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備受冷落的王妃
摀不住胸口的躁動,趙涵芸差點喘不過氣,接過紫宛倒來的茶水,她仰頭,一口氣喝光。呼……她閉上眼睛,緩緩吐氣……
半個時辰前,她將赫連湛迎進王府大門,她不敢相信,自己認知中的莽夫,竟有一張絕世容顏。
剃掉鬍子的他,玉面朱唇,豐神俊朗,渾身透著股書卷氣,目光像舂天的湖水般讓人看著好不舒服,他穿著一襲月白色長袍,雍容貴氣,教人不敢逼視。
那是她的丈夫啊,趙涵芸嫁的男人!
從來沒有這樣一刻她感激老天爺!幸好她失敗了,幸好他活下來,幸好自己沒有抵死不上花轎,否則……否則她將會如何痛恨自己?
「紫宛。」
「是,王妃。」
「命人備熱水送到書房,再吩咐廚房整治一桌菜,用最好、最貴……不,到品香居叫一桌席面回來。」
「是。」
見王妃一掃連日來的陰霾,紫宛鬆口氣,這下子可好,再不會有人惹得王妃心煩,那日王爺過門而不入,王妃憋著一口氣無處發洩,連日來因小事被杖打的下人不勝其數,人人都擔心自己是下一個。
現在……王爺回來就好了。
「紫宛,過來幫我梳個新髮式。」趙涵芸慌得厲害,彷彿回到那年在桃樹下遇見那位翩翩貴公子,心,又重新活過來。
手微顫著,她一面挑選首飾,一面對自己說,過去的全忘了吧,從現在起,她要用最大努力當好信王妃,愛他敬他,也讓他敬愛自己。
打開盒子,挖一勺雪膚霜細細地塗在臉上,她十八歲了,不再年輕貌美,但她會用盡方法擄獲赫連湛的心。
不管怎樣,她已經是信王妃,身份板上釘釘,無人能改變。
在誠王府「侍奉」五日湯藥後,赫連湛還是被四嫂給趕回家,要不是四哥說得有理,他還想繼續窩著。
短短幾天,大門已換上新匾額,偌大的「信王府」三個字昭告天下人,他的身份再上一層。
老七、老八和太子看在眼裡,氣壞了吧?
今晨上朝,父皇難得地問起四哥的狀況,赫連湛回答:四哥只是一時想不透,不知道如何在「忠君愛國」和「友愛兄弟」之間做平衡。
難得地,他帶著諷刺的話讓皇上的老臉紅了。
赫連湛不懂父皇的偏心?他當一輩子的皇帝,難道連這點識人之明都沒有?看不出太子不堪大任,對大隋無法有建樹,仰賴這樣的人,大隋王朝真能千秋萬代?
就算父皇非要太子接位,至少該教導太子豁達大度,與其防備弟兄、殘害手足,不如寬容以對,讓他們成為助力。
有人說,皇帝與先後感情深厚。這是兩碼子事啊,私情豈能凌置於國事之上?
對於父皇,他無話可說,但對蠢笨的太子,赫連湛不吝嗇演戲,他接下拜帖,去一趟萬花樓,除了禁足在家的四哥以外,幾個兄弟都到了,老七、老八也沒落下。
席宴間,他努力保持赫連湛的本色,卻沒忘記在小地方表現對太子的折服,這讓太子滿意極了,眼下至少要把自己和四哥從豫州事件當中摘出去。
太子沒忘記刺探四哥的情況,他沉下臉,隱晦表示,四哥的病情比太醫所說的更嚴重。
言談間,他覷了老七、老八幾眼,兩人皆是臉色難看。
赫連湛理解,若四哥不能擔任欽差重臣,他們原本一石二鳥的計劃只能打下一隻,更何況以父皇的偏心程度看來,鳥雖然打下了,重傷還是輕傷尚且難說,精心布置這樣一場,結果不盡如人意,難免沮喪。
他們的表情讓他忍不住暗地得意。
前世,身子贏弱的自己,什麼事都不能做,只能對著兵書幻想千軍萬馬,重生而來,這個世界給了他新舞台,任他恣意探灑,何等暢快。
他喜歡當赫連湛,只是……赫連湛與穆小花之間卻失去了聯結……
書房門打開,阿望進屋。「九爺。」
「阿罄呢?」
「前日已經啟程,前往大理。」
