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傅芷璿是在福林街延伸過去,最南端的楊柳河邊找到季美瑜的。
她坐在河邊的一棵柳樹下, 雙手抱著膝蓋, 小聲的抽泣, 像一隻受傷的小獸躲在暗處舔舐傷口。
傅芷璿走過去的時候發現,她的兩隻眼睛都哭腫了,手上紅紅的一片, 沾在上面的泥土也沒清理。
“美瑜。”傅芷璿輕輕的叫了一聲。
季美瑜扭頭一看是她, 立即兩眼一瞪, 恨恨地說:“你來幹什麼?想看我的笑話是吧?”
傅芷璿不理她, 掏出手帕彎腰打濕, 然後拉過她的手, 輕輕地擦了起來。
季美瑜疼得抽了一口氣, 手往回一縮,撇嘴哼道:“不用你假好心。”
傅芷璿笑了笑, 彎腰把帕子洗乾淨,遞給了她:“那你自己來?不清理乾淨, 以後手上留疤就不好看了。”
季美瑜瞥了她一眼,終還是擔心留疤不好看,一把接過手帕, 輕輕地把手上殘留的泥土和細碎的沙子清理乾淨。擦著擦著,她忽然頭一低,投進了傅芷璿的懷裡,抱著她大哭起來:“你為什麼還要管我,你不是扔下我走了嗎?”
傅芷璿渾身一僵, 垂下頭複雜地盯著趴在她肩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季美瑜,猶豫片刻,伸出了右手輕輕拍著她的肩。
季美瑜被她這一安撫,宛如找到了主心骨,哭得更厲害了,邊哭邊訴苦:“嫂子,他們都欺負我,沒有人喜歡我,也沒人願意娶我,連洪志山這個混球都嫌棄我,我都沒嫌他死過老婆呢……”
傅芷璿不知道她究竟碰上了什麼事,也不好接話,只能輕輕的點了下頭,順著她的話說:“那是他們沒眼光。發生什麼事了,能告訴我嗎?”
季美瑜這番親昵的舉動,打亂了她原本的計畫。傅芷璿眉微垂,思量片刻,決定改弦更張,換個方式,走懷柔路線。
季美瑜抽泣了兩下,埋在她的肩上,聲音很低,含糊不清:“她們都知道我落胎的事了。我一睡著就做噩夢,夢到很多血,好嚇人。”
傅芷璿心裡咯噔了一下,頓時明白季美瑜為何會消瘦成這個樣子了。一方面是各種非議和輕視讓她備受煎熬,一方面也是她自己心裡內疚,對那個未出世的孩子的內疚。
她歎了口氣,輕拍著她的頭安慰道:“沒事,都過去了,別想了。”
季美瑜搖頭痛苦,絕望地說:“過不去了,連洪志山這個大老粗的鰥夫都不願意娶我,還有誰會娶我呢?”
“會過去的,以後會有人不計較這一段往事,娶你的。”傅芷璿輕輕攬住她的頭,安撫道。心情卻很沉重,未婚先孕,傷風敗俗,從一開始,季美瑜就被釘在了道德的恥辱架上,凡是有點家底的男子只怕都不會願意娶她。否則走出去一家子都抬不起頭來。
而那種家徒四壁,討不上老婆的只怕季美瑜又看不上。高不成低不就,年紀看漲,她的這種焦慮只會與日俱增,除非她哪一日能看破,不再把嫁人視為下半輩子唯一的依靠。
但依季美瑜這種在男人身上摔了一個大跟頭都還沒有任何醒悟的樣子,也別指望她能擺脫這些世俗的枷鎖了。
只能說一步錯,步步錯,從她聽信那等無恥好色男子的甜言蜜語,被哄得失去了原則,做出私定終身的事開始就註定了她今生的悲劇。女子不比男兒,行差踏錯一步就很可能使自己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傅芷璿自己都覺得她這番安慰蒼白空洞無力,但季美瑜卻信了。
她抬起頭,紅紅的眼眶裡充滿了依賴,就像是落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嫂子,真的嗎?真的有人會不嫌棄我?”
