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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許諾(上古情歌)》第21章
第三章 天能老,情難絕

 赤宸悲傷地凝視著崖壁上相依相偎的影子。

 若換成其他人,此時朝雲峰上有少昊、青陽兩大高手,自己又重傷未癒,要麼知難而退,徐圖之,要麼另謀他策,可赤宸的性格中連轉圜的餘地都沒有,有的只是奮不顧身的一往無前。

 他眼眸中的悲傷漸漸被狠毅取代,突然拽著青藤,一蕩而起,揮刀砍向少昊。

 猝不及防間,少昊用足靈力,想把對方逼退,不曾想硬碰硬了一下,少昊被震得半邊身子麻木,對方卻未退半步,他心下駭然。

 赤宸左手橫刀胸前,右手抓著阿珩,嘿嘿一笑,「少昊,這些年你沒什麼長進啊!」

 少昊看清是他,知道不會傷到阿珩,反倒放下心來,右手虛探,握住了一把白色的水劍,淡笑道:「將軍倒是大有長進,不會被我一下就打落水中了。」

 赤宸不以當年為恥,反而笑著說:「所以這一次我要把阿珩帶走了。」拽著阿珩就要走,不想少昊的左手依舊緊握著阿珩,不肯放鬆絲毫。

 少昊的水劍攻向他,赤宸不敢輕敵,反身回擊,因為兩人都抓著阿珩,都怕傷到阿珩,所以都收斂著靈力,招式一觸即散,只見在一個小小的圈裡,刺眼的刀光劍芒閃爍不停。

 阿珩被拽得歪歪扭扭,又突見赤宸,心神激盪,靈力不受控制,身體變得滾燙,以少昊和赤宸的靈力都禁受不住,下意識地鬆開了她。

 阿珩腳邊的青草野花迅速枯萎,連懸崖下長著的葛藤葉子都開始發黃,少昊和赤宸驚訝地盯著她,阿珩修煉的是木靈,怎麼會毀損草木之靈?

 阿珩看到他們的眼神,生了自厭自棄之心,後退幾步,冷冷道:「你們現在發現了,我早已經不是以前的阿珩。」

 少昊思索著眼前發生的一切是怎麼回事,赤宸卻眼中只有阿珩,根本不去細想,看她正好站在懸崖邊上,大笑著撲向阿珩。

 少昊揮掌,一條白色的巨龍撲向赤宸,想把赤宸逼開,赤宸卻未閃未避,任由巨龍襲身,不管不顧地抱住阿珩。

 龍頭打到赤宸背上,赤宸被打下懸崖,阿珩也隨著他墜下。

 「啊——」

 阿珩尖叫著,下意識地緊抱住赤宸,風聲呼呼地在耳畔吹過,青絲飛起,迷亂了她的眼睛。

 這一刻,萬丈懸崖,兩人疾落如流星,命懸一線,她的世界被逼得只有他了,不得不依靠他。

 阿珩瞪著赤宸,眼中似恨似怨,「放開我!」

 赤宸背上挨了少昊一掌,懷裡的阿珩又燙如火炭,痛得他齜牙咧嘴,卻嬉皮笑臉地說:「不放手,你殺了我也不放手!」

 少昊看到阿珩也被帶下懸崖,忙召喚玄鳥,飛躍而下,急急追來。

 眼看著赤宸和阿珩好像就要觸地,赤宸長嘯,逍遙從谷底飛掠而出,接住了赤宸和阿珩,一個盤旋提升,向遠處飛去,赤宸回頭看了看少昊,居然得意揚揚地咧嘴一笑,做了個鬼臉。

 逍遙一振翅就消失不見了,遨遊九天的大鵬根本不是玄鳥所能追趕。

 少昊呆立在玄鳥背上,痴看著長空浩蕩,晚風清涼,山嵐聚,霧靄散,他的指間似乎還有阿珩的餘溫,可是,她又一次從他指間離去。

 少昊心內滋味複雜,他當然可以調遣手下的力量去搜尋阿珩,可是他能嗎?在難以分辨的悲傷中,隱隱竟然對赤宸有一點羨慕,張狂無忌,隨心所欲也許是所有男人的夢想,可真正能做到不怕生死、不計得失、不懼世人眼光的又有幾個?

