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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魔為偶 (上)》第10章
  第十章

  循著葉笛咿咿鳴嗚的曲音,他又在生滿水蘆葦和長草的小河灣那兒尋到她。

  她四仰八叉躺在大岩石平臺上,挺自得其樂似。

  而他也躺落下來,在她身邊。

  他側過身靜靜看她,眉間額上莫名有些刺疼,下意識想著,這丫頭莫非又幹出什麼亂七八糟的渾事,又令他頭痛?

  「才沒有,我很乖的,糟糕的是師父你啊——」似能知他心思轉動,她突然也面向他側躺,兩張臉之間不過一息之距。「師父明明說中秋隔天就回來的,可是阿霖等了好久……師父失約了。」

  是嗎?他沒有回去嗎?

  這丫頭與他那樣親近,讓他那樣牽掛,他是去了哪裡?怎可能不回去尋她?

  她若沒了他、見不著他,不知要多慌懼?

  「師父,我本來很怕很怕……怕會在那些碎石裂岩下找到你,怕挖出你那匹座騎之後,會在底下看到你,但沒有的,你不在那裡,那……那就好……」她緩緩吐息,伸手撫摸他的俊頰,微微笑彎雙眸——

  「師父,皇上賜婚的聖旨已經到了,負貴傳旨的傅公公說,一旦當眾宣旨,那就是板上釘釘的事兒,那釘子還拔都拔不起,我總算是師父的王妃了,然後……然後那個傅公公真的很壞,剛宣完聖上賜婚的旨意就說要往京畿帝都報喪,說你遇難身死,這事不能瞞著皇上。」非常不馴地哼了聲。

  「師父,我禁不住就踹了他一腿!誰敢說你死,我就跟誰急!」

  估計即便是金鑾殿上的那一位說他已然身死,她也真要卯上去幹一場。

  他靜瞅著,不禁笑了,眉間額上持續疼著,他憑本能驅使,拿著自己發燙的額心去抵在她清清爽爽的額頭上……

  「師父,你在哪裡?」

  他在……他在……

  欲啟唇張聲,聲音竟出不來!

  突然——

  「想將神魂避進淩虛之境嗎?嘻嘻,不成啊不成,要走可以,也得把咱們姊弟要的東西留下呀。」女子嬌聲道。

  肉身驟然痛到極處,渾身熱辣辣作疼,鞭子威嚇般「啪」地落地響聲,下一瞬已落在背上,一下,再一下,無數下,他無法數清……

  「姊姊,停停手停停手,不能弄死他呀,欸,咱瞧著多難受,都又剮又燒又烙又鞭的,整弄他都快三個月了,沒有就是沒有,神火不出,連丁點兒火花都沒有,難道弄錯法子?還是他壓根兒就不是咱們要的人?」中性男嗓欸欸歎氣,彷彿極心疼似,捨不得又不得不舍。

  「神火不出,那是這具埋藏神火的肉身未受盡摧折,痛不欲生至了極處,為護住元神與本心本命,神火自會現出。」女嗓發狠道。

  「姊姊還想怎麼做?」

  「水!還沒拿他浸水呢。嘻嘻,總得試試呀,就瞧他能支撐多久?」

  肺臟幾要炸開,吸不進一絲養命氣,他想,應是走到盡頭了。

  盡頭是天之涯、地之角,驀然間,天涯海角景緻陡變,他再次來到水草蔓生的那處小河灣,那丫頭仍在那方大岩石上靜靜仰躺,彷彿等著他,一直一直等著。

  「師父……」她朝他揚唇笑,向來靈動的眉眸不知因何沉斂了幾分。

  他躍上岩塊平臺,甫落坐,她腦袋瓜便蹭了過來,枕在他腿上。

  他撫著她輕散開來的柔軟長髮,記得身體是極疼的,但此時只覺胸中微暖。

  「師父我真的殺人了。」她下意識摳著他的袖口,喃喃道:「海寇搶了漁船,殺人越貨後還喬裝成漁民摸上岸,望衡城南邊二十裡外的一個小漁村遭屠村,得訊,陸營和馬隊的人手追趕過去,翼隊則從海上出擊,不令他們有任何逃脫可能……我跳上那艘被海寇佔據的大漁船,第一次揮動長刀近身肉搏,而非以往海戰時,僅撐著小翼點燃水炮或火箭遠遠投放,又或者在鬥鑒上當著鬥手發動連弩……

