他很好奇那痣到底長在哪裡。結果, 被謝瑾華說著說著,他暫時忘了這回事。
黑暗之中,謝瑾華不知道是第幾遍在重複著相同的話題。
你知道嗎!我娘肯定是識字的!
你知道嗎!我娘肯定特別溫柔!
你知道嗎!我肯定有很多地方很像我娘!
“嗯,我知道的……”柯祺半睡半醒間還在努力附和著謝瑾華, “對了, 明日記得問問娘原籍何處。”
“對啊!我怎麼就沒想到呢!但願高嬤嬤知道這個。”謝瑾華說。
柯祺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睡著的。
第二日,謝瑾華迅速地用過早飯, 就迫不及待地把高嬤嬤招到了跟前問話。他心中已經認定高嬤嬤並非是江姨娘重用之人了,但哪怕高嬤嬤只能給出一些模糊的資訊,謝瑾華也願意聽她多說一些。
通過高嬤嬤的話, 江姨娘的形象變得更加直觀了。
那是一個柔弱的女人,有些悲風傷月的性情,不愛說話,喜歡獨坐。
當問及江姨娘的原籍時,高嬤嬤竟然說出了一個叫謝瑾華十分熟悉的名字。柯祺原本猜測江姨娘應該是京郊人士,卻沒想到她就是葉丘村的人,和他們的好友葉正平同一個村子。這真是太巧了啊!
“反正這回休沐的時間長,不如我們去葉丘村看看吧?說不定還能找到姨娘住過的屋子。對了,那村子裡肯定還有很多人記得姨娘。”柯祺說。當著下人的面,他和謝瑾華還是稱呼江姨娘為“姨娘”的。
謝瑾華的心已經飛到葉丘村去了。
葉丘村是一個大的村子,比落泉村和郝家村都要大。葉丘村的村民整體而言是算富裕的,因此村裡就有私塾,這些年出了不少秀才。早幾百年的時候,“葉”還是村子裡的大姓,可現在這村子裡只剩下十幾戶葉姓之人了,如今村裡最大的兩個姓氏分別是“江”和“安”。聽說,兩個大姓想要給村子改名。
謝瑾華一刻都不能多等,柯祺便叫人準備好了馬車。
即便修過路,去葉丘村的路依然和官道不能比,馬車顛簸得厲害。謝瑾華上回去葉丘村時,柯祺被大哥叫回了謝府,他就只帶了厲陽在身邊。那時,因為太顛簸了,謝瑾華把厲陽當作了人形靠墊。
厲陽身為最優秀的生活助理,總是能急少爺所急,想少爺所想,這一回當馬車剛開始顛簸,他就非常主動地挺起了寬厚的胸膛,說:“主子,接下去的路都有些難走,您要不要在小的身上靠一下?”
柯祺聞言默不作聲地看了厲陽一眼。
厲陽立刻縮回去了。
我幹嘛要多嘴說這個!厲陽在心裡流下了悔恨的淚水。
柯祺這才笑眯眯地對謝瑾華說:“謝哥哥,厲陽說得不錯,你不如在他身上靠一會兒吧,省得難受。”厲陽那麼大的個子,靠在他身上,可以完美減弱一部分震盪,簡直就是出門必備的好小夥子。
謝瑾華的臉色稍顯蒼白,道:“謝謝柯弟關心,我……”
“別猶豫了,靠著吧。我和厲陽都比你能適應。”柯祺笑得無比真誠。
厲陽能說什麼呢?謝謝柯少爺拿著我的肉體討好主子?厲害啊,我的柯少爺!
馬車直接駛到了葉正平家的正門口。葉正平在後院喂雞,他外甥女郝萱兒在院子裡背書。聽到動靜,葉正平繞回前院。當他看到謝瑾華和柯祺時,他非常詫異。並非是他不歡迎小夫夫上門,只是對於同窗好友來說,沒有下帖子就先上門了,這種行為多少有些失禮。葉正平差一點以為出什麼事了。
葉正平趕緊領著人進堂屋坐了。
柯祺捏了捏謝瑾華的手,於是謝瑾華只笑了笑沒說話,把一切都交給了柯祺。柯祺也不說原因,只開門見山地問:“正平兄,葉丘村裡可曾有位江姓的秀才,他若能活到現在,大約有五十來歲……”
這問題雖問得沒頭沒尾,但葉正平並沒有尋根究底,道:“你們問的可是鈺姐姐家?”
“玉姐姐?”
“金玉為鈺。”葉正平把自己知道的都說了。他比謝瑾華大了七八歲,也就是說,他對於當初江老秀才去世時發生的事還有印象。江老秀才孝期剛過,那位名為江鈺的女子就被人逼得差點沒了活路。
對上了,對上了!謝瑾華激動地握著柯祺的手,葉正平口中的“鈺姐姐”必是他生母無疑了!
