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凱爾站在窗戶邊,眺望外頭灰濛濛的景色,勾起杯耳一口飲盡黑咖啡,然後他將杯子往水槽一擱,轉身走向玄關。
「來吧,艦長,我們得走了。」他提著外套,推開公寓大門。
艦長興奮的吠了兩聲,搖頭晃腦奔出公寓。
他將門上鎖,幫艦長系好牽繩,當目光觸及對門公寓時,嘴角那抹笑漸淡。
她消失了。
自那天爽約之後,她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徹底從世上蒸發。
對門公寓的燈不曾再亮起,門不曾再開啟,哪怕她曾經回來過,他應該也能聽見聲響,或者察覺某些蛛絲馬跡。
但她沒有,她就這麼消失了。
他不願承認自己的失望與失落,日子依然照常過,只是他感覺心底某一處被掏空,他像一架遺落某個小零件的機械,在肉眼看不見的地方,某個細小部分開始發生故障。
「汪汪!」艦長的吠叫,將站在門前發楞的凱爾拉回現實。
他強迫自己從那扇門別開眼,握緊繫繩離開公寓。
「聽著,我們不是去玩的,我得回到工作崗位上,而你,必須跟著我一起去工作,答應我,到那兒之後你會乖乖的。」
將艦長趕上車後,凱爾在車門邊彎下腰,挑眉對它進行訓誡。
他曾與警犬以及緝毒犬相處過,大概清楚訓練的手法,因此艦長的個性非常穩定,但又具備高度的敏銳感,他相信將艦長養在總部,一定沒人會反對。
「汪汪。」艦長乖巧的低吠兩聲,隨後在車後座趴下來。
「這才是我的好孩子。」凱爾驕傲的給予撫摸。
返回總部銷假上班前,凱爾循從過去的習慣,將車停在對街,將車窗全降下來,吩咐艦長乖乖待在車上,然後來到行動咖啡車前,向殘障的老闆史蒂夫點了幾杯咖啡。
「最近好嗎?」趁著煮咖啡的空檔,史蒂夫熱絡地打招呼。
「老樣子。」凱爾牽動嘴角。
「好一陣子沒見到你跟蕾妮一起過來,她還好嗎?」史蒂夫很自然地問起。
凱爾沉默幾秒,才淡淡說道:「我們分開了。」
史蒂夫停住手邊動作,錯愕的抬頭。「真的?噢,這是怎麼發生的?」
凱爾輕聳一下寬肩,並不打算解釋太多。
說來諷刺,這裡居然是他與她第一次相遇的定情之地,如今兩人正式分道揚鑣,也依然循從習慣,回來這裡買咖啡。
回想起兩人初見面的畫面,凱爾一時心情複雜,不由得自嘲地想,或許下一次他該換個地方買咖啡。
他應該徹底清除那個女人在他生命中的痕跡,是的,他知道這才是他應該做的。
下一次吧!下一次開始,他不會再到任何充滿兩人共同回憶的地方。
「所以……你不是在開玩笑?」史蒂夫驚訝的問道。
凱爾不禁皺眉:「當然。我為什麼要拿這種事開玩笑?」
「怪了,前兩天蕾妮才來過,我問起你,她還很開心,完全沒有提起你們分開的事。」史蒂夫困惑地說道。
凱爾神情一凜。「她來過這裡?」
「是啊。」史蒂夫點頭。
「你確定是兩天前?」凱爾緊湊地追問。
「讓我想一下。」史蒂夫眼球往上一翻,約莫三秒後又點了下頭。「是的,我很確定是兩天前。」
「她一個人?」
「是的。有什麼問題嗎?」察覺老顧客的臉色異常凝重,史蒂夫跟著緊張。
「不,沒什麼。」凱爾給了一抹安撫的微笑,眼神卻不是那麼回事。
史蒂夫看得出來他不想多談,也只能就此打住,將裝好袋的咖啡遞過去。「來吧,你的兩杯摩卡,三杯卡布其諾。」
凱爾心不在焉的接過紙袋,轉過身準備過馬路時,一名膚色黝黑的男子朝他走來,他下意識抬起眼,與男子混濁的眸光對上。
出於長年下來的警戒本能,他讀出男子眼中的緊繃與殺氣,他垂下眼,望向男子的手,發覺男子一手插放於夾克口袋,而口袋是鼓起的……
該死!
