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4章 這半生,終是我痴心妄想了(下)
寢屋外,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
一名異族打扮的老人,快速闖進來,冷聲道:“島主,再不走,咱們會和中原的勢力產生衝突!若您不肯走的根源在這個女人身上,恕屬下僭越,屬下定要把她殺死!如此,才能徹底絕了島主對中原的心思!”
他穿戴華貴,顯然,在瓊華島地位不低。
甚至,可能是那些族中的掌權者之一。
而他說完,原本纏繞在他手臂上的一條蛇狀裝飾物,竟忽然慢慢探起頭,危險地朝沈妙言吐紅色信子。
那竟是一條真蛇!
沈妙言咬住唇瓣。
潛意識裡很清楚,這個老人,相當危險。
蓮澈的臉色同樣不好看,“你在威脅我?”
“不敢,只是勸島主盡快回島罷了。否則的話,老朽並不介意召喚這方圓十里以內的毒物過來。屆時,床榻上這位嬌滴滴的小姑娘,怕是要變成一具格外恐怖的屍體了。”
老人的聲音不疾不徐,卻透著不可反駁的涼意。
蓮澈慢慢轉身,望向床榻上的女孩兒。
她仍舊坐在那裡,烏黑順滑的長發披散在腰間,越發襯得巴掌臉白皙剔透,嬌豔明媚不可方物,格外惹人憐惜。
這是他痴戀了兩世的姑娘。
男人慢慢走到床榻邊,仍舊在床邊坐了,握住沈妙言的一隻手,“姐姐便是裝病,也不願跟我回瓊華島。那麼,姐姐如今在生與死之中選一條路,可好?跟我回瓊華島,生。留在這裡,死。”
他低頭,鄭重地親吻了下少女的手背。
沈妙言慢慢垂眸,一手托起他的臉,於帳中細細端詳。
即便二十三歲了,可他仍是少年模樣。
一雙桃花眼永遠都含情脈脈,肌膚白膩猶如女子,淡紅唇瓣似是塗過花汁。
他身上,有一種陰柔的美。
雌雄莫辯,卻分外好看。
纖細的指尖輕柔拂拭過他的面龐,沈妙言溫聲道:“若弟弟只給我這兩條路選,那我選擇死。”
她,縱便是死,也想要留在四哥身邊!
蓮澈眼睛裡那僅剩的一點點期望,終於慢慢黯淡下去。
半晌後,他慢慢鬆開她的手。
他不知從哪兒摸出一粒深紫色藥丸,“姐姐就算不要這條命,也不願意隨我回瓊華島,我還能如何呢?”
說著,把藥丸送到她唇畔,笑容妖美,“那麼,姐姐就依照你剛剛所言,選擇通往黃泉的那條路吧。”
沈妙言垂眸,望向那粒紫色丹藥。
唇角的笑容苦澀了些許。
沒想到到頭來,她會以這種方式,離開人間。
她伸手接過丹藥,正要往嘴裡塞,卻被蓮澈忽然攔住。
他握住她的手腕,嗓音染上些許戲謔,“不過是與姐姐開個玩笑,看看姐姐究竟有沒有為愛情犧牲的決心而已,姐姐不必當真。”
他說完,在沈妙言略帶驚訝的眼神中,大掌扣住她的後腦,不顧一切地霸道吻住她的唇瓣。
他吻得很用力,似要把這後半生所有的相思,都發洩在這一個纏綿悱惻的吻裡。
直到吻得少女受不了,蓮澈才帶著不捨,慢慢鬆開她。
他深深凝視了眼沈妙言,旋即,毅然轉身,朝屋外而去。
少年特有的音調,徐徐從外面傳來:
“我為姐姐而來,亦為姐姐而去。兩生宿命,不過如此。”
“此去天涯海角,還望姐姐從此珍重。”
“這半生,終是我痴心妄想了。”
“……”
沈妙言的指尖頓在唇瓣上,本欲擦拭去吻痕,可聽見那寂寥至極的嗓音,心中莫名空落落的。
她走到窗畔。
渡頭上,那艘巨船正緩緩收錨。
穿著胭脂紅錦袍的少年,被人簇擁著,往那巨船而去。
寒冷的河風捲起他的袍擺,他連背影都多了幾分蕭索。
沈妙言知曉從此一別天涯,兩人將再難相見。
過去的一幕幕,不由自主地浮現在眼前。
當年初見,他不過是楚宮裡一個小小的太監。
他跪在大雨裡,脊背挺直而纖細。
那樣的小少年,倔強,單薄,帶著蔑視一切的孤傲。
卻,總也願意悄悄兒地保護她。
後來再見,他是鬼市神出鬼沒的二爺。
一襲紅衣俊美似妖,桃花眼總是噙著若有似無的笑。
高傲,尊貴,帶著亦正亦邪的涼薄。
在護著她的時候,卻也總想方設法地欺負她。
等到後來,國仇家恨積累到一起,亦是那個眉眼彎彎的少年,不聲不響地替她扛起大魏的旗幟。
每一場戰爭,他都要衝在最前面。
傷痕纍纍,
卻從未喊過疼。
他用那柄彎刀,為她打下魏北的江山,力排眾議簇擁她為史上第一位女帝,為她率兵東渡狹海侵襲中原,直到成為她手中最鋒利的、最所向披靡的刀劍!
那人溫溫柔柔的話,仍舊清清楚楚地浮現在耳畔:
——在楚國時,你護著我。如今我已長大,有能力保護你了。
——數年情深,縱使為姐姐而死,我亦無悔。
——只要姐姐開口,我的刀就為姐姐出鞘。
——我為姐姐而來,亦為姐姐而去。兩生宿命,不過如此。
——這半生,終是我痴心妄想了。
總是感動的啊。
無論他後來做出如何荒唐的事,每每午夜夢迴,想起他身上那一道道傷疤,她總是感動的啊。
紅衣少年,登上了遠去的巨船。
沈妙言站在高塔窗畔,透過寒霧目送他,手中捏著的帕子不覺被風吹落,飄飄搖搖地朝那巨船飛去。
蓮澈站在船舷邊,只見高空中遙遙飛下來一條手絹。
他下意識伸出手,那繡花手絹正好落在他的掌心。
潔白的絹帕上,仔細繡著一個“妙”字。
他回首,少女的容顏在寒霧中若隱若現。
即便隔著河川與渡口,他也仍舊能看到她眼中的不捨。
他突然覺得有那麼一點欣慰。
至少,
至少,她還是有些在乎他的……
巨船漸漸遠去。
河面上起了濃霧,隔絕了岸上的視線。
沈妙言看著那個紅衣少年的身影逐漸在視野中消失,下意識抬袖抹了把臉,才發覺自己竟已是淚流滿面。
無論他們過去是怎樣親密的姐弟,
亦或是怎樣知心的朋友,
時間,
終究會帶走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