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雅集處處離不開一個“雅”字。
此次雅集由名士閆欣德起頭, 他是秋林書院的先生,便借了秋林書院的場地, 把雅集辦在了修賢山莊裡。修賢山莊建在紅林山上,秋日的紅林山真是美不勝收, 這也從側面證明了書院的財大氣粗。
也是因為這一層關係, 雖此次雅集對所有文人開放, 但秋林書院的學生們到底占了些便宜。
謝瑾華第一回 面對這種場合, 便安靜地跟在了邵瑞身後。原本葉正平也是和他們一起的,但葉正平頭上的汙名還沒有徹底洗清,到了山莊後,他非要獨自行動。邵瑞曉得好友的脾氣, 就隨他去了。
“據說那邊已經開始病了,再拖上兩三月, 正平兄就再無這麼多煩心事了。”邵瑞對謝瑾華說。
謝瑾華歎道:“大人等一等倒是無妨, 只是可憐正平兄那外甥女……不耽誤她休養就好。”為了葉正平姐姐家的事,謝瑾華特意為他引薦了一位大夫。這大夫比葉正平之前請的那幾位水準都要高,但也說葉正平外甥女的後遺症有些嚴重,需要好好養著。正因為如此, 葉正平姐姐是鐵了心要和離的。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邵瑞轉了話題,道:“我估摸著, 慕老得在雅集的後半段才會出現,前半段應該都由我們自己交流,作詩也好, 作賦也好,表現的機會總有很多。即便入不了慕老的眼,但能在這麼多書生同伴面前一展才華,說不得又能交上三五知己。”真等到慕老出現,表現的機會反而就少了。
謝瑾華點了點頭。他今日主要是為了來見識一番,倒是沒有想過要出什麼風頭。
修賢山莊中有九曲回廊。文人們愛玩曲水流觴,這原是上巳時的風俗,漸漸成了雅集中的保留節目。若茶盞恰好落在謝瑾華面前,他當然不會拒絕。但若沒有這樣的機會,他也不會擼起袖子去爭。
謝瑾華卻不知道,他這樣的表現落在他人眼中,竟叫人覺得他腹有華章卻謙和有禮了。
修賢山莊中有一處高樓。此時,主持雅集的閆欣德已經入場,慕老先生卻站在高樓之上,身邊由秋林書院的山長公孫宏作陪。公孫山長年逾五十,論年紀、名氣都不及慕老,因此尊稱慕老為先生。
高樓上視野很好。學子們或作詩,或辯思,或聯句,或賞畫,無論做什麼,都能叫樓上人盡收眼底。只不過到底距離太遠,當書生們高談論闊時,樓上人只能見其氣度,卻聽不清楚他們說什麼了。
謝瑾華跟著邵瑞參加了一場思辨會。
對方咄咄逼人,邵瑞一時詞窮,謝瑾華慢悠悠地站起來,道:“在下姓謝,乃秋林書院學生。”在這樣的場合,自然還是這樣的自我介紹比較好,他要說一句“在下出自慶陽侯府”,反倒是落了下乘。
謝瑾華幫邵瑞一一辯了回去。邵瑞起初還傻傻地聽著,很快就忍不住拍案叫絕了。
公孫山長於高樓之上見謝瑾華如此表現,就指著這少年,道:“先生,您觀這位學子如何?”
慕老先生已有些老眼昏花,知道公孫有心賣弄,只淡定地搖搖頭,說:“何必賣關子!”
公孫山長卻偏要賣關子,道:“不知先生可聽說過憶仙樓門上的那句上聯?”
憶仙樓如果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酒樓,名氣只怕還沒有散開。但門上的那句上聯太有難度了,慕老自然也是聽過的。他下意識眯起眼睛朝謝瑾華看去,道:“煙鎖池塘柳?莫非這學子對出了下聯?”
慕老自然也對出來了,只是始終覺得不甚工整,意境上還是少了那麼點意思。
慕老先生正想感慨後生可畏,公孫山長卻笑了起來:“不瞞慕老,那憶仙樓正是這位學生弄的……兩月前,憶仙樓又搞出了一個名為‘一站到底’的活動,簡單點說就是一個叫人答題的活動。我見那些題目都出得很有意思,便叫人去暗中關注了一番,想著這出題人若是能為書院所用就好了。”書院中的先生們每月都要給不同班級的學生出不同的考核題,這也是很累的!所以,要是有人能夠代勞就好了!