已經去了?很好,只不過……「再派一隊人過去,聽從阿罄的指揮。」
「是。」阿望剛應聲,門口傳來一陣騷動。
不久,阿臨進屋,道:「稟九爺,王妃求見。」
趙涵芸?他濃眉緊蹙。「她來做什……」
話未出口,赫連湛先是一陣苦笑,她當然要來,丈夫回府,身為妻子當然要來伺候,只是……他始終沒想到要如何面對她。
儘管不樂意,可他還是回答:「請王妃進來。」
「是。」
揮揮手,阿望去辦事,阿臨繼續出門守著。
轉眼,含羞帶怯的趙涵芸進了書房,望著赫連湛俊朗的眉目,心臟狂跳。
還以為失去「他」,人生再無喜樂,還以為嫁給粗魯蠻橫的武夫,此生已毀,誰知她錯了,赫連湛不是她想的那樣。
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吶,是幸福再度回到眼前啊,她發誓,這回她會牢牢抓住。
「王爺,妾身命人備水,伺候王爺洗去一身疲憊可好?」她嬌嬌柔柔問道,臉上是一片掩也掩不住的緋紅,若是順利……兩年前因自己的執拗,來不及喝下的合巹酒……今天該是他們的洞房花燭夜。
她的嬌羞像毛毛蟲似的在他身上亂黏,害他雞皮疙瘩冒過一陣又一陣。
「不必。」反射地,他一口拒絕。
趙涵芸錯愕,拒絕得那麼徹底,他這般不喜自己?
因為她老了、不再年輕貌美?或他在外頭有了女人?不對,前方戰事吃緊,就算是深閨婦人也能聽得到風聲,他哪有時間風花雪月,就算有……他立下那麼大的功勞,而她爹不過是個五品小官,他根本不需要藏著掖著,直接把人帶進府就行。
所以,問題出在哪裡?
想不出原因,趙涵芸再接再厲。「王爺出外多時,妾身為你備下接風宴……」
接風宴之後呢?趙涵芸想得到,他豈能想不到?兩年前未完成的洞房花燭夜……他實在無法!無法心裡裝著人,卻與另一人上床。
望著趙涵芸,他滿肚子抱歉。他相信嫁給赫連湛不是她可以決定的事,當初花轎出門,她定滿心期待能有一個好歸宿,誰曉得洞房花燭夜會發生那樣的事,更甭說赫連湛的身子被一個陌生靈魂進駐。
她沒做錯,錯的是命運。
身為丈夫,他理應有擔當,負責她的人生與幸福,就算無法愛上,也不能教她無依無靠。
給她一片能遮風避雨的屋簷、讓她享受榮華富貴,已是能力極限,他無法像正常丈夫對待妻子那樣,兩年前他辦不到,兩年後依舊辦不到,他只能拖延著,對她臉上的希冀視若無睹。
別開頭,他不忍心看她。「王妃見諒,今晚我與四哥有約。」
趙涵芸垂下頭,心嗆得嚴重,他知道些什麼嗎?否則為何一次次拒絕?
不對,他的眼神中沒有惡意,其至帶著淡淡的歉意,莫非傳言為真,「他」沒誆騙她,赫連湛確實喜男不喜女,真的養了一宅子小倌?
趙涵芸再抬眼,滿臉委屈,看在他眼裡,心底的歉意更濃。
她是無辜的,和前世的雲佳兒一樣,前世臨死時他讓大哥將雲佳兒送回雲府,別誤她一生,而現在,不管是他的身份或處境,都不能輕易把趙涵芸送回娘家,他真這麼做的話,依漢人規矩,這是要逼她去死。
赫連湛轉移話題。「父皇賜婚,對象是大理木王府的嫡女木青瞳,她很快就會進府,婚禮有禮部那邊籌辦,你只需要整理一個院子,好好把人安置了就行。」
什麼?他連自己這個正妃都還沒碰,皇帝又要賜婚?
木府?那可是化外蠻夷之地,人人說著番話,男女之間往來沒規沒矩,大字不識一個……這樣的女人,怎能送進王府?夫君不是剛替朝廷立下大功?
令人痛恨的是,就算是這樣的粗鄙女子,背後娘家也是王府,而自己不過是個五品小官的女兒,更甭說就算她嫁入皇家,兩年來也不見皇帝對父兄有分毫看重提拔。
若木青瞳是個乖巧好拿捏的還成,若是個張揚自負、愛憑藉身分耀武揚威的,她能對付得了?
