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廿五朵
雨打在擋風玻璃上, 一滴一滴接二連三綻開痕迹。雨刷上下來回,視線在朦朧和清明間切換。
車在雨幕下開過幾條街。方明曦問:「去哪?」
「想吃東西嗎?」肖硯反問。
這邊離東成酒樓近, 方明曦看一眼時間,微蹙眉:「要開回東成?這個點她們快下班了……」收工的點跑去吃飯,她不太想給店裡的人添麻煩。
肖硯壓根沒有要往回開的意思,只說:「下雨天,吃點暖和的。我猜你也餓了。」
……
行駛十幾分鐘,車開進一個小區的地下停車場。肖硯熄了引擎,前頭車燈亮著。
方明曦坐著沒動, 「這就是你說的吃飯的地方?」
「怕我不是好人?」肖硯解開安全帶。
她又問:「這是你住的地方?」
「是。」
「大晚上帶異性回家吃飯,確實值得考量。」方明曦頓了下,「不過, 我覺得你大概是個好人。」
肖硯因她的話凝眸,「你說的很對,大晚上帶異性回家的男人, 確實要堤防別有居心。」
「——但這次你猜對了,我確實是個好人。」
他拔出鑰匙,開門下車。
……
肖硯家很乾凈, 三室一廳,以灰白為主,沒有多餘裝飾。只是冰冷的大理石地板,在冬天這個季節, 踩在腳下越發顯得冷。
肖硯讓方明曦隨便坐, 自己徑直進廚房。
聽得廚房裡冰箱門開合幾次, 方明曦走到門邊,倚門框站,「有什麼我能幫忙嗎?」
從冰箱拿出蔬菜在凈水下沖洗的肖硯回頭。她說:「你下廚弄東西給我吃,我光看著總覺得不太禮貌。」
「隨意。」他道,「菜在冰箱里。」
方明曦打開冰箱門,見有根西葫蘆,拿在手裡晃晃,「這個壞了嗎?」
肖硯聞聲看一眼,「沒。」
她便兩手掂著西葫蘆,加入廚房。
難得安靜。進門時他開了暖氣,氣溫升上來,淺淡的裝修色調給人感覺沒有一開始那麼冷。
肖硯和方明曦各占廚房一邊。菜切完,鍋熱著,方明曦要取調味料,一個轉身,慌忙忙止住腳。
差點撞進肖硯懷裡。
「……抱歉。」
他嗯了聲。
兩人錯開,各自去拿需要的東西。本就無言的廚房,沉默越發泛濫。
肖硯那邊燃氣灶火苗跳躍,方明曦用電磁爐,鍋里油燒開,滋滋作響。
不安靜,又彷彿能聽到若有似無的呼吸。
……
肖硯煮了兩道菜,反倒比方明曦更先結束。方明曦后他幾步將菜端上桌,肖硯只看一眼,登時欲言又止。
猶豫幾秒,到底還是說出口:「……這樣的伙食在我們隊里,廚師是會挨罰的。」
方明曦對著那盤顏色不對的菜,也略顯尷尬,「我用不習慣這個鍋,我家裡一直用的是爐子生火。」
肖硯聽她的後半句,唇線壓平,沒說話。
兩人要坐下吃時才發現沒煮米飯。方明曦看著肖硯,輪到他尷尬。
「……我現在去煮。」
他走進廚房,幾分鐘后出來。
方明曦坐在桌邊,道:「我十點要回去。」
肖硯點頭。
外面風雨纏綿,雨聲時大時小,偶爾透進幾聲悶雷。
方明曦找話題打破沉默,環視半圈,問:「你一個人住?」
肖硯說是,「有的時候寸頭會過來。」
提到這個,方明曦想起來,「你那天說的……他是怎麼跟你一塊的?」
肖硯見她有興趣,講給她聽。
寸頭掉進井蓋洞里之後,被肖硯一個電話送進警局,關了好幾天。後來肖硯就沒有碰見過他。再見是又過大半年,第二年他放假,那時候寸頭改邪歸正,已經不和那些混混來往,勤勤懇懇在工地上搬磚賺錢,曬得黝黑,練出了一身結實肌肉。
肖硯剛好去那個工地,找他們的承包工頭談事,遇上寸頭。寸頭認出肖硯,彆扭地橫鼻子豎眼睛,沒給他好臉。
那次沒說上話。