 逍遙的速度比兩百多年前更快了,不過盞茶工夫,就進入神農國內,它速度漸慢,越飛越低,落在百黎。

 「放開我!」阿珩用力掙紮著,想甩脫赤宸。

 赤宸拿出一截龍筋,把自己的左手和阿珩的右手捆在一起,打了個死結,決絕地說:「什麼時候你想起我了,我什麼時候解開它。」

 阿珩氣得怒嚷:「我一輩子都想不起來呢?」

 「那我們就這麼一輩子。」

 赤宸強拖著阿珩往前走。

 在這個遠離紅塵繁華的地方,兩百年的時光就像是不存在一樣,一切都是老樣子。

 鳳尾竹間的竹樓依舊是老樣子,半新不舊,竹台上停著幾隻不知名的鳥,嘰嘰喳喳地叫著。

 白色石塊砌成的祭天台,因為日日維護,絲毫不見陳舊,潔白如新,周圍懸掛的獸骨風鈴有的潔白,有的泛黃,和從前一樣,風一過,就叮叮噹噹地響。

 祭台的外面,全是桃樹,枝繁葉茂,鬱鬱蔥蔥。兩百年前,這裡還沒有這麼多桃樹,看來是這兩百年間栽下的。

 赤宸推開竹樓的門,把阿珩拖到竹台上,「還記得這裡嗎?」

 阿珩冷冰冰地說:「不記得!」

 赤宸指著山坡上的桃樹問:「記得那裡嗎?」

 「不記得!」

 他抱著阿珩躍下竹台,從桃林間慢步走過,「有沒有想起一點過去?我們曾許諾不管身在何處,當桃花盛開時,都相會於桃花樹下,不見不散。」

 阿珩看著四處的桃樹,若有所思,赤宸滿眼期盼。

 阿珩忽然淡淡一笑,「我倒是想起有一次我和少昊相逢於桃花樹下,那天正好是高辛的放燈節,他帶我去看河燈,我們同乘玄鳥,從高空俯瞰高辛,整個大地星辰密佈,可真美啊!」

 赤宸神色難看,緊緊地抓著阿珩的手,阿珩不耐煩地說:「不要白費時間,忘記了就是忘記了。」

 赤宸牽著阿珩走到一株大桃樹下,「還記得這裡嗎?」

 阿珩無聊地打量了一眼,「一株比別的桃樹更大些的桃樹。」

 赤宸握著她的手去摸樹上刻的字,「這些字呢?」

 阿珩淡淡看了幾眼,嗤地譏笑,「寫這麼多的赤宸做什麼?難道是以前的那個阿珩寫的?她可真夠閒的!」

 「你我約定桃花樹下不見不散,可是我失約了。第一次,因為神農王當日亡故,雲桑下令封山,我沒能趕來;第二次,因為我怒你嫁給了少昊,以為你已經變心,收到你的衣袍後,雖然明白了你的心意,可又恨你水性楊花。但其實我來了,看看我身上的衣袍,我又撿了回去。」赤宸強把阿珩的手摁到她用簪子刻的字上,「你罵得很對,『既不守諾,何必許諾?』諾言的意義就在於明知不能為、不可為時,也要拚命做到。」

 阿珩手指冰涼,沒有任何反應,赤宸把她的手摁在心口,「今生今世,永無第三次!」

 阿珩甩脫他的手,冷冷地說:「即使我需要男人的諾言也自會去找我的夫君少昊要,不勞您多事!」

 赤宸神色黯然,默站了一瞬,拉著阿珩繼續邊走邊看周圍景緻,行到祭台邊,他拖著阿珩坐下,「兩百年不見,你就不想知道這些年我做了些什麼嗎?」

 阿珩好笑,「我根本不記得你了,幹嗎要關心你做過什麼?」

 赤宸悲傷地看著阿珩,阿珩低下頭,撕扯著龍筋,想把它解開。

 他們的面前是百畝桃林,山風吹過,綠葉翻滾,猶如綠色的波濤,祭台四周的風鈴時急時緩地響著。

 叮噹、叮噹……

 反反覆覆的聲音越發凸顯出山野的靜謐。

 良久的沉默後,赤宸低沉的聲音乍然響起,「你認識的巫王已經死了,米朵和金丹也走了。米朵老時,一直想再見你一面,說什麼都不求,就是想再給你做頓飯吃。她一遍遍追問你的下落,我卻無言以對。米朵惦記著你愛喝酒嘎,每年都把最好的酒嘎用石壇封好,埋在桃樹下,這邊的幾十株桃樹,每株下面都埋著一壇米朵為你做的酒嘎。她老得眼睛都看不清時,依舊掙紮著為你做了一罈酒嘎。」

 阿珩解龍筋的手不知不覺停了,凝視著桃林,咬著唇,一聲不吭。

 「頭幾十年,每年四月,我來百黎時,都和他們一塊兒喝酒嘎,金丹陪著我種桃樹,米朵把酒罈埋到樹下,我喜歡聽他們談論你,就好似你仍在一樣。後來他們都走了,只剩下我一個,無數個夜裡,輾轉反側,夜不能寐,我真正理解了師父的感受,漫長的生命就是最大的懲罰,很多時候我會忍不住大笑,因為,我活該!」

 赤宸的頭深埋著,阿珩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能看到他鬢角的白髮,以他的年齡和神力,實不該如此。她輕嘆了口氣,溫和地說:「反正我已經全都忘記了,你也不必愧疚,你就當作我沒有復生,把我全忘了吧!」阿珩一邊說話,一邊居然悄悄地解開了龍筋。

 赤宸沉聲問:「要怎麼樣你才能原諒我?」

 阿珩猛然跳起,撒腿就跑,「讓我重新開始,我就原諒你。」

 赤宸反應十分機敏,立即就追上來,在桃林中抓住了她。阿珩又踢又踹又罵:「我已經全忘記了,我想重新開始,我就要重新開始!」

 赤宸神色悲痛,默默地盯著她,一瞬後,突然把她用力抱起,扛在肩頭,躍到逍遙背上,「好,讓你重新開始!」

 阿珩不停地打著赤宸,「放下我,放下我!」赤宸沒有任何反應,只是駕馭逍遙疾馳。

 一會兒後,逍遙落在了一處曠野中。赤宸像栽蔥一般,把阿珩立到地上,阿珩剛一站穩,轉身就逃。

 赤宸倒不著急,倚著逍遙,好整以暇地說:「你跑吧,跑一次,我抓一次,看看是你跑得快,還是我追得快。」

 阿珩腳步一頓,回過身,又是無奈,又是憤怒地喊道:「你究竟想做什麼?」

 「你不是要重新開始嗎?我們就重新開始!」

 阿珩對赤宸不停地作揖行禮,近乎哀求地說:「赤宸,赤宸大將軍,我已經忘記了你,你堂堂一國大將,何必再糾纏不休?比無賴還不如!」

 赤宸靠著逍遙,抱臂而笑,滿不在乎地說:「我就是糾纏不休又如何?我就是個無賴又如何?」

 阿珩氣得雙目噴火,破口大罵:「渾蛋,禽獸,野獸,禽獸不如的渾蛋,蛇蠍心腸……」

 赤宸笑眯眯地聽著,邊聽邊點評:「這句『禽獸不如』罵得很好,禽獸當然不如我了,它們見了我逃都來不及!蛇蠍心腸……」赤宸咂巴著嘴,搖搖頭,「不好,不好!太娘氣了!你好歹想個更毒辣的野獸來比喻……」

 阿珩氣得渾身打戰,理也講不通,罵也罵不過,怒火上湧,直接動手!