傅芷璿對上這樣一雙渴盼的眸子,實在說不出否認的話,只能點頭:“嗯,放心吧,會有的。”
季美瑜絲毫沒察覺到她的不自然,像是說服傅芷璿,更多的像是在說服自己:“嗯,沒錯,嫂子你和離了都一樣有人要,我還這麼年輕,沒嫁過人,一定能嫁得出去的。”
她似乎一下子找到了自信,也不哭了,臉上還掛著一抹詭異的微笑。
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她這變化也太快了,傅芷璿感覺她的精神似乎不大對。未免刺激她,連忙錯開了話題:“美瑜,你吃午飯了嗎?咱們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吧。”
季美瑜搖搖頭:“嫂子,我不吃,吃太多長胖了不好看。”
傅芷璿看著她枯瘦如柴的身體,倍覺違和。
“你不胖,吃一點沒有關係的。”傅芷璿柔聲勸道。
季美瑜連忙擺手:“不,我不吃,我不想吃,沒胃口。”
為了躲避吃飯,她甚至主動提起要幫助傅芷璿:“嫂子,你來找我是想跟我哥和好是不是?我幫你。”
傅芷璿苦笑了一下:“美瑜,我想通了,你哥哥現在是什麼身份,我是什麼身份,咱們現在的身份有雲泥之別,況且錢……你的新大嫂她爹現在是這安順城裡炙手可熱的人物,這話你還別提了,免得讓她誤會了,對大家都不好。”
季美瑜一想到錢珍珍在家裡說一不二的脾氣,頓時也住了口,臉上的興奮褪去,懨懨的,打不起精神:“那嫂子你怎麼辦?你還要跟著那個姓苗的回京城嗎?”
傅芷璿嘴角泛起無奈的笑容:“不知道,現在這世道,戰火蔓延,路上打家劫舍的土匪成群,哪裡都不太平,如今就剩我與他兩個人,想要穿過這千山萬水,回到燕京,只怕還沒走到半路就連小命都丟了。”
季美瑜眼睛一亮,拉著她的手:“那你就別回去了唄,留在安順,咱們一起作伴。”
傅芷璿垂下眼瞼,猶豫了一下:“可是我爹娘怎麼辦?還有,萬一,萬一被錢……你大嫂發現了我,她眼睛裡可是容不下沙子,只怕我的下場比賴佳都不如。”
賴佳的去向,季美瑜知道,她鄙夷地撇了撇嘴:“嫂子,怎麼能拿賴佳拿種人跟你比呢,她不知廉恥,背著我哥偷人,她活該。”
傅芷璿看著她義憤填膺的模樣,忽然之間有些語塞,她真是既可悲又可憎,連帶的對她的那種同情也淡了,苦笑道:“美瑜,你覺得賴佳真的會偷人嗎?捉姦捉雙,你可看到了姦夫?”
季美瑜語塞,支支吾吾地說:“我……這是家裡的丫鬟親眼所見,還能有假?”
季家的丫鬟聽誰的?傅芷璿不大相信賴佳會偷人,她跟著季文明才幾個月,連新鮮感都還沒褪去,哪會這麼快就移情別戀,而且還這麼巧,錢家一發達,她偷人的事就暴露了。
不過跟季美瑜爭這些也沒意義,傅芷璿斂眉垂目,一副失落又害怕的模樣:“美瑜,錢珍珍是什麼人咱們都清楚,她愛你哥,愛得眼裡容不下沙子,她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接近你哥的女子,螻蟻尚且偷生,我也害怕。”
錢珍珍的醋性有多大,這一點季美瑜心知肚明。她想了一下,小聲道:“那嫂子,我不告訴別人你在安順,任何人都不告訴,你別走,好嗎?”
終於等到這句話了,傅芷璿掩飾住心裡的喜悅,做出一副猶豫不決的模樣。
季美瑜見了,抱著她的胳膊使勁兒地搖晃:“嫂子,你就答應我好不好,別丟下我一個人,我怕,我娘嫌我丟了她的人,整日圍著錢珍珍打轉,都不理我,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傅芷璿做出一副很為難的樣子,半晌道:“好的,不過咱們不能天天見,不然被錢珍珍發現,你以後恐怕就只能去大牢裡看我了。”
聽她願意留下,季美瑜忙不迭地點頭答應:“好,我都聽嫂子的,你放心,我絕不告訴任何人。”
傅芷璿搬出早已經準備的說辭:“嗯,未免引起別人的注意,咱們五日一見,時間就約定在午時三刻,地點定在楊柳河對面的往來茶樓,行嗎?”
季美瑜眨了眨眼,淚汪汪地看著她:“嫂子,你不告訴我你住在哪兒嗎?”