葉正平歎著氣說:“雖然沒有正式拜過師,但江秀才確實是我的啟蒙恩師。只是我娘……”江秀才是老鰥夫,葉正平的娘是寡婦,因此兩家不能當著眾人的面走得太近了,否則唾沫星子能淹死他們。
“我娘憐鈺姐姐無母,那時便在私底下常叫我姨多照顧一下她。你們若想知道江家的事,不如去問我姨。”葉正平又說。他口中的姨是指安學友的母親。葉安兩家處得好,葉母和安母就像親姐妹一樣。
“先不麻煩嬸子了,正平兄還知道什麼,都一併告訴我們吧。”柯祺說。
過去的事和高嬤嬤說的差不多。江秀才中年才得一女,自是如寶如玉一樣養大。因此江鈺自小和村裡別的女孩不一樣,江秀才不許她在人前抛頭露面,每日都把她拘在家裡念書繡花。而江鈺確實是個本性沉靜的人,平日只和安學友的母親有些交流,因為她的繡品是由安母幫忙送到城裡去換錢的。
江老秀才在世時拒絕了族中叫他過繼子嗣的提議,打算把家產都留給女兒。但他死得突然,不知道族裡最後是怎麼運作的,還是把他的家產收去了大部分。等到江鈺出孝時,她拿出了一本律法書,道是有女無子的人家,可以不過繼子嗣,但需要把財產的三成捐給朝廷,女兒只能繼承其中的七成。
江氏宗親怕江鈺真去告他們,就打算先下手為強。那時,葉正平母親已經和安學友母親商議好,想讓安學友的父親去江秀才幾位舊友那裡走一趟,他們肯定能為江鈺做主。然而,江氏宗親當天夜裡就有了行動,他們覺得只要給江鈺按上一個通姦的罪名,那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能說江氏宗親的不是。
江鈺就掙扎著跑出去跳了河。
“……後來又說江姐姐為一位貴人所救,為報救命之恩,就留在那位貴人身邊做妾了。”葉正平很努力地回想著小時候聽來的事,“那位貴人還派了一位管事來村子裡,幫江姐姐的屋子重新翻了新,又把江氏宗親裡當初逼迫過江姐姐的那些人通通抓去報官了。不過,江姐姐本人卻再也沒有回來過了。”
江老秀才的家產也都被收回來了,但江姐姐已經用不上,就全部捐給了村裡,用於村中私塾的日常開銷,有些念不起學的人只要成績優異還能得到補助。也因此,雖然江家沒人了,村裡還有人念著他們的好。江鈺在村子裡時很低調,不怎麼和人見面,如今卻被村裡的人美化成了天仙一般的人物。
“我娘曾感慨過,她沒幫上江姐姐,好在江姐姐還是有了活路,這也是老天有眼。”葉正平說著說著終於意識到了不對。江姐姐給貴人做妾去了,而謝瑾華則是庶子,此刻謝瑾華追問江家的舊事……
柯祺輕輕拍著謝瑾華的後背,又看向葉正平,問:“江家的舊屋還在嗎?我們想去看看。”
“在的,在的,我這就帶你們去。”葉正平說。
屋子在十幾年前翻新過,既然是謝府人幫忙重造了新屋,當時肯定用上了好材料,因此如今瞧上去依然闊氣。只是屋子裡到底少了人煙。見到雜草叢生的院子,謝瑾華不知怎麼就控制不住眼淚了。
柯祺沒說什麼,只是把肩膀借給謝瑾華,讓他好好哭了一場。
葉正平心裡已經徹底有數。他把小夫夫留下來吃飯,又趕緊去好友家將安母請了過來。他也沒說謝瑾華是江鈺生的,畢竟謝瑾華還沒有承認這點。他只說有江老秀才的舊友尋上門來了。安母是村裡難得和江鈺接觸得比較多的人,對於那個乖巧的女孩還有印象,能說出她做姑娘時的很多生動小事。
安母口中的江鈺和高嬤嬤口中的江鈺差不多。不,應該說她們口中的江鈺就是一樣的。
謝瑾華聽得目不轉睛。
柯祺心中卻又起了一絲異樣。
舉個例子來說,柯祺穿越前的人緣不錯,如果有人要調查他的交友情況,去他單位時,肯定會有人說他在工作上非常勤勉。去他大學時,肯定會有人說,他總是和大家一起打籃球。去他高中時,肯定會有人說,他願意不厭其煩給別人講題。去他初中時,肯定會有人說,他是個很有責任心的班長。
這意味著同樣的人在不同時期就算性格一樣也會有不同的表現。
而安母和高嬤嬤兩人說的話幾乎是一樣的。這就好比是,有人去柯祺的大學,大學的人說柯祺人緣特別好,因為他在初中裡是個好班長!去他高中,高中裡的人也說,柯祺在初中裡是個好班長!雖然這確實是事實吧,但這麼聽著,好像柯祺唯讀了初中一樣,後面的高中、大學就沒有其他經歷了。
但這也不算是什麼大問題。
也許是因為被詢問的大學同學和高中同學都正好和柯祺不熟呢?
他們說不定只是恰好聽說了一些和柯祺有關的舊事,高嬤嬤也是同理。於是,柯祺就沒有多重視這個問題了,他已經認定高嬤嬤沒有貼身伺候過江鈺,所有關於江鈺的事情,高嬤嬤肯定都是從別人口中聽來的。而江鈺在謝府滿打滿算只生活了一年多。難怪高嬤嬤能拿來說的都是一些陳年舊事了。
柯祺很快又想到了別處。
江家已經沒有直系親屬,而宗親又和江家有些齷齪,只怕這些年都沒有人好好祭拜過江老秀才。
這是謝瑾華血緣上的外公,謝瑾華既然知道了他,就應該給他上上墳。想到這裡,柯祺沒有打斷謝瑾華和安母之間的交流,而是輕手輕腳地從屋子裡走了出來,風風火火地去準備祭拜用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