憂心忡忡、楚楚可憐地,她說:「王爺,不知妾身把木姑娘安置在哪裡才妥當?」
他低頭想了想,道:「安置安樂軒吧。」
安樂軒?那是府裡最偏僻的院落,平日無人涉足,若非他提起,她都快忘記府裡有這麼一塊地方。換言之,王爺對這門親事也不滿意?
她低頭,笑意自嘴角流洩,只要男人不上心,任憑她家世背景再好又如何?
望著纖弱溫柔的趙涵芸,再想想任性驕縱的木青瞳,兩人顯然不是在一個等級上的,若木青瞳鬧起來,趙涵芸豈是對手?
到時木青瞳怕是要在府裡上竄下跳、鬧個雞犬不寧。
心中有微微不忍,就算無法拿趙涵芸當妻子對待,他還是多提點了幾句,「你別忘記自己的身份,木青瞳的家世再好,進府後也不過是個側妃,該怎麼管就管著,若她肯關上門安安份份過日子便罷,若是想攬和得後院不寧,你也不必太客氣。」
木青曈不是吃素的,若趙涵芸有本事把人管起來最好,否則接下來朝堂事變化莫測,他哪有時間在後宅浪費心神。
老七、老八已經動起來,這兩天父皇就會定下欽差人選,現在他們正和太子角力,若拍板定案,欽差大人是太子一派,半途必會遭到截殺,如若幸運,平安抵達,這趟豫州行必也毫無斬獲。
可老八哪能允許這種事發生?因此接下來的戲肯定精彩可期,這場風波真能把太子掃下台?要是不能,心有不甘的老八又會有什麼動作?他們該如何把事件鬧到最大……
該謀劃的事成山成塔,他哪能讓木青瞳再給自己製造麻煩。
赫連湛的提點讓趙涵芸又驚又喜,這代表……那個木青瞳,隨她怎麼折騰都行?!
「我明白該怎麼做,妾身不會讓王爺失望。」雙眼閃過一抹狠戾,姓木的若是肯安份便罷,否則……有王爺的話撐腰,她有什麼事是不能做的?
* * *
長長的睫毛在眼下劃出一道陰影,微微搧動,像羽毛似的,木青曈像靜止的畫像,靜靜地在燭光照映下定住了身形。
想不到千防萬防、兜兜轉轉的,還是進了信王府,花過大把的力氣,人還是無去勝天,終究是徒勞。
也罷,如果是命數,便這樣吧,都死過一次的人,還有什麼好怕的?
低頭望著身上的喜服,金銀雙絲廣綾大袖衫,袖邊繡著蜜鴦石榴的圖案,胸前用赤金嵌紅寶石領扣住,外罩一件品紅雙孔雀繡雲金纓絡披肩,下方早桃紅緞彩雙花鳥紋十二幅留仙裙,尾裙長擺拖曳及地三尺許,邊緣滾寸長的金絲綴,鑲五色米珠。
看著看著,忍不住低低笑出聲,她不是正妻,無權穿大紅嫁衣,便是鳳冠霞帔也無她的份,但父王還是挖空心思給她做了這麼一套豪華精緻的嫁裳,下花轎那刻,她甚至聽到圍百姓的驚呼聲。
木府果然是一方土豪,從那樣遙遠的地方嫁女兒,還整整帶來上百車嫁妝,聽說她進信王府大門時,最後一抬嫁妝還沒出驛站門口呢。
父王認定這是營造聲勢,是給自己做足面子,卻哪裡曉得信王一心放在權力朝堂上,半點不將女人放在心上,後宅的破事兒,他連理都不願理會。
至於父王擺出來的面子,信王樂不樂意,她不確定,但肯定會惹惱信王妃。
聽說趙涵芸當年出嫁,嫁妝少得可憐,小小的五品官家,就算全榨乾了也給不起女兒多少支持,而一個從「蠻夷之地」來的側妃竟如此大張旗鼓,能不惹火正經主母?
才進府第一天就如此囂張,往後來自王妃的下馬威肯定少不了。
她不怪父王,在木王府裡,只有兄友弟恭的態度,沒有後宅暗鬥這回事兒,父王只想女兒外嫁,姿態擺得越高,越能讓夫家曉得自家女兒有人支持、不能輕惹,卻哪裡曉得這些權貴名媛心思多著呢,一句話都能想出九層意思,何況是驚人嫁妝?