凱爾扔下手裡的紙袋,將手探向腰後,但同一時刻,已經朝他筆直撞來的男子,拔出了藏於口袋的槍,將槍口指向他的胸膛。
下一秒,周遭的人群發出驚恐的尖叫聲。
再下一秒,男子瞳孔放大,應聲倒地,預期中的槍聲並未響起。
吵雜奔走的人群中,凱爾扣緊手中的槍,大拇指擱在尚未拉開的保險栓上。
那一槍不是他開的。
凱爾的大腦在民眾的尖叫聲中恢復運轉,他迅速收起手槍,出示自己的證件,隨手抓來一名僵立於原地的男性路人。「立刻報警,還有叫救護車。」
「什麼?你不就是員警嗎?」那名路人臉色發白,焦慮的大喊。
凱爾不理會,他轉身往某一個方向狂奔,沿途撞倒不少行人,可他不在乎,並未因此而放慢速度。
他看見了,就在男子準備對他開槍的前一刻,他看見男子的胸前被一圈紅點瞄準,就在那零點零一秒的瞬間,男子來不及扣下扳機,當場倒落下來。
他記得那一圈紅點發射的角度,當他轉身的那一刻,他清楚看見一條街外的咖啡店,二樓室外座位有一道紅色人影起身離去。
不會錯的,擊倒男子的肯定是那道紅色人影。
凱爾一路狂奔,奔進他鎖定的那間咖啡店,不顧服務生的制止奔上二樓。
「先生,你不能就這樣闖進來,你已經嚇到很多客人——」
「剛才這裡是不是坐著一個女人?」凱爾轉身質問起尾隨他上二樓的服務生。
服務生微楞,下意識點頭:「是有一個女人,但……」
「她人呢?」
「她剛結帳離開。」
凱爾低咒一聲,即刻下樓奔出咖啡店,站在路口前焦灼張望,最終他循從直覺,轉入左手邊那條街。
那是一條林立著異國特色料理的街道,總是充斥著各種膚色的人種,如果想混入人群,將自己隱藏起來,絕對會是首選。
凱爾在那條熱鬧的街上奔走搜尋,銳利的眸光不放過所及的每一處。
人潮洶湧,兩名黑人走過,一群嬉笑玩鬧的東方留學生從他面前繞過,三名頭戴面紗的穆斯林女性穿過他的身後。
該死,該死!他失去線索了!凱爾煩躁的耙梳過後腦的發,不停地在原地轉圈梭巡。
驀地,一隻手搭上他緊繃的肩頭,他猛然一震,立刻轉身抓住那隻手——
一張濃妝豔抹的女人臉龐,正沖著滿臉震驚的凱爾咧唇而笑,而她身上那襲紅色風衣,醒目而且刺眼。
凱爾難以置信的瞪著道格太太。
同時,他壓抑下來的失望與焦慮,又在心底發酵作祟。
開槍的人不是小紫,不是她,她究竟去了哪裡?
他依然無法相信,那個口口聲聲說愛他,願用一切交換他的愛的女人,會不告而別。
道格太太在他的瞪視之下,慢條斯理的抽回了手,掏出煙點上。「我想,你找的人應該是我吧?」
「剛才是你開的槍?」他冷峻的問道。
道格太太並未正面回答,只是隨手比了一下某間咖啡店。「你介意跟我到裡頭坐一下嗎?」
「你的傢伙呢?」他冰冷的掃過她全身上下,發覺她身上除了隨身小包,並未找著能夠裝載狙擊槍的提袋或旅行箱。
道格太太拿開煙,眨眨眼笑回:「你想我會蠢到當場被一個國際刑警人贓俱獲嗎?」
儘管她的語氣戲謔,充滿玩笑意味,卻是間接應證了凱爾的懷疑。
「你是誰?」他露出警戒的神態,一隻手按向腰後。
「二十分鐘前救了你一命的人。」道格太太語帶諷刺的笑道。「你不認為,我至少應該得到一句感謝嗎?」
凱爾瞪著她,語氣冷硬的反擊:「我並沒有要求你救我。」
「真是個不知感恩的傢伙。」道格太太揚眉。「你八成也是用這種態度對待她吧?」
她知道小紫的事!凱爾一窒。
「沒錯,我知道你跟小紫發生的一切。」讀透他的驚愕,道格太太聳肩承認。
「坦白說,我認為你這個又臭又硬的男人,根本不配得到她的愛。」
「那是我跟她的事……」
「是嗎?那為什麼她會哭著來找我,並要我承諾,我會保護你,她才能收起淚水離開?」
凱爾臉色陡然一沉,深邃的茶眸溢滿震驚。
道格太太抽了口煙,說:「如何?現在你有興趣跟我一起喝杯咖啡嗎?」