葉正平是第一活動的優勝者,但他至今不知憶仙樓和謝瑾華的關係。公孫山長卻有別的路子。
公孫山長繼續說:“最初知道出題者就是這位學生時,我幾乎不能敢信。不過,事實就是如此。他入我書院已有一月,我觀他行事沉穩,全然不似一般少年得志者那般張揚。學問、心性都是極好的。”
慕老笑道:“小小少年,別有志氣。”他心胸開闊,見到有為的年輕人時,只會覺得高興。
公孫山長又說起了謝瑾華的家世,甚至說起他與謝大雖為親兄弟,但因年紀相差大,謝府餘下的幾位少爺竟都是被謝大一手教養長大的。能清楚這些內宅事,可見公孫山長確實是個廣結善緣的人。
“竟是雁樂的外孫!”慕老吃了一驚,再次看向謝瑾華時,目光更是柔和了兩分。
陳雲,字雁樂,是江南易風書院的山長。他這身份,若從仕途來說,肯定是很低的,因為他一生都沒有當過官。但若從在書生心目中的地位來說,他這身份又很高了。安朝書院繁多,人人讚頌的也不過是一句:南有易風,北有秋林。陳雲只有一女,正是謝侯爺的原配,是謝大和德郡王妃的生母。
若由後世人來說,謝瑾華身為庶子,自然和陳雲無關了。
但在此時的人看來,庶子要論家世,只能從父親、嫡母來論。因此,謝瑾華的外公有兩個,一個是原配陳氏的父親,一個是繼室張氏的父親。別說他未曾見過生母,就算見過,也不能認生母家人。
像柯祺這樣的,正經認了親母的兄長為舅舅,反而是另類了。不過,柯祺既然早已分家別居,情況肯定又和大多數人不一樣。而且,禮法歸禮法,人情歸人情,庶子要有良心,自然是不能忘本的。
如謝瑾華這樣的庶子,他們若是泯然眾人,外頭就不會有人說什麼。他們若是表現得好,自然是嫡母教養有功。他們若是品性敗壞,自然是因為“到底是奴才秧子肚子裡爬出來的,從根上就壞了”。
這無關公平不公平,既然尊嫡貶庶,那麼嫡系當然就佔據了天然優勢。
所以,此時知謝瑾華如此優秀,慕老就理所當然地贊了一句:“不愧是陳雁樂的外孫。”雖陳氏早逝,可謝大是陳雁樂的正經外孫,謝四既然從小由他教養,定染了陳氏家風,這話也不能算說錯了。
慕老和陳雁樂同居江南,是多年的好友。當初慕老被下獄時,陳雁樂還為他奔走過。
謝瑾華不知道慕老和山長對他的一番評價。既幫邵瑞解了圍,他便又退到了邵瑞身後。
一直到雅集快結束時,慕老才在公孫山長的陪同下出現在園子裡。園中的氣氛一度高漲。慕老對學生們說了幾句鼓勵的話,大家都恨不得能字字用刀刻下來。由此可見,慕老在學生們心目中的地位真的很高。說句不恰當的話,慕老就是放個屁,都有人會聞得如癡如醉,然後寫詩吹捧那屁是香的。
腦殘粉在每個時代都會存在。
慕老又說美景莫負,既然大家有幸能見到秋日的紅林山,不如就以“楓”為題寫一首詩。
這個題目真是太簡單了。秋日是賞楓的好時節,紅林山又是賞楓的好地方,誰來紅林山參加秋日雅集時,不提前在肚子裡備些和楓林紅葉有關的詩句?但正因為題目簡單了,想要出頭又不容易了。
謝瑾華沉吟片刻,寫好一首,就交了上去。
回書院時,邵瑞的情緒還非常激動,一直喋喋不休地和謝瑾華說著慕老如何。謝瑾華口上應著,心卻已經飛到了柯祺那裡去。他今日出來大半日,只留柯祺在書院中,也不知柯祺會不會覺得孤獨。
柯祺在做什麼?柯祺用小爐子弄出了炸醬麵。又能改善伙食了!
謝瑾華回來時,院子裡還彌漫著一股炸醬的香味。謝瑾華頓時就覺得餓了。
“先洗臉!洗完了再吃。”柯祺已經開始懷念謝瑾華的真面容了。他今天煮麵條時,因麵條是新做的,麵湯都煮成白色的了,那時就忍不住想,等謝瑾華洗臉時,最後那洗臉水會不會也要變成這樣?
也虧得邵瑞用的粉不錯,而謝瑾華原本就膚白體潤,出去了大半天,回來時竟也沒有浮妝。柯祺拉著謝瑾華在椅子前坐下,去爐子上提了熱水,加井水兌成溫的,然後洗了帕子,幫謝瑾華擦著臉。
謝瑾華閉著眼睛,任由柯祺在臉上擦來擦去,問:“柯弟,你是不是……不喜歡我做白麵妝?”
