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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途同歸》第8章
第八章 【生死搭檔】

  新年過後的一個禮拜天,天氣異常陰冷。

  早上7點50分,行刑隊將一個女囚從囚室里拖出來,一直拖到76號用來行刑的中庭。

  那是一個很年輕的女孩,頭髮凌亂,滿身血污。

  她雙手都被折斷了。可是彷彿害怕她似的,他們還是將她五花大綁著。

  行刑隊的隊長指揮手下用黑布去蒙她的眼睛,可是她倔強地甩了甩頭:「我不需要這個。」

  「如果要死,我要睜著眼睛死,我要看清楚你們的樣子,等你們下了陰曹地府我們再好敘舊。」她說,露出了一個陰森戾氣的笑容,「你們最好也看清楚我的樣子。因為你們自己知道,你們這些當漢奸走狗的人,有一天要是死了,一定會比我死得慘一百倍一千倍。」

  「幹什麼呢,你們這群廢物,容她在這裏胡說八道。」汪曼春抬手給了行刑隊隊長一個耳光,「還不快給我殺了她!」

  「是!」隊長這才反應過來。

  「瞄準!」他一揮手。

  十幾支步槍舉了起來。開栓,子彈上膛。

  可是那個女囚卻彷彿對眼前即將發生的一切置若枉顧,只是抬頭看向了高牆外的天空。

  上海冬天的早晨,天空灰濛濛的,有一群鴿子撲棱著翅膀從空中飛過。

  槍聲響的時候,一直看著窗外的阿誠眼皮忍不住跳了一下。

  明公館離76號太遠了,他根本就聽不見槍聲的。可是他卻覺得自己明明白白地聽到了,那驚亂了鴿子的致命聲響。

  阿誠低頭看了看表,那個時候是早上7點55分。

  黃浦江上的太陽還沒有升起來。

  那個女孩死的時候,沒有看到新一日的陽光,他想。

  +++

  汪芙蕖棺車出殯的時候,有一具女屍在76號門口被倒吊起來。

  她儼然遭受酷刑,體無完膚,又被子彈打成了篩子,慘狀叫人不忍直視。

  明樓從汪芙蕖的葬禮回來的時候,看起來很疲倦。

  「怎麼樣?」阿誠幫他脫大衣。

  明樓不說話,在沙發上坐下來,手撐著額頭,沉沉嘆息。

  「我幫你按按。」阿誠說。

  「不用,」明樓擺手,「你的肩膀還沒好全呢。」

  於是阿誠在他身邊坐下來:「汪曼春還是不肯釋放屍體?」

  明樓搖頭。

  他告訴汪曼春這樣太血腥了,會破壞新政府形象,導致民憤,可是汪曼春根本聽不進去。

  「活著的時候,我要她受盡折磨,不得好活。死了,我也要她連片葬身之地都沒有,不得好死。」汪曼春恨恨道,「就算這樣,也難解我心頭之恨。她的賤命,要如何為我叔父償命。」

  明樓沒有再說什麼。他知道汪曼春不會讓步,如果再費唇舌只會導致汪曼春的懷疑。

  「汪曼春呢?」阿誠問。

  「下了葬禮,就直接回76號工作了。」明樓說,「她說要全城搜捕于曼麗的另一個同黨,就是那個安裝汽車炸彈的漏網之魚。」

  「你之前在醫院的時候,不是已經暗示梁仲春趁這次機會盡量拉攏76號裏面屬於汪曼春的勢力為他所用?」

  「梁仲春聰明,但是汪曼春也不笨。梁仲春有所動作,她已經察覺了,所以才急著回去工作。」明樓說,「她叔父雖然死了靠山沒了,但是日本人為了向那些先前支持汪芙蕖的勢力暗示會優待她,又料准她會為了報復愈加賣命做他們的走狗,因此肯定不會削弱她在76號的勢力。」