當天晚上在夜宵攤上,寸頭被人誣賴偷錢,怎麼說都說不清。他面紅耳赤跟人吵架,眼睛都氣的充血,差點被圍起來打一頓。是肖硯給他解圍,作證他沒偷,還替他賠了五十塊錢,賠償他氣急踹壞的一疊塑料凳。
打那后寸頭就黏上肖硯,從工頭那要了他的聯繫方式,見天給他打電話。一張口就是問:「哥,你身邊缺人不?我什麼都能幹,你帶上我唄!」
肖硯跟他說過很多次,自己是當兵的,寸頭每回「哦」完,隔幾天照舊打給他。
之後,每當肖硯和鄧揚他哥放假回去,寸頭就會來找他們。直到鄧揚他哥出任務去世,肖硯退役,寸頭辭了工作,徹底跟在肖硯身邊。
方明曦聽得津津有味,感慨:「這確實,聽起來像是寸頭乾的出來的事。」
他的莽撞粗神經有目共睹,但最大的優點是心眼實。
「是啊。」氣氛因寸頭莫名變得鬆快,肖硯彎了彎唇,恰好廚房裡電飯鍋滴地一聲跳響提示,他進去盛飯。
方明曦胃口不大,半個小時不到,兩人擱下碗筷。
外頭的雨差不多快停了,雨勢已小,稍坐一會兒,肖硯送方明曦回家。
雨天開車比平時慢,坐在車裡,隱約也似能聽到車輪碾過小水窪的聲音。一路上話題隨意,你一言我一語,車內氛圍倒是極符合雨夜。
開到目的地,下車前,方明曦忽地道:「那道菜本來不是那樣的……下回有機會,我給你嘗嘗它原本味道。」
肖硯見她還惦記這個失誤,失笑,「這麼在意,是你的拿手菜?」
方明曦解開安全帶,低頭抿了下唇角,「不是啊。」
開車門前,她側眸朝他看了一眼。
她說:「只是我想和你有再見的機會。想有下回。」
.
在東成酒樓里推銷現榨果汁的短期工作結束,方明曦迎來期末考試。對於她來說沒有太大難度,她一向都不需要擔心掛科之類的問題,而周娣因為考前被她抓著複習,難得也輕鬆了一次。
考完是下午,時間還早,方明曦回家吃了個晚飯。
金落霞的工作很順利,夜宵攤出得也少了。她們許久沒有一起在家吃飯,金落霞煮了好幾個方明曦喜歡吃的菜。
鍋里燉著湯,香味盈滿小廳,方明曦把火調小,上樓換了身舒服的衣裳。
下來一看,湯鍋前沒人,金落霞在裡屋,坐在電視櫃邊數著什麼。
方明曦進去,「你看什麼?」
金落霞聞聲轉身,手裡是記賬的小本子,她臉上顯出點期待的笑,說:「再還不久,我們欠的錢就能還清了。」
方明曦問:「還差多少?」
金落霞把本子給她看,道:「就差個四千多就還完了。」
從方明曦記事起,她們家就欠著債,十幾年的負累,猶如壓在胸口的大石,不可謂不沉重。
方明曦合上本子,「我那攢了一千五,要不你先拿去……」
金落霞一愣,「你哪來的一千五?」
方明曦頓了頓,說:「我前段時間到朋友家開的店裡兼職,賺的。」
她打工掙自己的開銷,就不用管金落霞要錢,每次金落霞問她生活費夠不夠,她就說上次給的錢還沒用完,多少能減輕金落霞的負擔。
但是怕金落霞擔心,這些她從來都不敢過明路。
「你朋友?」金落霞追問,「你朋友家開的什麼店?」
「就是賣飾品的店。」
「真的?」
「真的。」
金落霞再三確認,方明曦都是同樣說辭,如此她才放下心來。
只是說完,金落霞不免又要叮囑:「你把心放在讀書上,別的不要管。」她不肯要方明曦的錢,「既然存下了就留著,要麼給自己買幾件好看的衣服,知道嗎?」
方明曦說:「老師跟我說了,這次校慶晚會,會頒幾份優秀學生獎學金。我有一份。等我拿到錢,你就拿去還了。」
金落霞一聽,先是愣,再是高興,而後又要拒絕。方明曦搶在她前天打斷:「沒什麼我的不我的,都是我們的。」
這一茬揭過,金落霞許是心裏愧疚,又犯了嘮叨毛病,桌邊就聽她一個人講話。
「要多吃蔬菜!」
「吃飯的時候不要喝水……」
「哎,湯別拌飯,對胃不好!」
方明曦拿她沒辦法,只得連連點頭。
.