  我是拿起長刀以命相搏,能清楚感覺到鮮血飛濺上身的溫熱……師父,我是真的、真的殺人了,那些人確實該死該殺,我沒有遲疑,沒有心軟,沒有的,只是……就只是……」

  只是……什麼?她自個兒像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她話語未竟,他卻能意會似,拍了拍她的背心又摸摸她的頭。

  將覆了她半張臉的髮絲撥開撩到她耳後,探指去撫她頰面一道小傷,細細口子橫劃開來,還未完全結痂。

  她握住他的指,靦眺道——

  「是為避開一支暗箭,不小心被劃了一小道,沒事的,望衡軍將那些摸上岸的海寇全滅了,一切還能撐持,翼隊也是……我把翼隊托給查頭大哥管著,也托茂子和三喜幫忙一塊兒照看,這樣我就能尋你去。」

  ——別來尋我!危險!

  額心驀地刺疼,他試圖抵住那股詭異疼痛,她的聲音仍持續輕響——

  「皇上前些日子有意召我回京畿,像似盛國公又去面聖,不知怎地又把皇帝說動了,幸得有師父的那幾位幕僚啊,尤其是文山和泉陽二位先生,他們當真幫了我不少忙,還代我寫了封文情並茂的摺子上奏,以翼隊接續為由,懇請皇上允我繼續留在東海一陣子,回京的事才能緩下……師父,你是在這兒不見的,我若走,也得走去有你在的地方……」

  ——別過來!

  「嘻嘻,原來你把最緊要的玩意兒藏在淩虛裡嗎?且教我也看看呀!」

  女子嬌笑聲起,他陡然張眼,將自身從夢寐之境抽出。

  夢是神識的延伸,夢也可能是陰陽兩地、虛實之間的通道,而他似乎在現實和虛境中不斷進出,尤其當肉身承受極大痛苦時,神識為保住他一絲清明,會自主地將他送進另一個所在。

  他看到那個丫頭,每一次見她,她都像更瘦了些。

  她在找他,他知道。

  但,她不可以來到這裡,不能落進陷阱。

  必須斬斷夢境中的牽連,要將她藏好,將她藏好……

  他努力保持清醒,不肯再露破錠,懸在他上方的女子臉容有些模糊,他死死注視,眼白布著血絲,聽女子嬌柔又笑——

  「我怎麼玩,你都面無表情,不驚不懼,都大半年了,幾回快把你弄死,也沒見你變臉,可怎麼一提你藏在淩虛裡的東西,你眉目就狠了呢?不能看不給看嗎?

  嘻嘻,那我還一定要看。但不急的,咱們先試試這個法子,總說采陽能補陰,你幫我補補呀……」她騎在他腰上,掌心撐著他無數道新傷與舊傷交錯的胸膛,微仰起頭,開始扭動腰肢、擺動起臀部。

  他動不了,頸項與四肢分別被鐵鍊鎖住,胯間痛得他直泌冷汗。

  有誰扣住他下顎迫他啟唇,隨即冰涼液體灌進喉中。

  他確實口渴難耐,卻拚命抵拒入喉的水……水中下過藥,有淡淡香氣,他已被強灌好幾回。

  他的口驀地遭封吻,無法扭開頭,遂咬緊齒關,只聽那人憐聲道——

  「藥能助興,不喝不成的,等姊姊弄你一回,我接著再替你清理。」

  「弟弟……弟弟……來玩啊……」女聲發出陣陣嬌喘,腰臀動得更急。

  掙扎再掙扎,鐵鍊被使勁扯動,鬧出不小聲響。

  眼前景象變得更模糊,兩具裸身緊貼交纏,也許……也許是三具……他記不得……記不得了……只記得萬萬不能再記起誰,不能再去想誰,他的命中……僅有自己才是最緊要的,心尖上……沒有誰……

  從來不曾有。

  不知第幾次來到這處小河灣。

  岩塊平臺上空蕩蕩,他佇足凝望片刻,有什麼畫面欲從腦海浮現——別來尋我!危險!