 幾團赤紅的火焰飛向赤宸,赤宸撒腿就跑,阿珩追在後面,七拐八繞,竟然跑進了一座城池中,今日應該是個節日,大街上人來人往,歡聲笑語不絕於耳。

 有好打抱不平者看一個瘦弱女子追著一個魁梧大漢跑,動了憐香惜玉之心,時不時踢根木頭扔塊瓜果,阻攔赤宸。

 赤宸在人群中鑽來鑽去,每次看似阿珩就要打到他,他又如泥鰍一般溜了,氣得阿珩什麼都顧不上,一心只想抓住他。

 赤宸邊跑邊叫:「好媳婦,我知道我這次錯了,讓你傷心了,下次再不敢了,我一定信你,敬你,疼你,護你……我不會相信我聽到的,也不會相信我看到的,我只相信我心感受到的!好媳婦,你饒我一次,就這一次……」

 原來是小兩口鬧彆扭,眾人都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七嘴八舌地相勸。

 阿珩不知是氣還是羞,滿面通紅,泫然欲泣,恨恨地跺著腳對赤宸嚷:「我是少昊的媳婦,不是你的!」

 赤宸腳步立停,回身盯著阿珩,似傷又似怒,硬邦邦地說:「他休想!」

 阿珩看到他的樣子,自己的氣反倒消了,笑笑說:「我樂意,他就能想!你可管不著!」

 赤宸臉色越發難看,阿珩越發高興,也不想打赤宸了,竟然轉身要走了。

 赤宸凝視著她的背影,壓下胸臆間的不適,強行凝聚靈力。

 從南邊傳來幾聲悶雷一般的聲音,好似什麼東西炸裂了,幾道紅光衝天而起,剎那間南邊的天空已經火海一片,整座城池都籠罩在紅光中。

 所有人都看向南邊,目瞪口呆,沒有一絲聲音,整座城好似變成了死城。半晌,有老者高舉雙臂,哭嚎道:「天哪!博父山的山神又發怒了!」

 男女老幼紛紛跪倒在地,對著博父山跪拜,泣求山神息怒,有人哭叫道:「我們去求西陵娘娘。」眾人紛紛附和,人群匯聚在一起,一步一跪,朝著城外的祭台而去。

 阿珩倉皇地打量著四周,這才明白為什麼她有似曾相識之感,原來這裡竟然是博父國。

 天邊的瀲灩紅光,遮蓋了星辰,黯淡了燈光,大街小巷都籠罩在迷濛的紅光中。赤宸一身泣血紅袍,站在街道中央,腳踩大地,頭望蒼天,凝然不動,好似世間萬物都不看在眼內,也全不在乎。

 阿珩驚駭地盯著他,「你是個瘋子!」

 赤宸含笑道:「兩百七十年前,有個叫西陵珩的女子,滅了炎灷的練功爐,救了博父國,至今博父國內到處都是西陵珩的祭壇,今日就是祝禱西陵娘娘的滅火節。兩百七十年後,赤宸點燃了博父山,你若今日離開,那就讓它燒去吧!我倒是要看看,如今的天下誰有膽子滅赤宸的火爐?」兩百年來,在赤宸的雷霆手段、鐵血政策下,他的名字在神農國等同於死亡,根本無人敢違逆。

 阿珩默默凝視著天際的紅光。

 孩子的哭聲,人群的跪拜祈求聲,聲聲傳來。

 過了一會兒,阿珩向著紅光走去。

 赤宸默默地跟隨在她身後,只要他不想放手,那麼不管天命如何,他都會把命運拖回來。阿珩想重新開始,那麼就重新開始吧!

 不過——不是和少昊,而是——要從他們相識的地方重新開始。

 火勢猛烈,博父山下到處都是滾燙的氣柱,融化的岩漿。

 阿珩小心翼翼地走著,身後突然傳來一聲痛哼,她腳步頓了一頓,沒有回頭,可也不敢繼續往前走了,謹慎地後退了幾步。一聲巨響,滾燙的氣柱從地下噴出,把四周的岩石擊得粉碎。

 赤宸的笑聲傳來,「好媳婦,你怎麼停下了?」

 阿珩氣得直磨牙,恨不得立即離開,永不要再見赤宸,可更知道他說到做到,今日她若離開,博父山的火會永遠燒下去。

 阿珩繼續走著,赤宸在她身後嬉皮笑臉、油嘴滑舌,逗著阿珩說話,一口一個「好媳婦」。阿珩滿肚子怒氣無處可發,只能緊咬著牙,一聲不吭。

 行到一片坑坑窪窪的泥漿地,阿珩舉步而入,赤宸「咳咳」的咳嗽聲不停地傳來。

 阿珩忍不住冷笑,不但不理會他,反倒走得越發快。

 黃色的氣泡帶著地底的毒煞汩汩冒出,赤宸咳得聲嘶力竭,阿珩卻充耳不聞,昂著頭,走得怡然自得。

 「唉!我倒是忘記了,好媳婦學過《百草經注》,這點地煞毒怎麼會難倒她呢?看來你把老頭子的東西記得很牢嘛!」笑聲從身後傳來。

 阿珩氣得緊捏拳頭,想要捏死自己,她是沒進狼窩,卻入了虎洞,梗著脖子說道:「我本來就是有些事記得,有些事不記得,有什麼大驚小怪?」

 阿珩如今的身體孕育在虞淵,誕生在湯谷,並不懼火,走得比以前輕鬆,只花費了以前一半的時間就到了博父山腳下。

 她向山上攀緣,赤宸跟在她身後,哼哼唧唧地喊痛,「好媳婦,你走慢點,我痛得很,爬不動了。」

 阿珩不理他,只在心內咒他,裝!裝!你就往死裡裝吧!

 幾個火球飛落,阿珩躲都沒躲,甩袖輕揮,火球被她輕鬆地掃開。

 身後卻傳來一聲短而急促的慘叫,阿珩實在受不了,冷嘲道:「大將軍,你裝了一路不累嗎?」

 「好媳婦,救我……」

 阿珩無奈地搖搖頭,繼續走自己的路。

 走了半晌,身後再沒有一點聲音。

 這一路之上,赤宸不是在後面油腔滑調地逗阿珩,就是哼哼唧唧地喊疼,阿珩聽得又煩又氣,可這會兒沒了他的聲音,又覺得若有所失。

 「赤宸,你怎麼不裝了?」

 沒有回音,阿珩心內七上八下,哼,不知道又是什麼詭計!我才不會上當!