於她而言,嫁妝是面子,於正妃來說,卻叫打臉,現在人家的臉不知道腫成什麼樣兒,日後定是要找機會把場子給討回來的。
原本就沒想過爭寵,只想安安份份在異鄉活著,可她不挑事,能逼著別人也不挑事嗎?前世她死去死得莫名其妙,原只是一場風寒,卻越醫越嚴重,到後來藥石罔效,最後那天……她記得是大哥來看她,他握住她的手,淚流滿面,不斷地對她說抱歉。
重來一回,她想盡辦法改變,她以為已經成功逃脫宿命,卻沒想到最終依舊回到這裡……
這代表她還得再死一回?
不要了,就算逃脫失敗,她亦不輕言放棄,上一世,她把自己過得太悲傲、太哀傷,也太罪惡,她放棄整個世界,更放任自己隨波逐流,她沒有竭盡全力打這場女人戰爭,而現在……
Round One,木青瞳大敗,Round Two開始,她告訴自己,可以輸掉感情婚姻,但絕對不能輸掉性命。
所以會不一樣的,她重複告訴自己。
不曉得坐了多久,直到真兒進屋,木青瞳才回神。
真兒臉上帶著勉強,說道:「小姐先歇下吧,今晚王爺怕是不會來了。」
不會來?現在是多晚,怎地真兒用一副哀怨的表情說著哀怨的話?不過……沒有新郎的洞房花燭夜,木青瞳放鬆心情,正好!
揚眉發笑,木青瞳漂亮的小臉瞬間綻放光芒。「備水吧。」
「是。」真兒轉身,在背對木青瞳時悄悄嘆氣。
拍拍守在門外的雅兒,真兒壓低聲,說道:「我去燒熱水,你進屋服侍小姐。」
雅兒憂心忡忡問:「要告訴小姐我們的處境嗎?」
「先過了今晚再說吧!」丟下話,真兒往院門方向走,越走越是沉重,都以為小姐可以嫁給九皇子是天上掉下來的福氣,說出去誰不羨慕得緊?
唯有小姐幽幽問她們,「你們覺得,漢人會不會拿咱們當南蠻子看?」
一句話,問得她們膽顫心驚。
她卡老半天,才能回上兩句話,「小姐嫁的是皇子,旁人不敢看輕您。」
小姐笑了,說道:「就是嫁入那上等人家,才會更教人嫌棄。」
那話,她本當小姐是杞人憂天,可如今……小姐竟是未卜先知。
真兒忿忿不平,就算不是正室,但也是上了玉牒的側妃,豈可如此輕慢?
小姐進府後坐上另一頂花轎,搖搖晃晃地抬到院子裡。
安樂軒地處偏僻,轎夫花好長時間才走到地兒,王府大嘛,可以理解,但她不懂,沒有喜娘、沒有女眷擠滿喜房道賀,連前來服侍的婆子丫頭都沒有,這是什麼意思?
整座安樂軒冷冷清清地,唯有主屋稍作整理,其它的地方蛛網密布、灰塵滿地,連扛嫁妝進院子的腳夫都感覺不對勁。
可能怎麼辦呢?在這大喜的日子裡鬧騰起來?
她要真是這樣做,豈不是讓人更加看輕,南蠻……諷刺吶,她家小姐的氣質,比京裡官家小姐更高雅,他們憑什麼狗眼看人低?!
走到門邊,真兒發現院門已經從外面鎖起,她用力拍幾下,無人回答,這是……要把她們關起來?左右望去,看不見半個王府下人,難不成要放任她們自生自滅?