  「先不管她了,沒了她叔父,暫時她也掀不起什麼風浪。」明樓轉頭問阿誠,「大姐和阿香什麼時候回來?」

  「明天。」阿誠說,「下午接到了阿香打來的電話,說是明天早上就會到家。」

  明樓的手指敲著茶几桌面,彷彿在思考什麼,然後他的手指停下來。

  「必須在大姐回來之前,把明台收拾好,」明樓彷彿下了決斷,「你去煙花間,幫我把明台捉回來,我不方便去那裡。」

  「什麼,明台在煙花間?」阿誠驚訝。

  明台看上去並不像是那種混跡于煙花間的人。

  「怎麼回事?」阿誠問。

  「我剛剛是不是說了有條汪曼春還沒抓到的漏網之魚。」明樓回答。

  「什麼?」阿誠大驚,一下子站了起來,「你是說,明台和于曼麗……他們就是二組?」

  「那個做了死棋的女孩,原名錦瑟,后加入軍統,改名于曼麗。她是明台的生死搭檔,也是明台喜歡的人。」明樓抬頭看他,「我這麼說,你懂了嗎?」

  阿誠站著不說話。

  「是你讓明台加入軍統的?」然後他問。

  「跟我沒關係,」明樓搖頭,「明台加入軍統,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他是被王天風招募的。」

  想到王天風那種瘋子一樣的作風,阿誠大概能理解明樓的懊惱。

  「覺得好不容易養大的白菜被豬拱了?」

  「真懂我。」明樓笑笑,然後收斂了笑容,「明台是在軍校里遇到于曼麗的,他們一起受訓,一起畢業,然後一起回到上海,在王天風的遙控下工作。」

  「為什麼是她?」阿誠問,「為什麼王天風選了她當死棋?」

  「王天風沒有選她,是于曼麗選了自己。」

  「什麼?」

  「這次的鋤奸任務必須要有執行者,」明樓說,「一組出了叛徒,三組是你,作為潛伏人員,王天風認為你比起不是潛伏人員的二組價值更大。所以王天風決定這次刺殺任務的執行由二組完成。相信我,王天風那個瘋子從來不是政客,官場上那套他不屑一顧,人情面子他也完全不給。他絕對不會因為明台是我弟弟,就對他網開一面。所以他選了二組,而那枚死棋,不是于曼麗就是明台。」

  于曼麗沒有讀過多少書,也不大懂太多家國大義。但是她有種一往無前的勇氣,有份無怨無悔的愛情。她不怕死。她願意為了心愛的人死。

  在二組裡,她是負責去和上線接頭的人,因此比明台早一步知道了鋤奸行動的詳細計劃。

  她知道,她和明台,必定有一個人要死。

  她向上線請示,要求上線指定她做那枚死棋。因為她知道,如果有選擇的話,她和明台都會選擇自己當那枚死棋。所以她不讓明台選擇,因為她不要明台死,也不要明台內疚。

  她告訴王天風,明台的哥哥牽涉太廣,自己才是作為死棋的最合適人選。

  王天風說:這樣才好,弟弟殺哥哥,一場大戲。毒蛇要是真把他弟弟給滅了,那才是真的在日本人面前徹底洗清了軍統嫌疑。

  求求你,教官。可是于曼麗說:之前我從未求過你,我這輩子只求你這一次。

  王天風讓上線轉告她,她的請示被批准了。

  王天風同時也告訴她:你會死得很慘。進了76號,就是刀山火海,油鍋血池。

  可是于曼麗說:死得其所。

  「她是為了保護明台,所以自願當了死棋。」明樓說,「現在你大概知道明台為什麼要瘋了吧。他一定要去救于曼麗,是王天風派人把他綁在煙花間,在於曼麗行刑之前不準放人。王天風給了明台的上線一把槍,說:他要去,走出煙花間門口就直接把他斃了。省得被76號抓住了,反正也是一個死。現在就斃了,至少不用擔心他叛變。可是,再在煙花間呆下去,不但過不了大姐這關,就連汪曼春那邊也會生疑。」