  警語驟然閃過,將出未出的畫面完全破碎,什麼也沒有了。

  額心發燙,他抬手揉了揉,還是不想為好,再動了思緒,頭會更疼痛。

  「吱吱——」

  他本想躍上岩塊平臺,感覺自己像挺習慣這麼做,平臺上突然跳出一物。

  ……不像老鼠,而是一個約莫跟老鼠一般大的小小人!

  走近再看,小小人東跳西跳的,頭上頂著一心二葉的兩瓣綠葉,身體呈淡褐色,竟是一根人形山參,明明沒有五官,卻似瞧得見他,也能發出吱吱叫聲。

  他本能出手,一下子將它揪進掌中。

  山參原是吱吱叫地掙扎,突然扭了扭參須就安靜下來,隨即,略粗啞的男人聲音在淩虛中響起——

  「我就一直鬧不明白,不確定丹戎姊弟究竟在這座地宮裡藏了什麼,像似生氣勃勃又被整弄得奄奄一息,且還怎麼都死不去,今日一探,閣下竟然深藏不露啊,明明強大到逆天,神火卻一直受意志壓著不讓出,甘心當著尋常人……欸,可這也不是你說了算,都把你逼到如此境地,原身不現,枷鎖難卸,你且想想啊。」

  ——丹戎姊弟?他攏起眉心。

  那男人又道:「龍鳳雙胞,絲丹、絲戎,那對姊弟姓絲,絲綢的絲,是凱撒大地的巫苗族人,別瞧他們二人模樣年輕,其實已過百歲,為求長生不老,這些年遭他們姊弟倆所害的人不計其數,人心妖化,人亦成妖,我追捕這兩隻妖孽已久,未料他們不僅大隱隱於市,還隱在北溟王廷內,成一國國師,連北溟上位的瀾汐國主都遭妖術蠱惑,受制於他們二人。」

  姓「絲」。

  凱撒大地……巫苗族人。

  他腦中一抽一抽的,額心又燙得難受,五指握力一緊,手中山參不禁吱吱叫,將參須揮得激切了些。

  男人急了。「喂喂,別找我家參娃丫頭麻煩啊,要不是想探探你是人是妖,我陸劍鳴也捨不得讓咱家丫頭溜進你的淩虛之境,借參娃搭橋,我才能跟你對上話,我是友非敵,你可別鬧脾氣,啊!參娃!丫頭啊——」山參突然叫得更慘烈,參須奮力想推開箍住身子的指。

  ——那對姊弟究競想從我身上討什麼東西?

  「不是吧這位仁兄,你當真不知?欸欸,還會有什麼?閣下是朱雀之尊啊!絲丹、絲戎姊弟不知從哪兒挖到一卷羊皮,上頭刻寫古老神諭,說是朱雀靈血必然再現,所謂唯朱雀尊、身烙火焰、神火不熄之類的。但這則古老神諭重中之重的點其實不在『朱雀再現』,而是待靈血重現,若能得神火浸潤,雖不保證絕對長生不老,但肯定延年益壽老得極慢。他們想召出你體內神火,但你一直無自覺,所以……嗯,閣下勢必是呑了不少苦頭,但也幸得你的『無自覺』,才令你撐持過來,其實誰也不知『神火浸潤』是怎麼回事,你要問,我也答不出了,所以快快鬆手,咱家丫頭快被你握壞了呀!」男人連珠炮般急語。