“怎麼說呢……也不是不喜歡,我就是沒看習慣而已。”柯祺說。他細心地擦著謝瑾華的眼角。
謝瑾華順著柯祺的動作,很主動把自己的下巴抬了起來,以便柯祺能更方便地幫他擦臉,說:“我也不是很習慣……今日出了些汗,拿巾帕擦汗時,總要蹭些白粉下來。”他這樣子看上去乖巧極了。
“臉上被塗了那麼厚的一層,說真的,確實有些浮誇啊。”柯祺說。他走到一邊去滌布巾。
謝瑾華不知道想了些什麼,忽然閉著眼睛就笑了起來,說:“柯弟,今日雅集中發生了一件很好玩的事。有人一腳踩空正要往前摔去,幸而邵兄站在那人旁邊,第一時間挺身而出,用自己的胸膛護住了他。那人整張臉都撞進了邵兄的懷裡,於是邵兄的衣襟上就留下了白印子,正好是一張臉的形狀。”
柯祺能想像那畫面,跟著笑出了聲。他洗好布巾,又走到謝瑾華身邊,再次幫謝瑾華擦起了臉。
“哈哈哈哈,我們的學院常服正好又是深色的,白粉落在衣服上就更加顯眼了。邵兄難道就頂著那張人臉繼續高談論闊嗎?要我說,白麵妝確實有些過了……”柯祺說著說著,忽然覺得謝瑾華的表情不太對。柯祺反應很快,道:“你……莫不是編了個故事騙我的吧?”自家少年什麼時候學會騙人了?
明明之前連玩笑都開不起的!
從柯祺接話起,謝瑾華就一直忍笑忍得很辛苦。見柯祺終於識破了他的騙局,謝瑾華先是暢快地笑了好一會兒,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確實是騙你的,沒有人摔到邵兄懷裡去。你竟被我騙到了!”
柯祺把謝瑾華鬢角的白粉細心擦乾淨了,直接把帕子糊在了謝瑾華臉上。他故作惱怒地說:“剩下的地方自己擦!好啊,謝哥哥只獨自出門了一次,回來時竟然就學壞了,以前你從來不會騙我的。”
謝瑾華把臉上的帕子取下來,睜開眼睛說:“不騙你,以後再也不騙你了。其實,今天雅集上確實發生了一件事,沒有我剛剛編的那件事般誇張,不過也挺……叫人覺得尷尬的。我們玩曲水流觴時,坐邵兄旁邊的那位兄台個子稍矮。邵兄行大禮時要甩袖,袖子正好甩那人臉上,蹭了好大的一塊粉。”
“邵兄有些倒楣啊。”柯祺也覺得那畫面尷尬了一些。
“好在邵兄不是故意的……”謝瑾華慢悠悠地說。
“那也得好好賠禮道歉一回吧,雖然髒了袖子的人是他。”柯祺說。
謝瑾華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忽然再次爆笑了起來:“你不會又信了吧?你是有多討厭白麵妝,才會被我一騙一個准?哈哈,其實雅集上什麼事都沒發生!邵兄好好的,哪裡都沒有蹭上白麵。”
“……”柯祺無話可說了。他竟然在同一個陷阱裡掉了兩次。這陷阱還是傻甜的金花花挖的!
謝瑾華洋洋得意地從椅子裡站起來,走到一邊去洗帕子。
“我上回對你說,花生是長在土裡的……”柯祺故意學著謝瑾華不久前的樣子,慢悠悠地說。
在這種情形說這樣的話明擺著是要叫人誤會的。
謝瑾華就像是一隻被踩到了尾巴的貓,叫道:“好啊!你果然是騙我的!我就覺得哪裡不對,花生是長在樹上的吧?要不是我今天故意逗著你玩了,你肯定不會坦白,那我豈不是要被你騙一輩子了?”
“沒有騙你,花生真長在土裡。”柯祺笑得非常無辜。
謝瑾華卻不願意再信他了,自作聰明地說:“我不會再被你騙了!花生肯定是長在樹上的。”
柯祺捏了捏謝瑾華的臉。很好,自家單純的少年沒有被換芯子,還是這麼好騙啊。那等到來年的五六月,不如院子裡就種些花生吧,好叫謝瑾華知道,他自己有多蠢萌。柯祺心滿意足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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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聽柯弟不靠譜,絕知此事要躬行。”
“回頭叫陳牛給我送幾粒花生種子來。等我種出了花生樹,看柯弟還有什麼話能說!”
“我哄他是一哄一個准,他哄我卻是不容易的。”
“理當如此,否則我豈不是白長了這些年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