  阿誠穿上大衣,戴上圍巾和手套:「放心,我這就去把他帶回來。」

  +++

  明台是被阿誠揪著領子拉回明公館的。

  進門的時候,明樓看阿誠捂著肩膀。

  「怎麼了?」他立刻走過查看阿誠的肩膀。繃帶上又出血了。

  「沒什麼。」阿誠不讓他看,「就是剛剛那小子不肯回來,所以拉扯了兩下。」

  「拉扯?這混球跟你動手了吧?」明樓皺著眉頭,轉回去看明台,「阿誠受了傷,你還跟他動手,你懂不懂事。」

  「是,我不懂事,」明台醉醺醺的,「那您就讓我呆在煙花間,不要回來惹您煩不就好了嗎?」

  「你還要鬧到什麼時候?你給我清醒一點。」

  「我不想清醒,我想就這麼醉死算了。」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明樓提高了聲音。

  「我說一百遍也可以啊!」明台也提高了聲音。

  眼看著兩兄弟就要動手,阿誠連忙擋在中間。

  「算了,他喝醉了。」他對明樓說,「明天等他酒醒了再和他說話。」

  明台搖搖晃晃往樓梯上走去,但是腳步一趔趄,反而在台階上坐了下來。

  明樓看著弟弟,前幾天還那般神采飛揚,現在卻這般潦倒不堪,剛剛的怒氣慢慢化為了心疼。

  他在明台身邊的台階上坐下來。

  「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不管你,讓你好好靜靜。可是大姐明天就要回來了,你這樣,我沒法和她解釋。」

  「我知道。」明台垂著頭,「我保證,我就瘋一天。大哥,今天就讓我做回我自己吧,不是革命者,不是戰士,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一個失去了心愛的女人的男人。」然後他想起了什麼,自嘲地笑著,「我之前還和大姐說,以後要帶曼麗給她看,我跟大姐說,曼麗特別漂亮,大姐您一定會喜歡的。可是現在,大姐永遠也見不著她了……」

  說著說著,笑容化成凄然。明台紅了眼眶。

  「哥,是我害死曼麗。」他的喉結顫了顫。

  「胡說什麼。」

  「你不知道,我們在軍校的時候,有一段時間,王天風像個瘋子一樣訓練我們。曼麗說,再這麼下去,我們會死的。她跟我說,我們逃吧。我們有路費,能搞到機票,我們可以去任何地方,遠遠逃開這些血腥殺戮,這些九死一生。去歐洲吧,去南洋,去美國,去哪裡都好,只要是跟我一起,她都願意去。世界那麼大,肯定有我們可以落腳的地方,他們找不到我們的。可是我跟她說,我們不能逃。有一日祖國若是淪陷,我們定會自責,沒有為她血戰到最後一刻。所以不要怕,我對她說,眼前哪怕是刀山火海,我們也一起去走。曼麗就點點頭,對我說,好。只要跟著你,她說,我願意去任何地方。她還跟我說,原來為了給養父報仇,她殺過很多人,被抓進牢里的時候,她天天做惡夢。她夢到她生前殺了這麼多人,死了要下油鍋,夜裡經常驚醒,特別害怕。可是哥,你知道她跟我說什麼嗎?她說,若是你要我跳,就算是油鍋,我也會跳下去的。」眼淚奔涌而出,再也止不住,明台揪著胸口,「是我害死了她,哥,是我害死了曼麗。她被汪曼春吊在76號門口,暴死日下,不能入土為安,我卻什麼也做不了。」

  「不,不是你,是汪曼春殺了她,是日本人害死她。」而明樓說,「有一天他們定會為他們犯下的罪行血債血償。」

  「曼麗這輩子吃了太多苦,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我說讓她等一等,再等一等,等到戰爭結束了,我就帶她去最好玩的地方,吃最好的東西,讓她過上最好的日子。可是她說,不要緊的,她從小吃苦吃慣了,不怕吃苦的。她還說,只要是跟我在一起的日子,就是好日子。」