不行,不可以這樣的,高舉兩隻手,她把門拍得砰砰響。
取下滿頭珠飾,鬆開髮髻,連換洗的衣物都整理好,真兒還沒進來。
她是個辦事俐落的,沒道理這樣,木青瞳疑問的目光落在雅兒身上。
雅兒、真兒是大哥從中原買回來的,都是十六歲,真兒行事穩重,眼光敏銳,聰明、舉一反三,雅兒心思單純、活潑伶俐,手腳麻利。
兩人原本是家生子,在權貴後院裡被訓練長大,行事氣度不同一般丫頭,她們是在主家犯事之後才被發賣出來的。
大哥之所以挑選她們陪嫁,也是為著幫自己在信王府立足,免得「不懂漢禮的南蠻子」成為京城後宅的嘲笑對象。
木青瞳明白大哥的用心以及兩人的好處,不是她打誑語,把雅兒、真兒推出去,萬萬不輸小戶千金,這樣的女子作為奴婢,是暴殄天物。
前世,雅兒、真兒不存在,從頭到尾她身邊只有趙涵芸派來的人,防得了遠防不了近,身邊人要使壞,她就算睜著眼睛睡覺也會著了道。
這輩子她有雅兒、真兒相助,從馬車離開大理的第一天起,木青瞳便開始考慮全身而退的可能性。
雅兒欲言又止的表情惹笑了青瞳,還能再更壞嗎?應該不會了吧。
「說吧,這裡不是木王府,沒人可依靠,萬事只能靠自己,有話,你不告訴我,難不成還能找大哥去?」
雅兒笑不出聲,咬唇啞聲道:「這個院子很奇怪。」
「怎麼個奇怪法?」
雅兒想半天,找不到應該從哪裡形容起。
木青瞳沒耐心等,拿起披風往外走去,雅兒一急,抓起桌上的燭火跟在小姐身後。
木青瞳快步踏出房門站定,前後左右幾個轉眼,她笑了,這裡……她知道的啊,是安樂軒,很熟悉的老地方呢?
前世每回受了委屈,無人可說,她便躲到這裡沉澱心情,安樂軒是信王府裡最偏僻的一塊,平日人煙罕至,於是這裡成了她的秘密基地。
沒想到這輩子這裡居然成為自己的落腳處?她心底一陣暗暗歡呼,只不過這處境……看似比前輩子更艱辛啊。
她這樣的「艱辛」,是不是就不會成為趙涵芸的眼中釕?是不是趙涵芸就不會急於將她拔除?是不是可以多活幾年,是不是可以免於鬥爭困擾?
所以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真是有大智慧的話。
念轉,木青瞳忍不住笑起來,但笑容剛勾起,就看見真兒匆匆忙忙從小徑上跑來,她的衣服上有泥土,狼狽得厲害。
這丫頭,當真以為自己什麼事都可以承擔?搖搖頭,木青瞳問:「摔倒了?」
「小姐,院門被鎖起來,出不去。」
她知道啊,安樂軒的門一直是鎖著的,不過那把鎖鏽得厲害,用石頭多敲幾下便掉了,不過現在肯定換上新鎖了。
如果這院門代表赫連湛的態度,那麼……相當好,她心存感激。
「外頭有人守著嗎?」青瞳問。
「我喊了半天,沒人應聲。」
真兒心慌,難不成真要將她們主僕三人給困在這裡?雙眼滿載憂鬱,真兒望著小姐,未來幾十年,小姐的青春就要耗在這裡?
木青瞳接下她的目光,忍不住想笑,她理解真兒的優傷,但說實話,她寧願這樣,生活清靜、無憂無擾。
安撫地拍拍真兒的肩,木青瞳說道:「沒事,明天早上再看看。」
真兒問:「小姐餓了嗎?」
「是餓了,你能變出東西?」她調侃真兒。
真兒和雅兒自責地低下頭,怎沒想到備些點心呢,這會兒只能挨餓了。
木青瞳沒想到兩人還認真了,笑道:「走吧,先四處逛逛,好歹得弄清楚咱們住在什麼地方?」
其實對這裡,她還算熟悉,哪裡有水井、涼亭,哪兒是廚灶、書房……前世秉持著冒險精神,裡裡外外逛過好幾回。
設備不是頂好,但隔局規劃不差,過去不懂,這麼好的院落,怎就乏人問律?為此,她還特地探聽了一下,方才曉得信王爺竟是個痴情種。
據說十六歲時,赫連湛戀上某個小太監,是的,是小太監,不是小宮女。
但他明白,自己的身分怎容得他迎娶太監為妻,因此出宮建府時,蓋上這樣一座規格精緻度遠遠不及主院的安樂軒。
安樂軒離主院很遠,隔著假山流水、林子花圃……來回一趟得花大半個時辰,若把小太監安置於此,正房嫡妻就算想尋釁,光想到要走這麼長的路也沒了力氣。
誰知小太監福蓮,在皇子府建好之前竟被太子給搞死,是正常的「搞」,不是會讓人想歪了的那種「搞」。
因太子對赫連湛不滿,卻不能光明正大對付弟弟,竟藉故把火氣燒到無辜的小太監身上,之後赫連湛大病一場,他是個記仇的,從此把太子給恨上了。
尋常皇子十七、八歲時,正妃、側妃便進門,只有赫連湛到二十歲皇帝賜婚,他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迎娶趙涵芸進門。
木青瞳記得,當時曾有傳言,他在府外養了一窩小倌,是否屬實,木青瞳不曉得。
前世直到她死前,信王府裡只有她、趙涵芸以及新帝賜下的女子,一妻、兩個室,三人都沒有生下子嗣。
木青瞳曾經覺得趙涵芸是個白痴,有本事就去把那一窩小倌給踹了,幹麼拿她試刀?
