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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劫》第4章
  第四章 娼門變生肘腋

  一扇絹質屏風後,猝然蕩出一聲輕歎,如絲如縷的歎息飄在小樓空房裡,像是有一隻陰陰的鬼手在人背後抓摸了一把,脊背猛然躥上一股寒氣!

  透過朦朧的絹質屏風,依稀看到內室閃動著一抹人影,舉步繞至屏風後的內室之中,他訝然發現地上坐著一人,正是上樓半晌不見動靜的十四無涓。她表情呆滯地跌坐在地板上,兩眼直愣愣地瞪著正前方,不言不動。

  「嬤嬤?」

  他俯身輕輕一喚,對方如同受驚般渾身抖震一下,緩緩抬頭看了看他,又緩緩伸手指了指前方,雙唇翕張卻說不出話,圓睜的雙目中浮了一片過度驚嚇後餘留的茫然呆滯。

  順著她手指的方位,司馬流風抬眼看到內室中擱置的一個浴桶,一件綵衣裙裳掛在木桶邊沿。

  看到這件裙裳,他心口猛一跳——三日前,夜來香便是穿了這種款式的綵衣裙裳夜半在風流鬼宅中沾得兩袖花粉,而今,這綵衣上的半幅綺羅香袖浸在浴桶中,沿袖口滴滴答答地落下水珠,色彩黯淡了幾分。

  室內並無熱氣蒸騰,浴桶裡的水已然涼了很久,卻仍有一具身子泡在桶中。無涓臉色煞青地呆望著桶中沐浴的人,泛白的雙唇翕張,久久才吐出些支離破碎的聲音:「……這丫頭,怎、怎、怎麼把頭給洗沒了?洗個澡……怎麼把頭、頭、頭給洗沒了……」過度的驚恐令她失了魂般跌坐在那裡,不斷重複囁嚅著這句頗令人毛骨悚然的話語。

  司馬流風只往前邁出小半步,便猛然斂足不前。一股異味從內室飄散出來,仍是那濃郁的花香夾雜著陣陣血腥味!浴桶一側,赫然擺放著風流鬼宅中不翼而飛的第十二盆美人花卉。花卉上同樣長出了一顆美人頭顱:白白的眉骨,緊閉的眼角淌下斑斑血淚,砍斷的頸項凝固一圈血痕!

  擺在這個房間裡的第十二盆美人花卉竟是格外的眼熟!

  他認得,這盆花卉上的美人臉正是那晚的採花人,妃色十四樓中的長使姑娘!

  浴桶中泡的一具胴體失了頭顱,斷頸處噴灑的血液染得滿桶猩紅之色!留下紅綾帛畫、委託他剪來十二盆美人花卉的夜來香此刻業已身首異處,獨留一室沉悶、滿目血色!再也無人來解答他心中疑惑。面對自己親手修剪的美人花卉上「長」出的那顆死人頭,一股陰冷詭異的感覺,藤般瘋長、透骨纏繞!

  司馬流風驀地轉身走出這間房,奔在迴廊上。他使出了渾身的力氣,一扇扇地踹開二樓迴廊上所有緊閉的房門,房門破開,十一間房門中的主人只剩了一具具軀幹泡在一個個浴桶內,濃烈嗆鼻的血腥味飄在空蕩蕩的小樓裡,死一般的寂靜!

  名動洛陽的妃色十四竟在一夜之間離奇地死了十二位傾城美人,倚陌紅樓竟在一夜之間成了一座藏屍的墓塚!司馬流風一腳踏進去,猶如陷身在一個深不見底的黑色陷阱之中,不祥的驚兆擾在心頭,正想抽身離開此地,樓下卻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樓門外有人喊了話:「我等奉知府大人之命來緝拿疑犯,方才街上有人看到疑犯進了這樓中,樓裡的人聽著,速速開門!不得窩藏案犯!」

  砰然砸門聲震耳欲聾。

  倘若被府衙那位將十宗案子判錯九宗的糊塗官給捉了去,身負十二宗命案那還了得?危機迫在眉睫,司馬流風在二樓一間房中推了扇窗,窗子臨了後街一條衚衕,唯一的逃生出口便在窗外,他無奈再一次縱身往窗外逃。

  二樓窗臺離地面有一段距離,他閉了眼這麼一跳,沒落到地面,卻砸到了一個人的身上。那人本是趕著馬車來的,到了衚衕口把馬車停穩當了,那人跳下車來剛邁了一小步,一片陰影挾呼呼風聲兜頭罩來,仰頭便見一人從天而降,驚得那人趕忙伸手去接,司馬流風便穩穩當當落到了那人懷裡,毫髮無傷已是萬幸,唯一讓他有些遺憾的是:接穩他抱入懷中的那人滿身的汗味,不是嬌滴滴的俏紅妝,偏是個一身蠻力的大男人!