 強忍了半晌,終是忍不住,裝作整理裙裾,彎下了身子,偷偷向後看,卻壓根兒不見赤宸。

 她立即回身,四處張望,漫天煙火中,不見那襲張狂耀眼的紅袍。

 她匆匆往回跑,看到赤宸昏倒在路邊,滿身泥污,幸虧有一方凸起的石頭擋著,才沒有摔下懸崖。

 阿珩蹙眉,「喂,你別裝死好不好?」

 沒有聲音。

 阿珩猶豫地走過去,檢查了下他的身子,這才發覺赤宸並非裝的,他的確是重傷。

 赤宸在滅魔陣中傷得很重,本就舊傷未癒,為了劫走阿珩,生生挨了少昊一掌,沒有調息就駕馭逍遙疾馳趕路,又不顧傷勢,強行匯聚靈力把博父山點燃。一路而來,他一直強壓著傷勢,勉力支撐,此時再也壓不住,已是力竭神昏。

 赤宸全身滾燙,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臉都被燒得發紅,卻還是嬉皮笑臉,「好媳婦,又要你背我了。」

 阿珩瞪著赤宸,氣得呼哧呼哧直喘氣,喘了半晌的氣,卻無計可施,只能把赤宸背起來,「警告你,再敢胡說八道,我就把你扔到火眼裡去,燒死你!」

 「你捨得嗎?只怕是傷在我身,痛在你心。」赤宸傷得已經走都走不動,可一張嘴皮子依舊油腔滑調,佔著阿珩的嘴頭便宜。

 阿珩走到懸崖邊,作勢欲扔,赤宸忙討饒,「捨得,捨得,你捨得!」

 阿珩「哼」了一聲,背著他繼續走。

 赤宸燒得昏昏沉沉,頭軟軟地俯在阿珩肩頭,卻忽然低聲笑起來。

 「你笑什麼?」

 「笑你傻啊!我當年為了試探你,把自己變得和座小山一樣沉,你卻一點沒察覺異樣,背得滿頭大汗,還擔心我被火傷著。」

 阿珩恨恨地咬了咬牙,嘴裡卻淡淡說:「你如此多疑自私,難怪我會忘記你,看來都是你自作自受。」

 赤宸半晌都不搭腔,阿珩又擔心地叫他:「你可別睡過去,讓山上的熱毒入了心脈。」

 赤宸臉貼著阿珩的脖頸,在她耳畔低聲說:「阿珩,我是自作自受。」

 阿珩不吭聲,爬到山頂,她把赤宸放下,「你堅持一會兒,我去把這火徹底滅了。」

 赤宸拽著她,「還是我來吧!」

 阿珩氣結道:「瘋子!點火是你,滅火也是你,你不把自己的命當命無所謂,可你別不把別人的命當命!」她甩脫了赤宸的手,「老實待一邊去!」

 阿珩拔下髻上的玄鳥玉簪,這是高辛歸墟內萬年水靈凝聚而成的水玉,可避火、幻形、療傷,真正的稀世之珍,是當年高辛國送的聘禮,她一直未戴過。這一次,纈祖為了讓她身體盡快康復,尋出來為她戴上,沒想到……

 阿珩暗嘆一聲,把水玉簪子拋出,簪子化作了一隻水藍色的玄鳥,清脆鳴叫著。在阿珩的靈力催動下,玄鳥揮動翅膀,朝著火焰飛去,不愧是萬水之眼的水靈,地火在它面前迅速消退,玄鳥繞著博父山一圈又一圈飛著,直到火勢盡滅,方緩緩落在山頭,化作鳥狀石峰,封住了火眼。

 火光滅去,天色異樣黑沉,阿珩仰頭看著天空的星星,星羅棋布,分外璀璨,一閃一閃,好似顆顆寶石。

 阿珩回身,看著赤宸,一頭青絲失去了綰束,披垂而下,星光下,有一種欲訴還休的嫵媚。

 赤宸懶懶地斜倚著石頭,看著阿珩,滿面笑意。

 阿珩扶起他,「你打算去哪裡養傷?」

 「百黎。」赤宸的手從她發間順過,隨手把她的頭髮綰起,用駐顏花簪上。

 阿珩面色驟變,立即拔下,扔還給赤宸,「我送你一程,最後一次!若你再糾纏不休,軒轅和高辛兩族絕不會客氣!」阿珩眉目森冷,難得地有了王族的殺氣。

 赤宸神色黯然,默不作聲,靠著阿珩,身子滾燙,呼吸紊亂。

 也不知道他和逍遙心意如何相通,逍遙悄無聲息地出現,流星般落下。阿珩半抱半扶著赤宸,坐到逍遙背上,「逍遙,你飛慢點,赤宸有傷,我的靈力駕馭不了太快的速度。」

 逍遙輕輕頷首,展翅而起,徐徐飛向百黎。

 晚風清涼,繁星滿天,逍遙平穩地飛著,阿珩不想理睬赤宸,只專注地欣賞周圍的景色。

 飛出博父國後,繁星漸稀,阿珩正惋惜,卻見雲海中一輪巨大的圓月,雲追月,月戲雲,別是一重風景。

 赤宸低聲說:「那一次我去朝雲峰找你,阿獙帶著我們逃走時,也是這樣明亮的月色,當時我雖然被你大哥打得重傷,可心裡真歡喜。」

 阿珩閉上了眼睛,不再去看月亮,用行動回答了赤宸。

 赤宸看著冰冷的阿珩,忽而不確定起來,天傾了,可以扶,地覆了,可以撐,但碎了的心能補嗎?用什麼去補?

 逍遙落下,阿珩睜開眼睛,打量了一下四周,說道:「這不是百黎,你把我們帶到了哪裡?」

 逍遙不理她,自顧展翅而去,把阿珩和赤宸丟在了荒山野嶺間。

 阿珩氣得直跺腳,赤宸欺負她,連他的鳥都欺負她!

 「赤宸,赤宸,醒一醒,我們迷路了。」阿珩搖著赤宸。

 赤宸燒得昏昏沉沉,難受得直皺眉頭。

 阿珩摸了摸他的脈息,看來是撐不到百黎了,必須先給他配些藥療傷。她看了看周圍,兩側青山起伏,草木茂盛,一條小溪在山澗中蜿蜒穿過。

 阿珩背起赤宸,沿著小溪而行,邊行邊尋找著草藥。

 隨著山勢開闔,溪水忽而急促,忽而輕緩,阿珩背著赤宸,行動不便,石頭又滑,走得歪歪扭扭,裙子鞋子都濕了,所幸倒真找到了不少草藥。

 行到一處,小溪匯聚成一汪潭水,潭邊參差錯落著石塊,阿珩揀了一塊平整的青石,把赤宸放下。

 把草藥碾碎,用泉水給赤宸灌下,又脫下他的衣衫,用十幾枚大小不一的松針,凝聚靈力刺入他的穴道,疏導他的靈氣,緩和傷痛。

 手邊沒有靈草神藥,阿珩只能在他頭頂足下燃了艾草,完全用靈力來拔出他體內的熱氣。赤宸的燒慢慢退了。

 一番忙碌完,阿珩畢竟也是重傷初癒,累得手腳發軟,癱坐在一旁休息。

 水潭四周怪石嶙峋,草木蔥蘢,月光從林間灑落,星星點點落在石上,月照樹,樹映泉,泉動石,石托影,靜中有動,動中含靜,美妙難言。

 阿珩深吸了幾口氣,只覺心神舒暢。她的鞋子衣裙早已濕透,又沾染了不少泥污,穿著很不舒服。她看赤宸鼻息酣沉,一時半會兒醒不了,遂輕輕脫去衣衫,滑入了水潭中,把衣衫鞋子洗乾淨,搭在青石上,探頭看看赤宸,他仍在昏睡,她就又放心大膽地在水潭裡游著。