凱爾無話可說,只能隨著道格太太的腳步,走進一間東歐氣氛濃厚的咖啡館,在吧台角落的位子坐下。
「兩杯義式咖啡。」道格太太擅自主張,並且別過臉對他說:「老實說,我也只打算給你一杯咖啡的時間,所以這杯咖啡最好別讓我喝太久。」
聽出她話中的挖苦,凱爾若有似無的牽動一下嘴角。
「首先,我知道你很好奇我是誰,但我並不打算向你交代我的人生,所以讓我們省略這一段,況且,你也沒必要知道我是誰,不管我是誰,我都已經退休了。」
「你就跟她一樣。」凱爾肯定的說道。
「沒錯,我們都來自人性最陰暗骯髒的地方,不像你,光明亮麗的人生,正義使者,善良百姓的大英雄,啊,像你這樣的人,必定是現代版的美國隊長。」
凱爾寒著臉打斷她:「夠了,我聽懂你的不屑了。」
道格太太挑了挑眉角,一臉不置可否。「親愛的,我是在讚美你。」
最好是。凱爾露出反嘲的淺笑。
「總之,小紫離開前來找過我,她認為她離開後,費雪的人很可能還是會找你麻煩,所以她求我幫她照顧你。」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顧。」凱爾惱怒的反駁。
「我知道。」道格太太勾起咖啡杯低啜一口。
「那你為什麼——」
「因為我答應了她。」道格太太直勾勾的望進他眼中。「你不瞭解我們這種人,我們或許擅長背叛,但是當我們給出了承諾,便會用生命守護這份承諾。」
「我不認為壞人有這麼偉大的情操。」凱爾無動於衷的否定。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的思緒硬得像花崗岩,你的眼中只有善惡是非,你當然無法理解我們這種人。」道格太太不以為意。
「確實無法理解。」
「你也無法體會,當我們被拉進那個骯髒的世界時,有多麼無助與掙扎,你只是一味的批判與扣罪名。」
凱爾態度強硬且冰冷的說道:「我不需要理解,我的責任是把你們這種人一網打盡。」
「所以你一路對我窮追不捨,為的就是逮捕我?」道格太太好笑地反問。
凱爾沒回答,只是沉默。
「你守住你的承諾了嗎?」驀地,道格太太問起。
他眯起眼眸,不明白她指的是什麼。
「相互扶持,無論是好是壞,富裕或貧窮,疾病或健康,你們都會彼此相愛,珍惜對方。」道格太太複誦著結婚誓言。
凱爾胸口一震,腦中浮現那一天,他與小紫在那座有著葡萄園環繞的私人酒莊,在眾人的祝福中,交換生命中的一切。
但很快地,他的臉色陰沉如一場暴風雪,極力壓抑怒氣的說:「她欺騙了我!」
「因為她愛你。」
「這並不能將她的謊言正當化。」
「是的,確實不能。那麼我想,你八成也不想知道她的消息,或是她的過去。」道格太太將咖啡一飲而盡,作勢準備離去。
「慢著。」凱爾出聲攔住她,俊美的臉龐明顯充滿掙扎。
「你想逮捕我嗎?親愛的刑警先生。」道格太太微笑有禮的問。
「不。」一雙盛滿複雜情緒的茶眸抬起,他像是掙脫了什麼,眼底的壓抑與防備全被撤離。
「那麼你還想知道什麼?」道格太太明知故問。
「全部。」他的神情堅定,語調鏗鏘有力。「小紫究竟去了哪裡?她為什麼要請求你的幫助?所有你知道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為什麼?你恨她不是嗎?」道格太太微笑地說。
直至這一刻,凱爾才徹底明白,過去這個被他當作只會說三道四的風騷老太太,她真實的面貌有多麼令人顫慄。
他跟無數的恐怖分子交手過,他瞭解這群人的習性與思考模式,眼前的道格太太,八成是那種能面帶微笑,一邊淩遲敵人的罪犯類型;她的目光冷酷,語氣鋒利,直戳他的傷口,毫無一絲仁慈與寬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