三十周年校慶當晚,方明曦少見地打扮了一回。因為想穿得正式些,特地拜託周娣幫她借了一身女士黑西裝,配一雙小矮跟。周娣還摁著她,給她化了一層薄妝。
很久沒有碰見立大的人,他們沒有再來找她的麻煩,期末考很順利,拿了獎學金以後就能還清家裡欠的最後一筆債。
所有的一切都在向著好的方向發展。
方明曦上台領獎,致辭時比以往多說了好長一段。下來後周娣抱著她,忍不住連聲恭喜。
晚會結束,方明曦收到肖硯發來的消息。他最近很忙,自從上一次在他家裡吃過飯之後,他們有段時間沒有見面。
他問的直截了當:[想吃夜宵嗎?]
方明曦看著簡訊笑笑,回他:[不想吃。]
發送過去,沒等他回什麼,她又追加一句:[但是我可以請你吃點別的。]
……
校門口都是晚會結束后出入的同學,方明曦便和肖硯約在一條街外的一家店門口見。她步行過去只用幾分鐘,比他更早到。
寒風凌冽,方明曦的臉頰卻被吹出熱意。
將車開到她說的位置,從車上下來,便見她等在路邊。
肖硯頓了一瞬間。
一身黑西裝束出她的腰身臀線,她安安靜靜站在那等,抬手撩起被無聊夜風吹亂的頰側髮絲,她的眼角眉梢,都是往日所不曾見的溫和喜悅。
綺艷容顏,青澀風情,矛盾又和諧地融為一體。
肖硯斂神走近她,沒等他問,她先開口:「我拿到獎學金了!」
「恭喜。」他道,「很高興?」
「對。雖然不是第一次,但還是很高興。」她不吝笑容,第一次在他面前大方彎唇。
「今天是我們學校三十周年,辦了個晚會。不過都不好玩,沒有人找我跳舞。」方明曦聳肩,朝他伸手,「你要不要邀我跳一支?」
這不是個恰當的地點,她的玩笑話也並非認真。肖硯卻鬼使神差地,迎合著伸手去牽她。
沒能觸碰到,她把手收回去,笑說:「騙你的,晚會沒有這個環節,我也壓根不會跳!」
肖硯淡定把手放回兜里,問:「你說要請我吃別的,吃什麼?」
方明曦今天是真的很高興,沖他擠眼,「去了你就知道。」
……
大晚上的糖水攤,尤其在這個季節,生意無比冷清,總共也就方明曦那一桌。
攤主是個上了年紀的老爺爺,身子骨挺硬朗,在這條路上擺攤已經擺了十多年。
兩份糖水上桌,方明曦和攤主道謝,對肖硯說:「我來瑞城的第一年就吃過這裏的糖水,後來每回有空就會來,尤其是夏天。」
「嗯。」肖硯不嫌她「寒磣」,坐在對面靜靜聽她說話,一勺一勺慢慢品嘗。
吃完糖水又開了兩罐水果罐頭,方明曦吃到牙齒打顫才停下。
兩人沿著馬路散步。
方明曦的情緒終於稍稍回落,沉澱下來。她道:「謝謝你今晚一直聽我廢話。」
肖硯說:「很少看你這麼高興。」
腳下踩過細砂,聲響輕輕。
方明曦轉而和肖硯聊起他工作的事,大多是關於她去過兩次的那個基地。
「每天早上五點訓練,中午有兩個小時休息,包括吃飯時間。」
「不可以遲到,也不可以早退,訓練不達標就加訓。」
「不分寒暑,每周一天假……」
肖硯給她講隊里的規定。
走過缺了一塊的地面,鞋底和砂礫摩攃聲特別明顯。方明曦停下腳步,正正好在路燈旁,光線直直落下來,將那一小塊照得尤其明亮。
肖硯側頭,「怎麼?」
「你們隊里有沒有別的什麼規定。」她的話沒頭沒腦。
肖硯不解,等她的下文。
她垂下眼,而後抬眸,認真直視他。
「比如,朋友的弟弟追過的女人不能親……之類的。」
空氣安靜一秒。
肖硯微滯。
方明曦靠近他,踮起腳,唇瓣落在他的唇角。
短暫瞬間,很輕的一下觸碰,轉瞬即逝,時間又彷彿被無限拉長。
腳跟放平,她站定,夜風吹得她的臉泛起淺薄的紅。
「我就當你回答的是,『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