 從這頭游到那頭,再從那頭游回來,和水中的魚兒比賽著誰快,只覺塵世的一切煩惱都不存在了。

 四周山色如黛,山峰高聳入雲,天變得很窄,月兒就掛在窄窄的天上,阿珩仰躺在水面上,伸手去碰月,明知碰不到,可仍喜歡不停地伸著手。也許是喜歡伸手摘月的肆意動作,讓人心中無限歡喜,也許是喜歡看水珠從指間紛紛墜下,銀色的月光照得水珠好似一顆顆晶瑩的珍珠,叮叮咚咚地落在平整如鏡的潭面上。

 突然,幾片緋紅的桃花瓣飄下,落在阿珩的面頰上,阿珩拈著桃花瓣,驚疑不定,此時已經仲夏了,哪裡來的桃花?仰頭望去,只見四周的山峰,山頂突然變成了紅色,紅色繼續向下蔓延,短短一會兒,從山頂一路而下,千萬樹桃花次第怒放,一團團,一簇簇,紅如胭脂,豔比彩霞,令黑沉沉的天地突然變得明豔動人。

 月色如水,輕柔地灑落,桃花瓣簌簌而落,猶如春雨,一時急,一時緩,沾身不濕,吹面不寒,只幽香陣陣。

 看著漫天花雨,阿珩猶如置身夢中,恍恍惚惚地回身,赤宸坐在石上,微笑地凝視著滿山澗的桃花,臉色慘白,身子輕顫,顯然這一場逆天而為的舉動損耗了很多靈力。

 「我為你療傷不是讓你去逆時開花。」

 赤宸仰頭看著月亮,自顧自地說:「五百多年前,我的靈力還很低微,炎灷帶著一群神族高手來追殺我,我受了重傷,四處躲藏,卻怎麼逃都逃不掉。逃到此處時,我心裡明白我活不長了,我寧願摔死,也不願意死在炎灷手裡。當我絕望地從山崖縱身躍下時,卻突然看到一個青衣少女一手挽著裙子,一手提著繡鞋,走入了山澗。當時正是桃花盛開的季節,那一晚的桃花就像現在一樣落著,繽紛絢爛,美如夢境……」

 赤宸伸手接了一把桃花雨,微笑地看向阿珩,「那個少女就和現在一樣在水裡嬉戲,好似山精花魂。我躲在山頂,看著她,感受到了春天的勃勃生機,我就像那些春天突然發情的野獸,身體真正甦醒,只一個瞬間,靈智隨著身體的甦醒真正打開,第一次明白自己是誰。」

 赤宸滑下石頭,走入水潭,朝著阿珩走來,阿珩口乾舌燥,往後退去,所幸水潭上落滿了粉粉白白的桃花,看不見她的身子。

 赤宸說:「我不知自己有無父母,不知自己從何而來,自我記事,就和山中的野獸在一起,但我和虎狼豹子長得完全不一樣,我小時也曾好奇為什麼自己和它們都不一樣,為什麼它們都有無數同伴,我卻孤零零一個,我也好希望自己有一個同伴。我偷偷接近山寨,看孩童戲耍,學他們說話,學他們走路,甚至偷了他們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和他們一樣,想和他們一起玩,可是小孩們用石頭丟我,女人們用火把燒我,男人們用箭射我,我只能逃進深山。」

 赤宸指著自己的心,「那時候,我靈智未開,還不明白為什麼我這裡會那麼難受,我憤怒地殺死他們的家畜,毀掉他們的房子,讓他們一見我就逃,再不敢射我打我,可我這裡沒有好過,反倒更加難受。我躲在黑暗中窺視他們,發現他們喝酒時都會在一起歡笑,我偷了他們的酒,學著他們喝酒,以為一切歡笑的秘密藏在酒桶裡,可直到我練得千杯不醉,依然沒有發現任何秘密,究竟怎麼樣才能歡笑呢?」

 赤宸仰頭看著天上的月亮,神情迷惘,阿珩從未見過他這麼無助,即使今日的他已經縱橫四海,所向披靡,可那個孤獨困惑的小赤宸依舊在他體內。

 「神農王說要帶我去神農山,我表面上很不情願,要他請我、求我、討好我,其實心裡樂開了花,從來沒有人請我到他家去玩,神農王是第一個。在神農山,我跟著神農王學習做人,那裡有很多和我一模一樣的人,我可以和他們一起坐在篝火旁喝酒,可是我比在大山裡更孤單。在山裡時,我至少可以自由自在地躥高躥低,高興了就尖叫,不高興了就亂嚎,可在神農山,我不能像野獸一樣沒規矩。那些和我一樣的人總用刀子一樣的眼神看我,他們既害怕我,又討厭我,笑眯眯地叫我禽獸,我傻傻地一遍遍答應,還為了能和他們一起玩,做各種他們要求的動作,學狼爬行,學猴子在枝頭跳躍,他們衝著我大笑,我也衝著他們傻傻地笑。直到榆襄看到,訓斥了他們,我才明白禽獸不是個好話,他們叫我做的每一個動作都是在羞辱我。我討厭他們的目光,討厭他們的笑聲,不想做人了!我搗毀了學堂,逃出神農山,榆襄星夜追來,勸我回去,我罵他打他,讓他滾回去,他卻一直跟著我,他說,『只要你有真正想去的地方,我就離開。你想去哪裡?』我呆站在曠野上,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山中的野獸換了一茬又一茬,早已經不是我當年認識的野獸了,這座山或者那座山對我沒有任何意義,都只是一座山,四面八方都是路,可我該走向哪裡?東西南北對我沒任何意義,也沒有任何區別。我站在路口發呆,從深夜站到清晨,從清晨站到傍晚,天下之大,我竟然不知道該去哪裡。榆襄一直陪我站著,他問我,『你為什麼願意跟隨父王回神農山?為什麼想做人?』我想起了那個山澗中的少女,當我在山頂嗥叫時,她仰頭看到我,對我粲然而笑。」