  丫頭……他像似……也有過一個丫頭。

  那丫頭還以為這小河灣是她獨屬的,卻不知他總看著她,未確定心意之前,已默默看著她許久許久。

  緊閉雙目,額心火印發紅。

  「只要發出聲就能破局,要出聲啊!小心!他們來了!」

  他鳳目陡張,眼前景象大改,不在小河灣,不在那座陰森地宮,而是……寢房,熟悉的擺設,熟悉的氣味,是他在城中帥府的寢房。

  榻上一人橫臥,懷裡抱著一團被揉得發縐的衣袍。

  他撩開垂幔渴望看清,榻上之人忽地張眸看他,直勾勾看他。

  「師父!」姑娘家一骨碌從榻上彈坐起來。

  他皺眉,未及去想,那一雙姊弟的聲音已橫空插入——

  「逮到了!」

  「嘻嘻,就說我一定要看啊,你藏在淩虛裡的玩意兒真教人心癢難耐,好奇到不行,跟了好幾個月終於逮住,原來是這丫頭啊!」

  窗子啪啦一聲被狂風吹開,垂地的床幔亦被吹得高揚。

  榻上多出兩道身影,赤條條的裸身,一男一女,他們將那姑娘壓制住,後者腿打腳踢奮力掙扎,頰上狠狠被女子摑了一記。

  「我操你祖宗十八代,打我臉?!老子跟你拚了!」再踹!用力狠踹!

  打小就出來走踏,跟他往東海治軍,與大小漢子混作一氣,打過仗,吃過苦,經歷過戰場上的殘酷和無奈,所以罵人也帶髒字了,還自稱老子……

  火焰印記劇烈刺疼,他不管了,就任那股疼痛坐大。

  熱潮在心中暴湧、漫開,他的丫頭還是被他扯進險境了……

  欲沖上前出手,雙腳卻生根似無法動彈!

  「你藏起的這個玩意兒挺有意思,這血氣嗅起來嘛……嘻嘻,還是巫苗族人呢,跟我姊弟倆也算有些淵源,嘻嘻,都讓我捨不得吃太快,弄得她渾身傷,欸,要是傷了可就不好看了,你說是不是?」

  龍鳳胎的姊姊對他說這話時,弟弟已俯首去啃咬舔吮,不知被哺餵了什麼,那丫頭揍人的拳頭突然軟下,踹人的腿無力地蹭了蹭。

  ——要是傷了可就不好看了,你說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一幕幕的景象飛掠。

  他們對他是如何折磨、如何摧殘,又是如何欺辱、如何踐踏,那些片段不斷閃過,在淩虛中的他儘管完好無缺的,依舊長身玉立、一身乾淨,被鎖在那座地宮石床上的他實已殘破不堪,體無完膚。

  而那才是真實獻世的他。

  倘是連她也被奪,被困進那座地宮裡,日日夜夜承受他曾經歷過的那些手段,只為逼他發瘋作狂,那他傾盡一生還剩什麼?

  還剩什麼?!

  怒吼、狂喊,話吐出口卻無聲音。

  發出聲就成破局,他驀地記起那人所說。

  手中山參因他暴亂的心緒,參須揮動得極激烈,他目光一凝,抓住山參頂上的葉片,扯來唇間聚氣吹出。

  吱——

  嗚嗚嗚——呼呼呼……吱——

  這一曲葉笛挾伴山參精怪的哀號,隨他體內的離火靈氣噴出,當真入魔穿腦。

  一旦放開,任怒火狂燒,眉間額上的印記像也瞬間掙脫枷鎖。

  大能從額心噴出,金紅火流翻滾沖爆。

  翱翔雲舞,烈騰八荒,神火不熄,凶災斷除。

  所有邪穢盡被強火呑噬,他燒掉所有一切。

  這淩虛中似真似幻的所有,皆被卸載封印的火大口食盡,包括他自己。

  浸潤在狂火中,享受那自虐的痛快之感,生生扒掉一層皮般,抽筋碎骨,再在高熱中化作空無,痛至極處,卻也痛快至極。

  「師父!」

  驚喊乍醒,她倏地坐起。

  周身仍抖得厲害,不是害怕那個詭譎夢境,而是又一次,她夢見他,與他在夢中相遇,卻始終抓不牢他。

  等等——

  她怎會醒在這裡?!

  小河灣的水蘆葦與長草依舊繁茂,深秋的夜月圓乎乎又清潤潤,水聲草動風鳴,還有不知名的蟲啼此起彼落……一切的一切都是熟悉的,是她一直記得的秋夜景緻,但她今夜明明是在帥府的主院內寢睡下,懷裡還抱著師父的舊衣袍,她在那張榻上翻來覆去,將臉埋進師父衣物裡深吸好幾口氣才漸漸平復……

  她還記得入睡前最後的一綹思緒——

  師父的衣袍若被她大口大口吸光氣味,漸漸沒了氣味供她眷戀,該怎麼辦?