  他們坐在階梯上,明台把臉埋在明樓的頸窩裡,哽咽著,淚流不止。

  即便堅強如明樓,阿誠也看見他紅了眼眶。

  「大哥,她是我喜歡的人啊,你懂不懂?我喜歡的人沒了,這輩子再也沒有第二個了。」明台嚎啕著。

  而明樓反手緊緊摟著明台的腦袋,然後把下巴擱在這個心碎的弟弟的頭上。

  「大哥知道。大哥知道。」明樓睜著眼睛,一遍遍地重複道。

  +++

  明台鬧到掌燈時分才睡著。

  阿誠坐在明台的床邊看他睡得很安詳,可是臉上還有沒有擦乾的淚痕。

  分開的時候,這小子還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少年,阿誠想,如今都長這麼大了。

  明台從小就是機靈鬼,腦子特別好使,卻總愛淘氣。

  明鏡總說明台長不大,但是也喜歡他長不大。

  長不大的孩子好,煩惱比普通人少,不像阿誠自己,從小就心事沉重。

  可是就連這個無憂無慮的小少年,如今心底都刻下了難以磨滅的傷痕。

  阿誠又看了一會兒,伸出大拇指幫明台揩了揩淚痕,又幫他小心掖好被子,才從房間里出來。

  下了樓,卻看見明樓正坐在客廳里等他。

  「肩膀又傷了是不是,」明樓說,「走,去我書房,我幫你弄弄。」

  「不用了。」阿誠說,「今日晚了,不方便麻煩蘇醫生過來,明天一早我去她診所一趟就行。」

  「這怎麼行,不能拖過夜的。」明樓說,看阿誠還猶豫,就眯起眼來,「怎麼,怕我吃了你?」

  「骨頭硬,怕你嚼不爛。」

  「那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明樓在背後推開書房門,「來吧。」

  不想服軟,阿誠只好跟了進去。

  明樓取了醫藥箱出來,背對著阿誠整理紗布。

  「把衣服脫了。」他說。

  「啊?」

  明樓回過頭來,看他在那裡發愣:「我幫你脫?」

  「不勞煩長官。」

  阿誠脫了外套放在沙發上,然後開始脫襯衫。明樓已經準備好了,就坐在沙發上,看他一顆顆解襯衫扣子。若不是自己確確實實受了傷,這情景委實看起來有些不太健康。

  「明董事長和阿香去蘇州的事情,是你故意安排的吧。」為了消滅這尷尬的氣氛,他岔開了話題,「你知道明台肯定一時接受不了于曼麗的死,又不能讓你大姐看見他那個樣子,所以找個方法把她們支開一段時間。」

  「知我莫若阿誠。」明樓首肯。

  「免了,別給我扣大帽子。」

  襯衫終於脫完了,明樓示意阿誠坐在自己旁邊,然後仔細查看他的傷口。

  離得太近了,大概到了只要微微側過頭,就可以吻上的程度。阿誠只有把臉別開,一直看著別的方向。

  「還好,傷得不嚴重。」明樓說,彷彿渾然不覺,「我重新幫你包包。」

  「我不知道該不該信你。」

  「你要對我有信心,想當年在軍校的時候,我所有科目都是第一,醫療救護課也是。你知道王天風為什麼討厭我嗎,因為當時在軍校的時候,我永遠都是第一,他第二,永遠只能在我下面。」明樓說,然後想起來問,「王天風最近沒有再找你了吧。」

  「幹嘛,防他跟防賊似的?」

  明樓微微一笑:「不怕賊偷,怕賊惦記。」

  因為通過了明樓提到的那個所謂「考驗」,阿誠已經被調離了軍統上海情報站二組,脫離了和王天風的隸屬關係,正式加入了明樓所管轄的軍統秘密情報組,成為了明樓的下屬。

  阿誠去跟郭騎雲交接的時候,郭騎雲一臉憋不住笑的表情。

  「笑個屁啊。」他瞪了郭騎雲一眼。

  「你笑我這麼多年,我笑你一次不行啊。」郭騎雲說,然後湊過來,「聽說你把你的直屬長官睡了是不是?」

  他一定是從王天風那裡聽到的風聲。

  「胡說八道什麼,沒有的事。」

  「哎哎哎,臉紅了臉紅了。」郭騎雲哈哈大笑,「你啊,這叫夜路走多了終於遇到鬼,自家人睡了自家人。」

  「你狗嘴裡能吐出象牙嗎?」

  「不能。」郭騎雲說。

  他想起來問明樓:「你是怎麼跟王天風說我倆的事的?」

  「我什麼也沒有說,他只要按照約定把你交給我就行,別的事情都不是他管轄的範圍。」

  「你不怕他誤會?」

  「有什麼好誤會的,這種事情本來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明樓微微一笑,「淫者見淫。」

  這人!