 赤宸低頭看向阿珩,「想起她的那一瞬,我突然覺得做人並不是一件沒意思的事,即使僅僅為了擁有一刻那樣的笑容。榆襄看出我心有牽掛,溫和地說,『做人並不是那麼壞,對嗎?我們回去吧。』於是我跟隨榆襄返回了神農山。」

 阿珩看著赤宸,嘴巴吃驚地半張著。赤宸溫和地笑了,「四百七十年前,在這個山澗中,我第一次看到你。你肯定已經記不得了。」

 阿珩咬著唇,什麼都沒說。那個夜晚,一隻野獸在懸崖頂對月長嗥,她仰起了頭,歡喜地笑著揮手,因為那一刻,天地不僅屬於她,還屬於它。

 赤宸和阿珩面對面,站在水潭中,桃花紛紛揚揚,落個不停,好似籠著一層粉色的輕紗,兩人的面容都朦朧不清。

 赤宸看著迷濛的桃花雨,緩緩說道:「在神農王的教導下,經過兩百年的刻苦學習,我已經是一個很像人的人了,我懂得品茶飲酒,懂得撫琴吹笛,也懂得行煩冗無聊的禮節,說言不及義的話。二百七十年前,炎灷用博父山的地火練功,以致博父國火靈氾濫,四野荒蕪,榆襄那個心地善良的呆子聽說了此事,求我來博父國查看一下虛實。當我查清一切,準備離開,驀然回首間,竟又看見了那個青衣女子,她從漫天晚霞中,向我款款走來,驚喜讓我一動不能動,可是,我不敢接近她,我竟然慌得想逃跑。」

 阿珩張了張嘴,卻什麼聲音都沒發出,赤宸做事向來勇往直前,竟然也會有膽怯的時候?

 赤宸說道:「六百多年前,有一個小男孩跟著父親入山打獵,父親被老虎咬傷,他也要被老虎吃掉,我看著那個小男孩心裡好歡喜,就救了他們,留下小男孩和我一起玩。我帶他去坐老虎滿山跑,讓猴子從峭壁上摘最好吃的果子給他,捉了小鳥給他唱歌聽,我帶他去看我的每一個洞窟,把我最柔軟的窩給他睡。我好歡喜和他一起玩,以為他也很歡喜和我玩,可沒想到他心裡一直想回村子,只是天天裝著和我玩得很開心,我那時只知道歡喜就叫,不歡喜就嚎,我以為兔子不喜歡和狼玩,自然一見狼就逃,根本不懂人的複雜心思。一段日子後,等他知道了我的每一個洞窟,他父親和一大群獵人來殺我。」赤宸頓了一頓,淡淡說,「是他領的路。」

 阿珩眼中隱有淚光,赤宸冷冷一笑,「我九死一生,不過最終還是活了下來。我把他、他的父親,和所有獵人都殺了!幾個村子的人為了除掉我,約定放火燒山,我只能逃,他們發現我身上有箭傷,一直追在後面,我逃了一座山又一座山,逃到百黎。我躲在水底下,聽到他們要百黎族人幫他們殺我,沒想到百黎的巫師拒絕了。他說,『我們餓時,獵取野獸的肉是為了果腹,我們冷時,獵取野獸的皮是為了取暖,不餓不冷時,殺野獸做什麼呢?』」

 阿珩很詫異,她一直以為赤宸出生在百黎,沒想到他並不算真正的百黎族人,只怕連神農王都不知道此事,人說狡兔三窟,赤宸不知道有多少窟。

 赤宸淡淡笑道:「六百多年來,人們要麼怕我,要麼想殺我,即使待我最好的神農王,仍會為了族民安危給我下毒,可我依舊敬他、尊他,視他如父,只因他從沒有欺騙過我。記得有一次神農王教我書寫『大義』二字,我問神農王,什麼是大義,他解釋了半天我都沒明白,後來他說若讓他在族民和我之間選擇,他即使再愧疚,也會毫不猶豫地殺死我。他也曾非常坦率地告訴我當初想要收我為徒,是因為看中我天賦異稟,能幫他保護神農國。還有我看作兄長的榆襄,其實,我很不喜歡榆襄做事的溫軟惇厚,沒有決斷,可他一直是個誠實的人,我會一直把他看作兄弟,給他最忠誠的心,但如果有朝一日,他背棄永不猜忌的誓言,我會第一個殺了他!」

 阿珩盯著赤宸。

 赤宸凝視著阿珩,「我不在乎別人來獵殺我,卻絕不能容忍那個小男孩來獵殺我!我能容忍別人欺騙我,卻絕不能容忍神農王、榆襄欺騙我!兩百七十年前,我看到你轉身就走,不敢接近你,是因為我害怕有朝一日,我會殺了你!」

 不知是水冷,還是赤宸的話冷,阿珩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

 赤宸自嘲道:「我能活下來,就是因為我是一頭禽獸,夠狡詐、夠狠毒、夠冷酷。」

 可這頭「禽獸」卻因為百黎巫師的一言之恩,把自己認作百黎人,護佑了百黎數百年,不惜以己命和神族對抗,讓曾經的賤民變成了英雄的民族;他明知神農王在利用他保護神農,卻依舊義無反顧地許下重諾。

 不知道何時,東邊的天空亮了,清冷的晨曦從樹梢斜斜射下,映得兩人的身影都半明半昧,半冷半暖。

 赤宸凝視著阿珩,「我生於荒嶺,長於野獸中,我沒有少昊的家世、修養、風華,也不可能像他一樣,給你最尊貴的地位,讓你成為一國之後,讓整個天下都敬重你,你跟著我,注定要被世人唾罵,但……如果、如果你還願意記得我,我會把我此身唯有的東西徹底交給你。」赤宸用拳頭用力敲了敲自己的心口,語聲鏗鏘,「我的這顆心!」

 阿珩撇撇嘴,想冷笑,可看著這個略有幾分陌生的赤宸,她一點都笑不出來。就像毒蛇拋棄了毒牙,虎狼收起了利爪,刺蝟脫下了尖銳的刺,他褪去了一切的偽裝,把最脆弱、最柔軟的一面暴露在她面前,沒有了張狂不羈,沒有了什麼都不在乎的傲慢,沒有了譏諷一切的鋒利,眼前的他只是一個平凡的男子,一個受過傷,會痛、會難過、會害怕再受傷的男子。