傅芷璿垂下眼瞼,無奈地說:“美瑜,你現在是千金大小姐了,我住在安順城裡最破舊的地方,你來不合適,而且萬一被錢珍珍或是你娘知道了,我這條小命也完了。”
季美瑜有些失望,但又不想惹她生氣,只好略過此事不提:“好,嫂子,五日後的下午,我到往來茶樓等你。”
傅芷璿順手把她拉了起來:“五日後的事五日後再說,現在還是先去填飽肚子。”
在季美瑜說話前,她先一步堵住了她的嘴:“你既然還叫我一聲嫂子,那就聽我的,你看你胳膊都瘦得跟個燒火棍一樣了。”
季美瑜眼睛裡又泛起水意:“嫂子,你對我真好,這世界上就你對我最好了。”她不吃飯,她瘦成這樣,她娘和大哥看了也只是皺眉訓她一頓而已,沒有人這麼溫言細語卻又真切關心地逼著她吃東西。
這話傅芷璿上輩子也聽過,長嫂如母,這確實是曾經她和季美瑜之間的真實寫照。但這輩子再聽到這句話,她的心裡連一絲漣漪都沒起。
她心如明鏡,季美瑜現在是受挫了,諸事不順,孤立無援,所以想起她曾經的好來了,而且還在有意美化放大了這種好。但等她度過這段艱難的日子,這些好又如同春夢了無痕跡,並不會在她的生命中留下多濃重的色彩。
“傻姑娘,走吧。”傅芷璿輕輕拍了拍她的手,把她帶到茶樓,叫了一壺茶又要了兩樣點心,推到季美瑜面前,“將就吃一點吧。”
季美瑜拿起一隻綠豆糕,輕輕咬了一口,細膩香軟的綠豆糕一滑入嘴裡,口腔自動分泌唾液,她兩口就吃掉了一個,又拿起第二個。
不知不覺兩盤糕點都被她吃光了,她有些羞赧地摸了摸臉:“嫂子,我忘了你還沒吃,再給你叫一點吧。”
這時候倒是有點曾經那個單純天真的小姑娘的影子了。傅芷璿淺笑著搖頭道:“還是別點了,我怕有的人撐壞了肚子,晚上不停地跑茅房,反倒是我的不是。”
“嫂子,你取笑人家。”季美瑜跺了跺腳,臉漲得通紅。
傅芷璿笑盈盈地看了她一眼,拿出香囊,一個一個地往外掏銅板,邊掏邊喊:“小二,結帳。”
季美瑜看她掏了半天都全是銅板,連塊碎銀子都沒有,再一看她身上那身洗得泛白的衣服,心裡泛起一股說不出的開心。嫂子對她還是這麼好,都沒多少錢了還請她來茶樓裡吃東西。
等小二取走了銅板,她立即從懷裡掏出一塊銀子遞給了傅芷璿:“嫂子,這塊銀子送給你。”
傅芷璿連忙推脫:“不用,美瑜,你留著,被你哥哥和母親知道了不好,萬一引起他們的注意就更不好了。”
季美瑜滿不在乎地撇了撇嘴:“放心吧,嫂子,我家現在什麼都缺就是不缺銀子,這只是我的零花錢。”
這口氣也太大了,傅芷璿眸光閃了閃:“傻姑娘,連宮裡那位都不敢說自己不缺銀子。”
季美瑜以為她不信,急於顯擺,炫耀地說:“嫂子,真的,我沒騙你,我們家現在可多銀子了,錢珍珍天天換一套新的頭面,我娘也攢了好幾箱銀子做壓箱底。那洪志山是個沒眼色的,哼,娶了我就等於娶了金山銀山,他真是不知好歹。”
她話說到這份上,傅芷璿不再拒絕,接過銀子,在手裡掂了掂:“那好,我就不與你客氣了。”
季美瑜高興地點了點頭:“嗯,嫂子,你若缺銀子,下次我再給你拿些來。”
傅芷璿抬頭看了一眼天色,笑道:“不用了,我還過得去,時候不早了,回家吧,五日後再見。”
季美瑜有些不情願,不過她心裡也清楚,她若是再不回去,府中的人就要來找她了。
“嫂子,那我先走了。”她戀戀不捨地朝傅芷璿揮了揮手。
***
傅芷璿是踩著夜色回去的。
不出意外,陸棲行已經回來了,他正與烏文忠坐在院子裡下棋。
見到傅芷璿,烏文忠扔下棋子,站了起來,背著雙手,慢吞吞地往石階上爬:“人老了容易犯困,我去歇會兒,阿璿辛苦了,飯給你熱在鍋裡。”
傅芷璿點頭:“嗯,多謝烏伯伯。”
烏文忠擺擺手,大步踏入堂屋,轟地一聲關上了門。
空寂的院子裡便只剩兩人,陸棲行上前,握住她冰涼的手,責備道:“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先去吃飯吧。”
兩人去了廚房。烏文忠的廚房空間小,光線昏暗,伸手不見五指。
陸棲行點亮了油燈,從把鍋裡的飯端了出來,放在廚房裡的那張小方桌上,一碗米飯,一碟素炒扁豆,再配一盞昏黃的油燈,很是簡單。
傅芷璿心中有事,也沒什麼胃口,隨意吃了半碗,然後擱下碗筷,問出她回來就想問的問題:“你那邊怎麼樣了?還順利嗎?”