她明裡暗裡暗示過無數次,可趙涵芸非要拿她當假想敵,唉……女人為難起女人,手段何其陰狠!
算了,與其糾結前世之事,不如想想該如何開創新局面才是重點。
她一手拉一個,三人牽著手走著,小小的燭光為她們引路。
安樂軒佔地不大,但五臟倶全,正中有一排屋子共六間,裡頭的陳設還在,琴房、書房、凈房、花廳、兩間臥室,現在除兩間臥室之外,其它房間都堆滿木青瞳的嫁妝。
幸好一路迢迢,大哥沒備下大件嫁妝,多數是珠寶玉石、金銀服飾,還有幾座剛在京裡買下的田莊,否則光那幾間房,怎麼堆得下?
三人往左走,有幾片花圃,早已荒廢,如今荒煙蔓蔓,只有幾叢玫瑰零零落落地長著,只見綠葉不見紅花。
再過去幾十步是一個附庸風雅的小池塘,約一個籃球場大小,上頭種著蓮花,夜色太黑看不清楚,但木青瞳知道,裡頭有不少魚。
池塘是從外頭引活水進來,另一頭有人工河,將水引出安樂軒,池塘再過去有幾排竹子,緊接著就是圍牆。
木青瞳拉真兒、雅兒從花園和池塘中間的小路往後走,後面有一排下人房及廚房,兩排房子中間有一塊空地以及獨立的小屋,空地上立著梅花妝,屋子裡有刀劍弓戟和長鞭……各種冷兵器樣樣有。
連練武房都設下了,看來他不反對娶妻留子嗣,卻計劃將大部分時間留在這裡,與他的小太監長相廝守。
既然如此,怎麼會讓她住到這裡?他不是該守住兩人之間的美好回憶?
她承認,不管前世或今生,她都沒看透過赫連湛。
一排下人房的最尾端是廚房、柴房,廚房旁邊有一口井。
雅兒透出笑臉,說:「太好了,有井?」
不過是一口井吶,竟高興成這樣,想他們大理,處處山水、處處風光,河裡的水清凈甘甜,這時分……她份外想念如花似錦的家鄉…
從右方繞回主屋,右邊只有幾棵大樹,現在看不出是什麼,但等到白天……如若一口井就能讓雅兒這麼開心,那麼明天清晨,肯定會有人驚喜連連。
真兒說:「小姐,既然找到井,我去燒水,小姐洗個澡,今晩先對付著過吧!」這時雅兒的肚子咕嚕一聲,可見得是餓極了,她們和自己一樣,忙了一整天卻沒晩飯可吃,想想古代成親,能夠吃飽喝足的,大概只有新郎官。
這是下馬威吶,用意是告訴女人,成親後別再妄想有大小姐待遇?
木青瞳想了想,說:「我們先一起回房拿衣服,燒好水,就端到下人房裡洗漱,別來來回回送水了。」
真兒咬唇,知道這是小姐體恤她們,只是……「太委屈小姐了。」
「都到這個境地了,還有什麼委屈不委屈的,能暢快活下去才是重點吧,不說了,再傷春悲秋下去就要天亮了。」
「是,小姐。」兩人異口同聲。
不多久,三人一起出現在廚房邊,雅兒燒柴、真兒打水,幸好裡頭的工是一應俱全,木青瞳也沒閒著,找了隻大碗,拿起燭火,順著記憶走出廚房,拐到樹林裡,一二三……第四棵,她把燭火高高舉起,太好了,沒記錯!上頭結實累累的全是成熟的桑葚。
高處的摘不到,但光是矮枝的就足夠填飽她們肚子。
水才燒開,木青瞳已經摘了滿滿一碗,手指沾滿紫色紫汁,要是過去肯定是要嫌棄的,不過現在……她愛死了!