  懷裡頭接了個骨頭輕飄的少年郎,趕車的男子那感受也好不到哪裡去,本想甩手扔掉「累贅」,低頭卻瞅見懷中少年眉心一枚「花」字硃砂烙印,不禁怔了一怔,脫口喚道:「流風公子?」

  司馬流風眨眨眼,瞧這車把勢憨頭憨腦、一身粗布衣衫,不似衙門裡的便衣,轉眸又瞄到衚衕口停的那輛馬車,心頭微微一動,點了個頭。

  趕車的憨憨一笑,「今兒個可算碰巧了,俺家小姐讓俺趕了車來接公子過府一敘!」

  妃色十四樓中一陣喧鬧,一撥捕快已破門闖入!與前來抓他的人只隔了一堵牆,司馬流風卻也不慌不忙,鬆散了筋骨愜意地躺人懷裡,沖人一笑,「前門也有一撥人來請我過府做客,你還傻站著做甚?趕緊搶在人前頭請我上車啊!」

  趕車的瞪圓了眼看賴在自個懷裡頭的那根懶骨頭毫不客氣地使喚人,憋氣地瞪了片刻,這才萬般無奈地把人抱到車廂裡,揮起鞭子驅車出了衚衕。

  上了車的人這會兒想下車可難了——慢悠悠駛在街上的這輛珠鈿翠蓋的華麗馬車很是醒目,街上一撥撥捕快來回巡查,他若跳下車來,無疑是自投羅網!不跳嘛,又讓人感覺跟誤上賊船似的,心裡頭發毛!這會兒,司馬流風委實搞不清那人是趕車的還是趕屍的?一輛華麗的馬車,頗大的車廂裡除了他這個大活人,還有一樣東西佔了大半的空間,那玩意瞅來怪嚇人的——死人棺材一具!

  瞪著橫躺在車廂裡的這具黑漆棺材,乘車的大活人心裡頭搖擺著兩種意念:要麼自個跳下車去,要麼把這具裝死人的棺材踹下車去!二選一,說難也不難,偏偏這輛馬車已慢悠悠駛到了城門口,守城門的官兵挎刀一個箭步躥上來,猛一掀車廂簾子,入目一具黑乎乎的棺材,差爺們臉色都不大好看。

  趕車的適時發話:「俺家娘子染了麻風,昨兒剛咽了氣,差爺不妨開棺來看看。」

  染麻風死的,還讓人開棺來看?差爺們也沒那膽子,個個避之唯恐不及,忙敞開了城門,揮手驅趕這輛馬車趕緊駛出城門。

  順順當當出了城,趕車的掀起擋著車廂的一層門簾子,鞭梢敲一敲那具棺材板兒,棺蓋「嘎吱」微響,一人頂開棺蓋徐徐坐起。趕車的沖棺材裡坐著的人兒呵呵發笑,「藏在這裡頭,公子可舒服些?」

  司馬流風眯了眯眼,居然還笑得出聲,「舒不舒服,你自個躺進來試試!」

  趕車的呵呵笑著,甩出一鞭子,馬車繞過護城河,直奔西郊。

  司馬流風兩手往棺材板邊沿一撐,晃悠著兩腳坐在那上面,瞅一瞅車外風景,與人拉家常似的閒聊:「你家小姐住在城外西郊的哪戶人家?遠不遠哪?」

  趕車的揮鞭往西一指,「不遠,您打個盹,醒時也就到了。」

  司馬流風點個頭,又問:「你家小姐姓甚名誰?」

  「我家小姐與公子有一面之緣,您去了便知!」趕車的守口如瓶。

  「好一句去了便知!」司馬流風拍手一笑,掛坐棺材邊沿的身子重心不穩,往前一沖,猛打一筋斗,居然翻出了車窗外。

  趕車的只聽颯然風聲擦過耳畔,車廂裡的人兒已然落身在車外官道上,素衣迎風翩然,那人兒好一派瀟灑風度,揮袖笑言:「送我出城,多謝多謝!過府一敘,不必不必!兄台走好,後會無期!」

  「公子,走不得!」

  趕車的大急,揮鞭打馬,掉頭猛追,卻見前方一片素衣如乘風般悠悠飄遠,那骨頭輕飄懶散的少年不動則已,一動竟如脫兔,溜得賊快,趕車的瞠目在後,急得扯直了嗓門大喊:「公子——回來——回來!我家小姐美若天仙,多少名流公子倚馬斜橋、一擲千金,只求佳人一笑,她卻獨獨傾慕公子,芳心暗許,只盼佳期哪!」

  情急之下,這憨漢子倒是把自家小姐那份心思給連路「叫賣」了出來,本已跑在前方的那粒小黑點兒猛然漲大一倍,人影兒居然晃了回來!連路叫賣有了成效,司馬流風倒退回來的速度居然比溜跑時還快,一眨眼的工夫,趕車的車座上又冒回了一道人影,司馬流風穩穩當當坐在車上,臉不紅氣不喘的模樣好似他本就老老實實坐在那裡沒挪過屁股,趕車的瞪著他已然說不出話時,他卻翹著小手指頭勾著人的衣袖,沖人一笑,桃色飛上如玉晶瑩的雙頰,醉得幾度春風。

  「美若天仙?妙哉!」流目笑睇趕車的一眼,司馬流風往西一指,道:「就沖你這句話,儘管揮了鞭子拐我上路吧!不過……」他挑起簾子瞅瞅車廂裡那具黑乎乎的棺材,「此物隨車西行,未免大煞風景!不如……丟了吧!」

  「丟不得!」趕車的忙不迭擺手,「這是我家小姐給訂有婚約的夫家買來的殮葬棺材,病弱的准姑爺昨兒個躺在裡頭咽了最後一口氣,今兒送到義莊泊屍了。不過,姑爺躺過的棺材,小姐捨不得埋下土,這才叮囑小的請公子過府時,順道兒把這棺裹也與您一道帶回去!」趕車的說了這番話,還頗傷感地抹了抹眼角。

  司馬流風瞪著橫躺車廂的那具棺材,啼笑皆非,「昨兒用這棺材送了舊愛,今兒又用這棺材迎了新歡,你家小姐當真……妙得很!」

  趕車的「嘿」的一笑,驅車送客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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