“順利。”話是如此,陸棲行的情緒卻並不高昂,他走過去,雙手撐在傅芷璿肩上,自嘲一笑,“你的猜測沒錯,甘源投敵叛國了。”
傅芷璿反手握住他的手,用力捏了一下,無聲地安慰他。
陸棲行吐出一口濁氣:“他是曹廣的心腹,跟了曹廣近十年,也是曹廣帶他到安順的,很受曹廣器重,剛到而立之年就與錢世坤平起平坐,升上了三品參將的位置,前途無量。錢世坤投敵叛國能理解,可是他……我實在很好奇,究竟是何等的誘惑,竟讓他做出這種選擇。”
傅芷璿很是不解:“他既已投敵叛國,為何還裝出一副下落不明的模樣?”他又不可能事先猜到陸棲行到了安順。
說起這個,陸棲行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他這是為了引忠於曹廣的人馬上鉤。史、錢兩家在安順坐大,曹廣不放心,臨走時,偷偷留下了一支親信暗中監視二人。這支隊伍人不多,只有四五十人,但都是監視、追蹤、逃跑的一把好手。”
“這群人極擅偽裝,是城裡的不穩定因素,甘源想將他們一網打盡,所以想出這麼一個引蛇出洞的計策,假裝下落不明,引這群人去甘府一探究竟。可惜啊,他老婆的偽裝不到家,誰大難臨頭了還有心思擦脂抹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不過這倒是便宜了我,若非如此,我還不知道曹廣那小子留了這麼一手。”
聽他的意思是把這批人收歸麾下了,傅芷璿也替他高興:“若甘源知道最終的為你做嫁衣,估計會氣得吐血。”
“沒錯,這批人混跡在安順好幾年了,說是地頭蛇也不為過,有了他們,咱們總算沒那麼被動了。”停頓了一下,他握住了傅芷璿的手,低頭,把下顎靠在她的發旋上,“明天我要想辦法潛入軍營。”
甘源這裡已經無從下手,現如今要想找到線索,從嘩變的發酵地軍營入手是最快的。
傅芷璿心有不舍,但也知道這是他的職責所在,不能阻攔,只能默默的點頭。
知道她情緒不大高,陸棲行從背後環住了她,低聲安撫:“等此間事一了咱們就回京,在這裡乖乖等我回來。”
傅芷璿應了一聲,垂著頭把見季美瑜的事說了一遍:“她現在精神很不對,未免引起她的懷疑,我也沒敢問那些敏感的問題。”
陸棲行贊許地摸了一下她的頭:“嗯,你做得很對,你的安全比什麼都重要。明日我安排一個人在季府門前盯著她,赴約那日,你稍微遲一些過去,若她背後跟著小尾巴,他們會通知你,你就別去了。”
他這安排比她顧前不顧尾的計畫要周全得多,傅芷璿自不會反對,她點頭應是,又從袖袋裡掏出一塊銀子遞給了他:“你看,這是季美瑜給我的。”
陸棲行拿起銀子在手裡掂了幾下,立即把銀子放置到油燈底下,翻來覆去的觀察。
見他如此慎重,傅芷璿連忙站起身,探過脖子,緊張地盯著這銀子:“你也覺得這塊銀子不對勁兒?”
“走,去找烏伯伯。”陸棲行拉著她走到堂屋敲了敲門。
很快,烏文忠走來打開了門,詫異地看著二人:“有事?”
陸棲行把傅芷璿拉了進去,問道:“烏伯伯,把戥子拿來一用。”
烏文忠狐疑地瞥了他一眼,走到牆角的櫃子旁,從裡取出一柄深棕色的戥子遞給了陸棲行。
陸棲行把這塊銀子放上去稱了稱,然後又從懷裡掏出一錠十兩的銀子,放置在戥子上。
“季美瑜拿出來這塊銀子比標準的十兩銀子少了二十一錢。”
聞言,烏文忠皺著眉從他手裡接過那塊銀子,掂了掂:“這塊銀子的雜質太多。”
所以才會體積比十兩銀子大,重量卻比十兩銀子輕。
雖然各國各地的銀子純度多少有些差異,但像這塊銀子這樣雜質如此多的還是很罕見,這更多的像是只經過了粗步加工,未來得及深度提煉的半成品白銀。
傅芷璿也意識到了這一點,補充道:“季美瑜說她家什麼都缺,就是不缺銀子,萬氏都攢了好幾大箱銀子了,錢珍珍最近也是花錢如流水。”
陸棲行與烏文忠對視一眼,兩人眼中精光閃現,不約而同地喊了出來:“他們發現了大型銀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