仰頭看著桑樹,她心裡想著,明天趁早再收成一回。
「小姐這是……」雅兒尋了過來,眼睛瞠得老大,看著小姐手上的東西。
木青瞳端來清水,把桑葚往裡頭倒,漂洗幾下撈出來。「快吃,今晚且拿這些墊肚子,明兒個前頭應該會送東西過來。」
她不相信赫連湛或趙涵芸膽敢在短時間內把她給弄死,她後頭可是有木王府撐腰呢!拿起一顆往嘴裡塞,和記憶中的一樣甜,再吃一顆……她吃得不亦樂乎,卻見兩丫頭傻在原地,眼底透出淡淡的哀憐,覺得堂堂木府的千金搞成這副德性很可憐?
天底下哪有什麼可憐人,除非是自己想把自己給弄得可憐。「快啊,再不吃就要被我給吃光了。」
真兒嘆氣,她是真的覺得小姐可憐啊,才嫁進王府就遭到這般對待,日後還有什麼盼頭?
是王妃自作主張?不對,今兒個是洞房花燭夜,若王爺想與小姐圓房,王妃哪能作怪?所以是王爺不喜歡小姐,想把小姐圈在安樂軒中直到老死?想到此,她只覺得前途茫茫,為自己,更為小姐。
雅兒心思淺,只覺得小姐很厲害,處境這般壞,還能掛著笑臉不被打敗,王爺不懂得珍惜這樣的小姐是他的損失。
雅兒拿起一顆桑葚放進嘴裡細嚼幾下。「真甜!」
「是吧,明兒個早上咱們多摘一點,要是前頭能送點糖給咱們,就做點桑葚果醬起來,怎麼樣?」木青瞳問。
「好啊,方才我看過,柴火不多,不曉得他們會不會送過來?」雅兒回答。
「他們不送,就去要。」木青瞳說得落落大方,好像不知道自己是被軟禁似的。「要不到呢?」
「那就爬牆出去買,反正剛才看過,牆又不高。」
「爬牆?哪能行,萬一外頭有人守著……」
「頂多被扔回來,會怎麼樣嗎?」
「小姐確定?不會拿咱們當偷兒,送官究辦?」
「若能送官究辦才好,把本小姐的身份亮出來,最好鬧到皇帝那邊,讓皇帝看看,他那兒子是怎麼看待賜婚的,竟讓新娘子餓得爬牆買糧?你想,到時候會是誰倒霉?」那個信王怕是得被扒下一層皮。
見小姐和雅兒一人一句討論起來,真兒失笑,心真寬吶。
她也拿一顆桑萁放進嘴裡,這顆不太熟,一半是紫的、一半是紅的,甜甜酸酸,像她的心情。往後的日子能好過嗎?
不過就是再擔心也不能改變現況,不如拉起笑臉,跟著小姐和雅兒胡言亂語。
真兒接話,「自然是小姐倒霉,手肘往內彎,王爺可是皇帝的親兒子,媳婦再好也是隔了層肚皮,頂多責罵幾聲、不痛不癢的,可萬一王爺發火,關起門秋後算帳,小姐怎麼辦?」
「能怎麼辦?實話實說啊,我要求的不多,唯有生存,既然信王府養不起一個側妃,不如放我出去,從此天高地遠,再無相干,到時有這麼多嫁妝,本小姐帶著你們吃香喝辣,享受榮華富貴去。」
她們心裡都明白,哪能這麼簡單,不過是苦中作樂而已,但既然已經夠苦了,難不成還要苦上加苦、為難自己?
說著無聊的話,讓自己笑得開心,彷彿吃在嘴裡的不是桑葚,而是滿漢全席。
填飽肚子、洗過熱水澡,三個女人吱吱喳喳地回到前面的房子,也不曉得是王妃還是王爺故意為難,那麼多間房,只有新房是乾淨的,其它的房間都是蛛網密,灰塵處處。
她們都已經忙上一天了,哪有精神整理,木青瞳說:「來,今天我們一起過洞房花燭夜。」
這話木青瞳說著覺得幽默,可聽在真兒、雅兒耳裡,好生哀愁。
兩人互瞅對方一眼,不說話,把被子鋪好,一左一右將小姐護在中間,三人並肩躺下。雖然今天累慘了,可這會兒誰也入不了眠,抱著棉被,念頭滿腦子繞。
半晌,雅兒翻身,問:「小姐,你不擔心嗎?」
「擔心什麼?」
「擔心王爺對小姐一直是這種態度。」
「什麼態度?」木青瞳側過臉,望向雅兒。
真兒蹙眉,都這麼明顯了,小姐怎會不了解?就算天黑看不出來院子奇怪,光這喜房……雖然棉被枕頭是簇新的,但床上沒有棗子、花生,桌上擺的不是喜燭,牆上、窗戶沒有喜字,更甭說代表喜慶的小物,連合巹酒都沒有一壺……王妃連做樣子都懶。
信王府裡只有王爺和王妃兩個主子,小姐受到這般待遇,一定是他們做的主意。
若是王妃的主意,代表王妃有能耐,想把主子給踩到底;若是王爺的意思,代表他不喜小姐或懼內,不管哪一種,小姐以後哪還有順當日子可以過?!