  「那個時候你明知道我要坑你,為什麼不阻止我?」阿誠想起了他那個如今想來愚蠢至極的仙人跳。

  「那時我正在頭痛,想有什麼辦法,既可以穩住逼婚的汪曼春和大姐,又能把你調到離我身邊最近的位置來。沒想到在這個時候,你卻把辦法送上門來了,我又有什麼理由不接受的。」

  為了完成這次考驗,王天風要求明樓不要告訴阿誠他的真實身份,直到考驗完成。明樓同意了。但是同時明樓也面臨著難題,要如何在這樣的情況下,讓阿誠配合他的工作。

  「不過,你會在咖啡里下藥,這事兒我倒是真沒想到。」

  那個時候明樓抿了一口阿誠送上的咖啡,發現咖啡里有種怪味。

  他從小養尊處優,錦衣玉食,識辨天下美味,舌頭非常刁鑽。那奇怪的味道雖然很淡,但是他一下子就嘗出來了。

  原來如此。明樓明白過來。阿誠這是挖了個坑想要讓他跳啊。

  正好,既然坑都是現成的,他想,自己連動手挖的工夫都省了。

  「你知道拍照片的人在對面樓里的房間?」阿誠問。

  「你開窗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那時明樓三口兩口喝下咖啡,又見阿誠開窗,就猜到了八九分,所以故意裝作想去吹吹涼風,去了窗邊。他還故意湊得離窗戶近一點,想著對面樓里的人可別給拍糊了。

  「你就不怕我真把你怎麼樣?」阿誠問。

  「你能把我怎麼樣?」明樓抬起眉毛,好整以暇地問。

  「我……」阿誠一時語塞。

  「我也沒想把你怎麼樣。」他咕噥。

  「你要是後悔那個時候沒有把我怎麼樣,現在也還有機會。」明樓說著,抿嘴一笑。

  「就我們兩個人的時候,演什麼演。」阿誠嫌棄。

  「你怎麼知道我是演戲。」明樓說,回身去收拾醫藥箱。

  又是這種半真半假的話!阿誠在心裏嗤了一聲。

  這些日子,他們同進同出,同吃同住。

  可是即使站在明樓身邊的位置,有時候阿誠還是覺得自己不知道明樓在想什麼。

  他怕自己不過是又一個汪曼春。

  以為看到了明樓的真心,以為得到了他的深情,其實全部不過是在陪著他演戲罷了。

  有時候阿誠想,還不如自己對明樓沒情。

  沒情,可以大手大腳,無所顧忌。

  那麼就抱上去,吻上去,讓他從了自己。當然,自己從了他也不是不行。

  省得他撩來撩去,自己是看得到,吃不到,心裏癢,餓得慌。

  這個沒有硝煙的戰場,如此危險,說不定下一分鐘,自己的命就交出去了。本應及時行樂才對,可是這麼多年,阿誠卻從未有過想要和誰在一起的慾望。

  大概是小時候養母的虐待,讓他無法再相信別人。

  大概是分手時的那場冷雨,把心裏的火都澆滅了。

  可是這次遇到明樓之後,他心裏那把火又開始熊熊燒了起來。

  大家表面上恭維他是辦公廳的大紅人,背地裡卻說他不擇手段爬上了長官的床。

  反正他是罵名也背了,耳光也吃了,槍子也捱了,若是沒有真的爬上去一次,豈不是虧大了。

  總歸,得不到心,得到身體,也是好的嘛。

  ……只可惜,他對明樓有情。

  越是有情,才越束手束腳,顧忌多多。

  越是有情,才越是渴望,越怕落空。

  +++

  明家大姐明鏡果然第二天一大早就回到了明公館。

  聽說是明家有一家在蘇州的廠子罷工,明樓的堂哥明堂專程跑去蘇州安撫工人情緒,卻叫工人抓了。工人們表示「如果見不到明董事長,我們就不放人」,明堂的太太又過來明鏡辦公室里哭。明鏡被哭得沒辦法,只好火急火燎去了蘇州。