  所以你快回來啊師父……

  不知何時睡去,是一陣張狂夜風將她拂醒。

  隱隱約約瞥見一道黑影,頎長精勁,是她一直記得的身姿,瞠眸去看,便見到師父立在榻邊。

  接下來的夢境實讓她像個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瓜了。

  她遭一男一女壓制,那二人還赤身裸體的,女的像沖著師父說了好些話,男的就……就混帳到家,捧著她的臉亂蹭亂舔的,他狗啊他?!

  思及此,她在岩石平臺上抱膝而坐,抬起手背狠狠擦嘴,拭過一次又一次,還往一旁呸呸呸地連吐好幾口口水,就是覺得髒,噁心透了。

  怎麼可能任對方占她便宜?

  她記得自己腿打腳踢,正想將師父教的擒拿手用上,好像……力氣全沒了。

  她內心飆罵,罵的字眼可髒呢,全是跟望衡軍和翼隊的漢子們學的。

  她還想使力掙扎,驀然間全亂了套,那當下,映入眸底的是成片張狂的金紅,似火焰似流金,充滿生命力,霸氣無比地吞噬一切……

  甩甩頭又抓抓散發,覺得即便真是夢一場,也應該在榻上醒來才對,怎會在這處小河灣的岩石平臺上張開眼?!

  師父是去年十五中秋出事,如今又近年關,她已找了他一年多。

  這一年多來,她將翼隊的重責大任交託出去,以東海望衡為央心,和縹青以及其他二十多名暗衛們分別行動,往外尋遍了許多地方。

  不僅如此,她還動用了京畿顧家的人手。

  盛國公相贈的那塊田黃顧字玉佩確實好用,傳家玉佩一出,京畿顧家在各地的田莊和產業都乖乖配合,所有人手任她調度。

  原是不願與京畿顧家再多牽扯,但為了師父,為打探他的下落,她可以妥協,完全將原則和心結拋諸腦後,因為沒什麼比他更緊要,若能得到他一星半點的消息,要她匍匐下來舔誰腳趾,她也會毫不遲疑跪下。

  但,依然無果。

  眾人認為他早已身死,她不願信,只信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既尋不著他的屍身,就說明了他沒有死。

  只是……

  近日她得回京畿一趟了。

  皇上應是聽聞她四處尋找師父下落,覺得放任她一年多確是夠了,已來旨意召她回京,說要見見她,要她一返抵帝都就即刻奉召入宮。

  當年隨師父往東海來,從未想過會是她獨自一個踏上返回京城的路。

  奮力擦拭嘴唇的手虛握成拳,改而揉起眼睛,把一想起師父就要湧出的溫燙濕意用力揉去。

  不是軟弱掉淚,她只是很想他很想他罷了。

  她還想,許是尋了一趟遠路剛返回,無功而返啊,且連日皆在馬背上度過,累到上下眼皮直打架,實在撐不住了,才會在小河灣這兒迷迷糊糊睡下,還以為自己回到帥府、回到師父的寢房榻上吧。

  ……若非,她實不知該怎麼釐清這奇詭狀況……

  地宮天頂被轟出一個巨洞。

  大把大把的天光灑進,形成無數道柔和光束,該有的幽深神秘全然見光死,地宮都不成地宮了。

  年近三十的高壯漢子一身灰衣勁裝,虎背上負著一柄銀白長劍,腰際佩著一把烏亮短劍,他用巾子抱著自家顫抖抖的「娃兒」,坐在角落一方未損壞的矮階上,邊憐惜拍撫,邊抬眼瞪人,瞪那個神火既出、誰與爭鋒的男人,而這男人甚至不是真人,是由強大神識化成的人形,且從淩虛之中走出,讓他得以看見,不須再透過山參精怪去搭橋探看。