 阿珩遲遲不語,赤宸盯著阿珩,眼睛黑沉深邃,似有千言萬語,卻又一句話沒說,半晌後,他猛地轉身走回石頭旁,拿起衣服披上,「阿珩,不管你是真忘記,還是假忘記,我現在清清楚楚地告訴你,你是我的女人,我是你的男人,以前是,現在是,將來還是。你若真不願意,那就當機立斷,趁我重傷在身立即殺了我,否則等我傷好後,一定會不擇手段糾纏到底!」

 赤宸背對著阿珩站著,一動不動。

 阿珩默默地站著,胸膛起伏劇烈,很久後,她走過去,安靜地穿好衣服,面色冰寒,道:「好,那我就殺了你!」

 她朝赤宸走過去,手掌放在赤宸的後心上,只要靈力一吐,赤宸就會立即氣絕身亡。

 赤宸閉上了眼睛。

 阿珩咬了咬牙,靈力送出。赤宸已是強弩之末,神竭力盡,身子向後倒下,阿珩抱住了他,「為什麼寧肯死也不放棄?」

 赤宸臉色慘白,平靜地看著她,對死亡無憂無懼,一雙眸子褪去了狡詐凶蠻,好似兩汪深潭,清澈見底,空無一物,唯有兩個小小的阿珩。

 阿珩恨恨地盯著赤宸,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你明知道傷在你身,痛在我心,卻故意一逼再逼,我是真想殺了你這個折磨人的渾蛋……」

 赤宸一聽到前半句話,就破顏而笑,剎那恢復了生氣,立即把阿珩抱在了懷裡,阿珩推著他,似乎不想被他觸碰,可又不是那麼堅決地要推開他,欲拒還迎間對赤宸是又恨又喜,又怨又憐。

 赤宸緊緊地抱著她,也不知是驚喜,還是後怕,身子簌簌直顫,一遍又一遍叫:「阿珩,阿珩,阿珩,我的阿珩……」

 漸漸的,阿珩的推打變成了擁抱,雙手緊抓著赤宸,俯在他懷中,無聲而泣,哭著哭著,聲音越來越大,變成了號啕大哭,哭得驚天動地,好似要把幾百年的委屈痛苦都哭出來。

 兩人彼此貼著,身子都在抖,赤宸一遍遍說:「我錯了,我是渾蛋,我是不識好歹的渾蛋……」

 阿珩哭著哭著,忽然嘟嘟囔囔地說:「他們才是渾蛋!」

 「誰?」

 阿珩一邊哭得肝腸寸斷,一邊憤憤地說:「神農山上所有欺負過你的壞蛋!」

 赤宸一愣,誰敢欺負他?待反應過來,只覺心潮起伏,情思纏綿,不管有多少的刺骨之傷都在這句話中消解了,他長嘆一聲,用力把阿珩按入懷裡,像是要揉到骨血中,一生一世再不分離。

 赤宸賠著小心哄阿珩,可阿珩越哭越傷心,一直停不住。赤宸怕她傷到身體,九分真一分假地「哎喲」了一聲,阿珩果然立即忘了傷心,急急忙忙地檢查他的傷勢,邊為他療傷邊埋怨:「你下次若再這樣不管自己死活,我絕不會浪費精力救你。」

 赤宸不說話,只是看著阿珩,看著她為自己緊張,為自己心疼,看著她因為自己而笑,因為自己而哭,從心底深處有溫暖源源不絕地溢出,早忘記了身上的傷痛。

 阿珩想去尋一些草藥,赤宸卻抓住她,不讓她走。

 「我去去就來。」

 赤宸像個任性霸道的孩子,搖搖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阿珩。

 阿珩無奈,「你的傷怎麼辦?你不想好了嗎?」

 「我的傷在心裡,不在身上,你就是我的藥,只要你在我身邊,我的傷自然而然就會好。」

 阿珩又氣又笑,「胡說八道!」

 「真的,你忘記我的功法和你們都不一樣嗎?只要我的心神平靜安寧,和天地融為一體,對我而言,天地萬物都可以給我靈氣、幫我療傷。」

 赤宸用力拽住阿珩不放,阿珩只得躺到他身邊,枕在赤宸胳膊上。

 赤宸看著阿珩,「我捨不得睡,就想一直看著你,可更捨不得讓你為我的傷勢擔心。我稍稍睡一會兒,你別走開。」

 阿珩一邊用手把赤宸灼灼的視線擋住,一邊紅著臉啐道:「要睡就睡,哪裡睡個覺都有那麼多廢話?」心裡卻是甜蜜歡喜的。

 赤宸笑著閉上了眼睛,立即陷入沉睡。

 阿珩靜靜地看著他,心緒寧和,眼皮子越來越沉,她畢竟也被赤宸折騰得兩天沒有睡覺了,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睜眼時,已經是正午,明亮到刺眼的太陽正正地掛在懸崖頂上。