  昨夜裡明樓剛剛給阿誠包紮完傷口,明堂就打了電話來。

  「堂弟啊,這次我可是為了你演了一出苦肉計,整整輕了五斤。」

  「正好減肥嘛。」明樓在電話里向他保證,「放心吧,幫我辦事,只有穩賺沒有吃虧。」

  早飯剛剛上桌,明台就下樓來了。

  昨天他頭髮凌亂,鬍子拉碴,今天卻就像是跟他大哥保證過的一樣,收拾好了自己。

  阿誠見他颳了鬍子,又把頭髮整理得服服帖帖,終於放下心來。

  只不過,那雙心碎流淚過的眼睛卻是怎麼也掩飾不住的。

  「哎呀,你的眼睛怎麼了?」明鏡大驚,立刻湊過去看,「讓姐姐看看。」

  「別看了,姐,就是給蝎子蟄了一下,腫了。」

  「哪裡來的蝎子,這麼毒。」

  「不怕,它們蟄我,我就給它蟄回去。它們毒,我就比他們更毒,」明台說,「錢債錢償,血債血償。」

  「血什麼血,說什麼呢,神神叨叨的,」明鏡鬆了口氣,「快坐下來吃飯,吃了飯,去蘇醫生那裡看看眼睛。」

  「真沒事,姐,這點小事就別麻煩蘇醫生了。」

  明樓正在旁邊看報紙,冷不防明鏡一巴掌把他的報紙拍下來。

  「你看看,你弟弟被蝎子蟄成這樣,你還像個沒事人在這裏看報紙?」

  「怎麼又是我的錯,」明樓不滿,「他是被蝎子蟄的,又不是被我蟄的。」

  還好是蝎子,蟄了也就腫腫,阿誠想。這要是被毒蛇咬一口,命都沒了。

  「我就知道這個家不能交給你管,我才離開家幾天,明台就被蝎子蟄了,我要是再多走幾天,這個家還不知道要變成什麼樣了。」明鏡說。

  「所以大姐你這不是回來了嗎,這個家沒有你不行啊。」明樓一邊狗腿著,一邊又拿起了報紙。

  「可憐明台今天要去相親的,眼睛腫成這樣,讓他怎麼見人。」

  「姐,我長得英俊,不怕的。」明台說著,站了起來,「我吃飽了,你們慢慢吃。」

  「下午兩點,蘇醫生診所旁邊的咖啡館,約好了和程小姐見面,你不要遲到了。」明鏡囑咐他。

  「知道了。」

  明樓看看桌子上的車鑰匙:「那小子又把車鑰匙忘了。」

  阿誠立刻站起來:「我給他送過去。」

  等明台走到花園的時候,阿誠剛好追上了他。

  「車鑰匙。」他把鑰匙交給明台。

  「哦,忘了。」明台說,「車子修好了,但是總想不起來拿鑰匙。」

  他們並肩走了一段。

  「你還好嗎?」阿誠開口。

  「沒事了。」明台說,「該流的眼淚,昨天都流完了。」

  阿誠不知道怎麼安慰明台。可是那樣的悲痛,他完全感同身受。

  只要想想,如果明樓不是毒蛇,那麼死的就會是明樓。

  阿誠甚至不願意去想那樣的結果。

  「阿誠哥,我眼睛是不是真的很腫?」明台說,打斷了他的思緒。

  「想聽真話?」他問。

  「真話。」

  「腫得像兩個核桃。」

  「真的這麼嚴重?」明台聽了,立刻去包里扒拉,然後找出一副黑框眼鏡戴上了。

  「這樣是不是遮上了?」他問阿誠。

  「遮是遮上了,」阿誠左右看看,「可是這哪來的眼鏡,這么丑?」

  明台笑了:「這是我大哥年輕的時候在歐洲留學時戴過的,他現在每天為了扮漢奸都戴著金絲眼鏡,這副就被我偷來了。」

  只要想想明樓年輕的時候戴著這副眼鏡的蠢樣自己沒有親眼看到,阿誠就覺得自己虧得慌。

  「我從來不知道男生也能哭成這樣,昨天你在樓梯上大概哭了一兩個鐘頭,我還以為你這輩子都停不下來了。」看明台還在那裡調整眼鏡,他嫌棄地對明台說。

  「你還笑我?小時候明明是你最愛哭了。你還記不記得,那次我讓你幫我去摘果子,你爬到樹上下不來,簡直哭成了個小淚人兒,把我嚇壞了,直到大哥過來,叫你不要哭,你才終於不哭了。」明台指著花園裡的一棵老樹,「哪,你看,就是這棵樹是不是……」