  就算對方強到逆天,陸劍鳴一張嘴實難忍住,已嘀嘀咕咕大半個時辰——

  「……這根本恩將仇報嘛,恩將仇報閣下懂嗎?既然要噴火,閣下也得知會一聲,就算不知會,那、那也得把咱家參娃丫頭護好,你家丫頭被你大袖一揮,神識被拋出淩虛之外,你怕虛實之間的通口若打開,怕她待在同一個地方恐遭波及,於是大袖再揮,都不知把她的人送到哪個安全地方窩著,而我家丫頭卻得被你死死捏在手裡,差別那麼大是怎地?都是兩丫頭啊,怎麼你家丫頭就是人,我家丫頭就不是了……」完全不認為他家參娃丫頭不是人。

  他忽遭男人斜睨了眼,雖說一向確信自己心強膽肥,然而被那雙似魔化又非完全魔化的鳳目一瞥,脊柱還真竄上颼颼涼意。

  他陸劍鳴打小跟著一名無酒不歡的道長師父習藝,他家有酒最歡的師父最厲害的地方除喝酒外,便是一身降妖除魔的本領。

  師父說他體質奇特,筋骨奇佳,天靈天生,雙目能辨陰陽,不走驅魔除妖一道實在對不住天公地母。

  他闖蕩至今,就數此番遇見的這只魔……呃,這個物件最強大,大到他根本收服不了,只能在心底暗暗拜託天公地母,讓這位據說是天南朝烈親王爺的「物件」別再持續發狠,畢竟越狠越恨,會導致什麼樣的結果不可預知。

  借參娃搭橋,他能探進他的深夢,親眼目睹那「火爆」的一切。

  甫接觸時便能察覺對方身內流動的離火靈氣,純粹正派,完全符合朱雀靈血再現的那則古老神諭,既是落進那對妖孽姊弟之手,他義不容辭、兩肋插刀,當然得想方設法去搭救。

  當絲丹、絲戎姊弟二人施法以真身闖進,試圖以淩虛之境為通道,將那姑娘逮走,他當時閉口不語,就為之後伺機而動,但他怎麼想也想不到,這位烈親王爺會扯著參娃頭頂上的葉子嗚嗚吹曲。

  不僅嚇得參娃丫頭吱吱尖叫,也嚇得他哇眭大吼、肝膽欲裂啊!

  離火靈氣劇烈波動,他眉間額上的火焰印記化成真火,沖噴而出。

  那一幕的淩虛之境,不管是真身抑或幻影,全滅。

  陸劍鳴此時念歸念、罵歸罵,還是慶倖參娃丫頭是被他握在掌心沒放。

  他那時渾身浴火,自個兒燒得痛快,參娃丫頭被困在熊熊狂火中,還好有他的離火靈氣形成無形防護才沒被燒得灰飛煙滅,參娃是嚇得整根身子白掉沒錯,倒沒受什麼外傷,紅潤元氣還能慢慢養回來,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心一疼,趕忙又拍拍臂彎裡的可憐山參精,嘴上繼續念——

  「是說你沒事把地宮轟開這一口子是怎地?此地雖偏僻了些,但絲丹、絲戎畢竟是北溟雙國師,在這裡鬧出動靜可不大妙。」他原想偷偷潛入再悄悄溜走,看來是不成。

  「本王喜歡大放光明。」那抹神識淡淡出聲。

  陸劍鳴楞了會兒才想通,這位爺喜歡有光灑進,所以直接在地宮開了一個大大的「頂窗」,大放光明。

  按他過去除妖降魔的經歷,妖魔鬼怪通常不愛待在清亮亮的地方,他們就愛尋個幽暗陰闐的所在作巢,見了光就難受……如此推敲,眼前這道神識並未魔化嘛,還挺光明正大,甚好甚好。