「小姐是皇帝賜的婚,還讓小姐住到這院子,往後……」雅兒想到那個「往後」,覺得好可怕。
木青瞳笑開。「母雞不曉得蛋的命運。」
「小姐的話太深奧,我聽不懂。」
「不管母雞把蛋下在草堆或窩巢裡,都不曉得蛋會被孵成雞還是變成荷包蛋。」
「所以……」真兒問。
木青瞳將手臂伸到雅兒、真兒脖子底下,把兩人攬過來。「所以誰都不能忖度命運,未來是好是壞,和草堆、雞窩都沒關係。」
「敢把堂堂側妃鎖在院子裡,代錶表王妃不是吃素的,她肯定……」真兒著急,小姐分明聰慧無比,怎會在這上頭犯傻?眼下的命運根本不需要忖度,這是已經擺在眼前的事實。
拍拍真兒,木青瞳緩聲說:「有人說,要跑得用力一點,狠狠把別人用在身後,自己才可以先到達終點。
「可我不這麼想,我認為各自跑各自的路,不同的路有不同的風光和精彩,如果只在意競爭,只懂悶著頭快跑,就算跑到終點,也不可能奪冠。」
「我還是不懂。」雅兒道。
「你們想想,王妃已經比我提早跑上好大一段,有王爺這樣的男子作為丈夫,她必定為了爭取勝利卯足全力。」
「是。」雅兒點頭。
「既然如此,已經搶先那麼多,她為何還要打壓我?」軟禁側妃?這話傳出去,善妒之名能不跟著往外傳?趙涵芸可是再愛惜羽毛不過的。
「因為……她並沒有搶先太多?」真兒回答。
「沒錯,她只贏兩步,當然會擔心我會後發先至。」
「我明白了,所以小姐的贏面還是很高的!」難怪小姐心寬,就說她們家小姐不是尋常人。
真兒誤解自己的意思了,木青瞳笑道:「不對,一個用盡心力的王妃耗盡全力,也不過搶快兩步,興許她跑一輩子也只能停在原點,為什麼啊?是她不夠千嬌百媚,還是王爺……力不從心?」
力不從心?雅兒倒抽口氣,莫非是王爺不能人道?難怪王妃嫁入王府兩年,肚子始終沒動靜。
木青瞳微笑,她只差沒指明信王爺是Gay了,雖然兩人心意不完全相同,但雅兒瞭然的表情讓木青瞳很滿意。
未來她只能仰仗雅兒和真兒,她們必須和自己齊心。
真兒猛地坐起身,急道:「小姐確定?」
她笑得滿臉曖昧,刻意誤導兩人,「雖是小道消息,但沒有八、九成真實性,不會從大哥嘴巴裡說出來,你們很清楚,大哥有多寵我。」
真兒失神點頭,這是真的,除王爺給的嫁妝,世子爺又添上三成,莫非這是要給小姐的後路?
「那怎麼辦呢?」雅兒也慌了。
木青瞳坐起身,握住她們的手,認真回答:「這天底下,有人順著路走,有的人自己開路走,旁人不給咱們路走,難道我們沒本事挖路造橋,走出一片柳暗花明?」
木青瞳說得雄赳赳、氣昂昂,連大男人也不敢這般講話,何況是個小女子,但她堅定自信的目光卻讓兩個小丫頭相信了,相信小姐會帶著她們一鑿子、一斧頭,破山開路,走進光明境地。
於是三個人、六隻眼睛相對視,片刻後,一個點頭、兩個點頭、三個點頭,這個晚上,讓未來過得更好,成為她們堅定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