  突然明台掩著嘴,眼珠轉了轉:「等等,我說漏嘴了?」

  阿誠震驚地盯著他:「你知道我是誰?」

  「知道。」明台點點頭,一臉懊惱。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就是你來我家吃餃子那晚。」

  「什麼?」阿誠大驚,「你怎麼知道的?」

  「你說你叫阿誠,所以我一下子就記起來好多小時候的事情。」明台自鳴得意,「再說了,你的樣子倒是變了好多,但是你看大哥的眼神變不了。」

  阿誠臉上一熱:「胡說什麼。」

  「好好好,我就愛胡說,聽不聽隨你。」明台說。

  「你明明知道我是誰,為什麼裝作不認識我?」阿誠問。

  「明明是你先裝作不認識我們的,我還以為你不想提小時候的事情呢。」明台說,「看破不說破,這點人情世故我還是懂的。」

  原來如此,阿誠想。

  「可是,你明明知道我是誰,你為什麼還在餐桌上……」

  「叫你大嫂?」明台說,然後狡黠一笑,「都說了,好吃不過餃子,好玩不過嫂子。」

  阿誠作勢舉手要劈他,明台連忙裝作討饒。

  昨天他們在煙花間打了一架,對阿誠的武力值,明台還是心悅誠服的。

  「那你大哥……你大哥知不知道?」阿誠問他。

  「大姐總說我是人精,可是我跟我大哥的道行沒得比,我要是人精,他就是千年人蔘精,道行不是一個級別的。你說我大哥知不知道?」明台看著他,「這個家裡,大概只有大姐和阿香還被瞞在鼓裡。萬一哪一天讓大姐知道了你們這麼耍她,她一定會扒下你們一層皮來。別指望我啊,到時候我肯定裝傻到底,說自己完全不知情。」

  他看阿誠皺著眉頭:「好了好了,我就不在這裏胡說八道惹你煩了,我去執行任務了。」

  「哎,你不是去相親嗎?」

  「怎麼,大哥還沒告訴你?」明台壓低了聲音,「程小姐就是我的下一個任務。」

  看著遠方的時候,明台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

  「從今往後,阿誠哥,我不哭,我要笑。因為曼麗最愛笑了,」明台說,「我要幫她把她沒有笑夠的份兒也笑了,把她沒有活夠的份兒也活下去。有沒有埋葬的地方又有什麼關係?等到戰火消弭之後,這片土地全都是她可以安眠的地方。」

  +++

  阿誠回去的時候,明樓正一個人坐在露台上喝咖啡。

  他一屁股坐在明樓身邊。

  「你是什麼時候認出我的?」他直接問道。

  明樓放下咖啡:「那小子的嘴果然不牢靠。」

  「回答我的問題。」

  「很早。」

  「多早?」

  「在我回上海之前就知道了。」

  果然如此,阿誠想。

  「為什麼不告訴我?」

  「因為我不知道你想以什麼樣的身份與我相見。」明樓說,「若你想做我的下屬,我便是你的長官。若你想做我的舊友,我便是你的故人。若你想跟明台一樣當我弟弟,我便是你的大哥……」