  此時,神識大人走至位在地宮正中央的那張大石床邊。

  石床上有人,那人頭頸和四肢猶被五條鐵鍊分別拉開困鎖,身上衣不蔽體,除那張蒼白俊美的臉皮尚完整無傷,其他部分可說體無完膚。

  此時清光照落,石臺上鑲出的光點不住跳動,將那具殘破身軀襯托得更為可怖,隱隱是一種過分沉靜、靜至滅寂之感。

  神識大人掌中生火,眉間額上的印記亦金紅發亮。

  金紅火流自有意志般流淌而出,又一次包裹他全身,將他浴在火裡。

  火流徐緩流動,而後流向石床上那具傷痕累累的殘軀,將那具軀體完全裹覆。

  陸劍鳴瞧得雙目眨都沒眨一下。

  他想,神諭中所謂的「神火浸潤」,也許正是眼前這一幕——

  金紅流火淌過的地方,所有傷痕皆被抹去,慢騰騰的,半點不急,如浸潤在溫暖流域,不論新傷舊傷,全都恢復最乾淨無瑕的模樣。

  隨著流火不住流去,神識大人的身形漸漸淡了,最終化為一簇星火流向石床上的那具身軀,與那人額心上的火焰印記重迭一起,融合為一。

  神識回歸,南明烈徐徐掀開雙眼。

  已許久沒這般清醒清明,入眼之物不再模糊浮動。

  終於……奪回這具肉身。

  微用力一掙,頸上與四肢的鐵鍊立時斷裂。

  他緩慢坐起,邊將纏在頸上的煉條扯下,知道有人一直瞠目瞧著,他淡淡瞥去,蒼白俊顏面無表情。

  陸劍鳴背脊又泛寒,仍挺挺厚實胸膛,硬著頭皮道——

  「你的頭髮……灰了……全灰了呀。」

  聞言,他抓住蕩在頰邊的一把髮絲。

  清朗天光下,他的發呈現銀灰色澤,像在瞬間老去,但老人家的鬚髮多是枯乾灰敗,他的銀灰卻潤出一層薄光,柔軟異常。

  陸劍鳴點點頭道——

  「我知道了,定是閣下什麼都來猛的,猛地頓悟,猛地逼出神火,猛地引火狂焚,猛地把淩虛中的一切徹底化作虛空,再猛地從虛空中走出,猛地令神識歸回原點……總之什麼都來得太猛,真實之中,你的身子骨損傷太重,著實難以負荷,即便修復了,外表完好無缺,本心神識依舊坑坑巴巴傷得厲害,簡單說一句,就是你裡頭根本沒好全,那些傷轉而顯應在發上,才令你一頭烏絲眨眼間褪色。」越說越自信滿滿,一副「沒錯!聽我的准沒錯!」的表情。

  驀地,他脊柱再次發顫,懷裡的山參精亦察覺到什麼似,也顫得吱吱叫。

  石床上的男子依然面無表情,但瞳底有火,額心印記微微爍亮。

  對方注視他許久,面無表情的表情最教人心驚。

  被盯到最後,陸劍鳴越發堅信自己沒有理解錯誤,這位元什麼天南朝烈親王爺的男子是想過要殺他滅口的。

  因為他進到他深夢之中,還看到他殘破模樣,所以欲殺他而後快嗎?

  動不動就想把人給宰了,不是魔化是什麼?!

  糟糕糟糕太糟糕,這位烈親王果真踏上魔道,一切只能等天收了,還有誰奈何得了他?唔……不知他家那個丫頭行不行?對「神火浸潤」後重生的他是否仍有大影響?會不會令他回復些人性?

  「北溟兵衛該要包圍過來了,我反正是要跑了,你要是能跑,也該回去見親人吧,你受困於此,音訊盡無,他們肯定憂心不已。」他話中的「親人」指的是出現在淩虛夢境裡的那位姑娘,試圖柔軟對方那顆「魔心」,想不露痕跡地消除對方的嗜血念頭。

  豈料,疑是入魔的男人緩緩露笑,明明是俊俏好看的臉,笑起來卻從骨子裡透出陰狠,額間火焰似活生生竄動。他笑笑道——

  「親人嘛……確實得回去見見。」

  陸劍鳴越聽越不對。

  斬妖除魔之路任重而道遠啊,儘管隨時有性命之虞,但不跟著他阻他深度魔化怎麼可以?欸欸歎氣,他問:「閣下欲往何處?」

  「本王為天南朝親王,既要返家,自然是往京畿帝都。」

  「那……那位姑娘呢?閣下為她發大火,狂火噴沖,只為護她周全,她也在京畿帝都等你返家嗎?」總覺得有那姑娘在會好些。

  陸劍鳴沒得到答覆,卻見眼前這個趨近魔化、無比強大的男子畏痛般蹙了蹙眉峰,那奇異神態一閃而過,非常地微乎其微,彷彿……像似……裹足不前,且十分躊躇……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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