 兩人頭挨頭躺著,彼此呼吸可聞,都知道對方醒了,卻都沒說話,貪戀著這一刻的溫暖。

 山谷安寧靜謐,日光映照下,樹木越發翠綠,托得桃花越發明媚,人心一靜,能聽到落花的簌簌聲,清泉從石上流過的潺潺聲,還有深山裡的布穀鳥有一聲沒一聲地啼叫。

 阿珩低聲問:「那天晚上你在哪裡?」

 阿珩的話沒頭沒腦,赤宸卻完全明白,笑著指指左邊的峰頂。

 「那你都看見了?」

 「嗯,一清二楚。」

 阿珩臉埋在赤宸肩頭,捶打赤宸。赤宸哈哈大笑,整個山谷都在回音。忽而他覺得阿珩伏在他肩頭,一聲不吭,不安地問:「怎麼了?」

 阿珩半撐著身子坐了起來,神色嚴肅,似有話要說,卻又好像畏懼著,不敢張口。赤宸也不再嬉皮笑臉,雖一聲不吭,卻用溫柔的視線鼓勵著她。

 「我告訴你我並不是以前的阿珩,並不是在騙你,我真的已經不是以前的阿珩,我有可能……是魔!」

 赤宸笑笑,不以為然地說:「你身體裡的力量是非常奇怪,那又怎麼樣呢?」

 阿珩低聲說:「還很恐怖。」

 她走到一株大樹旁,把手掌放到大樹上,很小心地讓力量流出,已經成長了上千年的大樹開始枯萎,樹葉紛紛掉落,短短一霎後,整株樹都變得焦黑,她立即拿開了手。

 一陣風過,整株大樹竟然像碎沙一般被吹散,揚起的黑色粉末隨風而去,地上什麼都沒有了,就好似從來沒有生長過一株大樹,只有阿珩腳下些微的焦黑提醒著一切並不是夢。

 阿珩臉色發白,看著自己的手掌,自己都被自己嚇著了,她回頭看向赤宸,他的眼中全是驚訝。

 阿珩說道:「這只是我的一點點力量,父王十分忌憚我的力量,和母親一起給我下了禁制,幫我封住它們。大哥千叮嚀萬囑咐不要告訴任何人,他怕別人會像除魔一樣除掉我。」

 赤宸走了過來,拿起阿珩的手掌,阿珩的整隻手掌皮都掉了,胳膊上的肌膚紅腫得好似被火燒過,一個個水泡鼓起。赤宸握著阿珩的手伸入水中,為她療傷。

 赤宸溫柔地說:「火能給人取暖,也能燒死人,水能滋養花草,也會淹死花草,太陽能令萬物生長,也能令萬物死亡,不是力量可怕,而是過度的力量可怕。不要憎惡自己,你只是不小心擁有了一些不屬於你的力量,不過你一定要小心,這些力量就像洪水猛獸,放出去容易,收回來難,千萬不要過度使用它們。這些力量不是你辛苦修煉所得,你的身體並不能真正掌控,傷到別人的同時更傷到自己,好比剛才,你只是想讓樹掉葉子,卻難以控制地把樹毀了,自己也被灼傷。」

 自她甦醒後,所有人都一再叮囑她千萬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雖然知道他們是關心她,可那種關心也暗示著她的不祥,連她自己都對自己有了厭惡之心。可在赤宸的話語慰藉中,阿珩心中對自己的厭惡不見了,她咬了咬唇說:「如果我真的和父王說的一樣呢?是虞淵孕育的魔呢?」

 赤宸微笑,「你若是魔,我就陪你一起化魔,若真這樣豈不是更好?我們終於甩脫了那些無聊的人和事,只有你和我。」

 阿珩欲笑又顰,欲嗔又喜,「甜言蜜語,假惺惺!」

 赤宸看著她的樣子,忽然情動,低下頭,輕輕地吻住了她。

 在溫暖的太陽下,在他第一次看見她的地方,他終於做了那件幾百年前就想做的事情。

 歡愛過後,阿珩縮在赤宸懷裡,四周萬籟俱靜,只有赤宸的心跳聲,咚咚、咚咚地響在耳邊,阿珩閉目傾聽,鏗鏘有力的心跳,澎湃著力量,給她莫名的安心。

 赤宸撫著她的背,眯眼看著日頭漸漸西斜,又是一天要過去了。

 阿珩低聲說:「我得回去了,這會兒大哥他們肯定在四處找我,再不回去,只怕就要出大婁子了。」

 赤宸漫不經心地笑,「你的意思是說你大哥要找我麻煩?或者還有少昊?」

 「我畢竟是高辛的王子妃,即使少昊不計較,高辛王族也容不得王子妃被劫走,這事有關一國顏面。」

 赤宸斂了笑意,「阿珩,跟我走!我明日清晨就對天下昭告你和我在一起,管他軒轅王高辛王還是青陽少昊,反正你是我的女人,他們若不同意,先過我這一關!」

 在赤宸的灼燙視線下,阿珩真想立即不管不顧地答應了,可是,畢竟她自小的教導都是三思而行、謀定而後動,她不是孤身一人,不能像赤宸一樣不顧後果地隨心所欲……她心內愁腸百轉,眼眶漸漸發紅。

 自從甦醒,所有人都只和她講開心的事,連大哥都不再督促她,可她從點滴言語中已經知道,這兩百年來父王對大哥很是冷落,九哥夷澎在父王的刻意栽培下,已經幾乎可以和青陽分庭抗禮,三妃彤魚氏對母親步步緊逼,看似安寧的朝雲峰其實危機四伏。

 赤宸這些年強行推動神農的體制變革,不拘一格選拔人才,誓死追隨他的人很多,可恨他欲死的人更多,一旦被敵人抓住把柄,到時候即使榆襄想幫他也幫不了,因為國有國法。

 赤宸看到阿珩低著頭,淚珠一顆顆掉落,長嘆道:「罷罷罷!我不逼你,你說怎麼辦?」

 阿珩說道:「我和少昊在新婚之時定過盟約,有朝一日,他會給我一次自由選擇的機會。我畢竟是嫁出去的女兒,只要高辛不追究你我之事,我父王也不能說什麼。」

 赤宸不以為然,「因為怕高辛,所以寧願和我分開,和少昊在一起?」

 「不是的。不僅僅是高辛,而是少昊和朝雲峰休戚相關,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如果少昊垮掉了,母親和大哥只怕……到時候四哥也……母親和四哥待我如何,你都看在眼裡,我不想因為自己傷害到母親和四哥,給我點時間,好嗎?」

 赤宸弄明白阿珩為什麼不肯離開少昊後,反倒釋然了,笑著把阿珩攬到面前,「好!」他親了親阿珩眼角的淚,嬉皮笑臉地逗阿珩,「不管發生什麼,你都不用害怕,我永遠在你身後,誰若欺負了你,你叫一聲『赤宸』,我就立即沖上去,咬死他!」

 阿珩破涕而笑,「你到底是神農國的將軍,還是條野狼?」

 赤宸笑眨眨眼,自吹自擂地說:「就算是狼,也不是普通的狼,是對阿珩忠心耿耿、勇敢無畏、機智聰明、神功蓋世、英俊無敵、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狼。」

 阿珩哈哈大笑,憂愁盡去。赤宸溫柔地看著她,對男人而言,不管他是平凡還是偉大,看到自己能令心愛的女人開懷大笑,那一刻的幸福會強烈到令他為自己驕傲。功名利祿算什麼呢?能讓一個人真正地歡笑才是天下至難之事!

 阿珩用力抱住了赤宸,天色在漸漸黑沉,可她的心裡有一個太陽,明亮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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