  「若我想做你的僕人,你會是我的大少爺嗎。」阿誠打斷了他。

  明樓嘆了口氣:「你果然還在介意我當初沒有帶你走的事情?」

  「沒有。」阿誠搖頭,「我覺得你當年不帶我走是對的。不然,也許我現在還只是個僕人而已。虧得你當時心腸一硬,才有了現在的我。也許我還得謝謝你。」

  「再說了,現在的你不需要僕人,你需要的是戰友。」然後他說。

  「你能明白就好。」明樓說。

  阿誠忍不住自嘲地笑了。

  他依舊記得那時的心痛,絕望,覺得失去一切,走投無路。

  可是,自己的世界著了大火,焚天毀地,在別人來說,卻不過只是掉了一撮小小煙灰。

  有些事情,說開了,也只是這樣而已。

  沒關係,他這輩子什麼都缺,唯獨不缺愛,他想。

  因為他不需要。

  因為他愛無所愛。

  「你還記得你當初為了和汪曼春在一起,去求你大姐,結果被你大姐打了半死,罰跪祠堂,還三天三夜沒有吃飯的事情嗎?」他問。

  「記得。」明樓點頭。

  「那個時候我差點以為你要死了。」阿誠說。

  「還好,活下來了,活得挺好。」

  「都說好人不長命,壞人活千年,在你身上得到了充分印證。」

  「怎麼說話呢。」明樓笑了。

  阿誠也笑了,頓了頓,他說:「你知道汪曼春那天也有可能會上那輛裝著炸彈的車?」

  「我知道。」

  「我以為你愛她?」

  「很多事情也許並不是你看起來的那樣。」明樓說,嘆息了一聲,「我有姐姐,有弟弟,唯獨沒有妹妹。本來,她會是一個很好的妹妹。可惜……卿本佳人,奈何為賊。」

  阿誠想,明樓是一個比他更好的偽裝者。

  他對汪曼春,有幾分真心,幾分假意,就連自己,如今站得離他如此近,都無法看清,汪曼春又怎麼能看清呢。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跟王天風提的要求到底是關於什麼。」他問明樓。

  「我要求把你調到秘密情報組,讓你成為我的生死搭檔。」明樓回答。

  阿誠一驚:「你是說,就像于曼麗和明台……」

  「沒錯,就像于曼麗是明台的生死搭檔一樣,我也想你做我的生死搭檔。」

  在震驚之後,阿誠沉默下來。

  良久,他問:「為什麼選我?」

  「因為你和我站在同一個戰場,位置離我最近,你現在的職位和身份便於配合支持我的工作,也是在我一旦出現緊急情況的時候,最方便作出及時反應的人。」

  「只是因為這樣?」

  「只是因為這樣。」

  阿誠望著明樓,想要從對方臉上看出一點動搖或者謊言,但是卻找不到半分痕迹。

  明樓的偽裝已經連皮帶肉,混入骨血。明台說得對,自己道行太淺,根本扒不下來。

  「那王天風所說的最後的考驗又是什麼?」他又問。

  「考驗你能不能把槍口對準我。」明樓回答,「這次的鋤奸行動向所有人證明,你做到了。」

  「為什麼?」

  明樓沒有回答,只是反問他:「你說什麼是生死搭檔?」

  「同生共死的人,」阿誠想起了于曼麗,「為了保護另一個人,可以毫不猶豫地犧牲自己。」

  「你只說對了一半。」可是明樓說。

  阿誠疑惑看他。

  「生死搭檔,並不僅在同生共死。生死搭檔,是把自己的命交給對方的人。你可以為了保護對方,毫不猶豫地犧牲自己。可是為了抗戰的勝利,在必要的時候,也可以毫不猶豫地犧牲對方,保全自己。而你知道,當你這麼做的時候,對方也絕對毫無怨言。」明樓回答。

  「你必須通過這個考驗,」明樓說,「為了有一天,如果我也成了一步死棋,你必須做那個棄子的人。」

  這句話沉沉地壓在了阿誠心上,就像是明樓的性命一樣。那是千斤的重量,阿誠不知道他是否能夠握得住,舉得起來,牢牢握在掌心,用全部生命去保護它。然後等到某一天,又不得不鬆開手,親自將之捨棄。

  「你準備好當我的生死搭檔了嗎?」明樓說。

  阿誠順著明樓的視線望過去。在東邊,朝陽終於升起來了,初霞將天邊染成一片血色。

  「這是命令嗎?」阿誠問他。

  「這不是命令,而是懇請。」明樓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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