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急切地跑到門口, 陸棲行忽然停下了腳步, 近鄉情怯,他深怕自己的猜測是錯誤的。
平生頭一次體會到恐懼的滋味,他不自覺放慢了腳步,走到床邊時, 彎下腰按在床板上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了一下。
別擔心,她一定會沒事的!陸棲行深呼吸了一口氣,猛地拉開木板, 下一瞬, 一支褐色的簪子重重地劃過他的手臂, 布帛撕裂,發出清脆的響聲。
一聽這聲音,傅芷璿就知道,她絕對沒刺中來人的要害。完了,跑不掉了,她咬緊下唇, 緊閉的眼角淌下一滴晶瑩的眼淚,絕望和不甘充斥在胸腔。
她不想死, 她好不容易重活一次, 她還背負著苗夫人的重托, 她還沒看遍這大好河山,她還這麼年輕,她不甘心!一張張熟悉的臉在她腦海中閃現,她還沒來得及跟他們說再見, 她若死在這裡了,他們會難過嗎?
但過了一小會兒,想像中的疼痛並沒有來臨。傅芷璿心裡打鼓,正準備偷偷睜開一條縫瞅一眼,忽然,一隻粗糙的手指貼在了她的眼角,輕輕地撫過那一顆淚珠,動作輕柔得像是怕嚇到她一般。
她心中一悸,猛地睜開眼,正好與陸棲行關切猩紅的雙眼對上。
“我不是在做夢吧?你怎麼在這兒?”傅芷璿用力眨了眨眼。
“別怕,沒事了。”他的手掌溫暖有力,輕輕摩挲著她的額頭。
聽到這溫柔的聲音,傅芷璿心中一酸,憋了一晚上的驚嚇和恐懼傾瀉而出,她忽然坐了起來,一把抱住了陸棲行,嚎啕大哭起來。
陸棲行先是一愣,反應過來後,雙手攬著她的肩,輕撫安慰道:“不要怕,我來了。”
傅芷璿更想哭了,她緊緊攥住陸棲行的衣袖,邊哭邊說:“王爺,苗夫人死了,她死前還幫我擋了一記刀。”
“好,我們會記住她的好,償還這份恩情。”陸棲行輕輕拍著她的背,順著她的話往下說。
“可我還殺人了,我殺人了……”傅芷璿的聲音都在發抖。要知道,在此之前,她連雞都沒殺過一隻。
當時生死攸關,來不及想這些。但一發現自己安全了,那種恐懼感和負罪感就鋪天蓋地的襲來了,現在她都還記得那一刀刺入那士兵胸口時,噴灑出的溫熱血珠,還有他臨死前那錯愕又恐懼的眼神。那個士兵面容稚嫩,身形瘦小,估計只有十幾歲,還是個孩子,但卻死了她的手裡。
陸棲行的眼沉了沉,抱住她的手用力箍緊,低聲道:“你沒有錯,戰場上沒有對錯,不是他死就是你亡。”
話是如此,他心裡卻止不住地擔憂。別說一個善良柔弱的女子了,就是許多剛上戰場的新兵,第一次殺人後,許多人都要情緒低落好幾天,更有甚者會承受不住崩潰。
更何況,傅芷璿今晚不止殺了人,還親眼目睹了苗夫人和許多熟人的死亡,她現在心中應該充斥著恐懼、歉疚、不安、自責等負面情緒。
也許讓她放聲大哭一場是最好的選擇。
陸棲行沒再說話,只是抱著她,騰出一隻手,輕撫著她的背,一下一下,溫暖有力,似乎要把他身上所有的力量和勇氣都傳遞給她。
在他的安撫下,傅芷璿的情緒逐漸安定下來,哭聲也漸漸轉小,變成了抽泣。
這邊的動靜不小,在安靜的船上格外引人注目。
聽到傅芷璿的大哭聲,聞方大喜,能哭證明還活著啊。活著就好,活著就好,他急匆匆地跑了過來,剛到門口就跟魏剛澤撞上了。
“你幹嘛?”魏剛澤拉住了他。
聞方指了指房內,擔憂地說:“傅夫人哭得這麼厲害,該不會是受傷了吧,我去問問王爺,要不要想辦法去找個大夫。“
魏剛澤被逗笑了,他捶了聞方一拳:“你是不是傻啊,你現在跑過去,等著王爺恨死你吧。”
見聞方還是一臉擔憂的樣子,魏剛澤拍了拍他的肩:“行了,能哭得這麼中氣十足,肯定沒多大事。況且,她要真受了傷,只怕王爺比你還急,你小子瞎操什麼心。”
聞方一想也是這個理,這才安心,但仍不敢走,老老實實地守在門口。
過了一會兒,章衛那裡的事情處理完了,他回頭看著半開的門裡,兩個相擁的背影,有些猶豫。
現在天已經濛濛亮了,他們必須走,否則等天大亮,被附近的山野村民看到了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章衛想了想,輕輕踢了聞方一腳:“我們要走了,你去跟王爺說。”
“是。”聞方站起來,輕輕推開門,才踏出兩步,陸棲行忽然扭過頭,懾人的目光不悅地盯著他。
聞方被盯得頭皮發麻,抓了抓後腦勺,小聲說:“王爺,章統領那裡都處理好了。”
陸棲行明白了他的意思,一點下巴,輕聲道:“把傅夫人的包袱帶上。”
說罷,雙手抱著傅芷璿站了起來,轉過身。
聞方這才發現,原來傅芷璿已經睡著了。只是可能太傷心,她現在哭得鼻頭紅紅的,眼皮子也有些腫,好在人沒事。
陸棲行見他的眼神黏在傅芷璿身上不動,擰起眉,輕哼了一聲。
聞方連忙挪開目光,匆匆往裡去找傅芷璿遺落的包袱。
陸棲行沒理會他,抱著傅芷璿緩緩下樓,一到甲板上就看到了侯在那兒的章衛和魏剛澤。
章衛眼觀鼻,鼻觀心,沉眉斂目,放低聲音問道:“王爺,這艘船怎麼辦?”
旁邊的魏剛澤就沒那麼老實了,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好奇,端詳的目光在傅芷璿身上打轉,嘖嘖,也不是什麼絕色佳人嘛,王爺的眼光真獨特。
這目光太過放肆,陸棲行警告地斜了他一眼,然後抬起長袖擋住了傅芷璿的臉。
魏剛澤錯愕地看了他一眼,立即擺手,挪開目光,若無其事地笑道:“王爺,章衛有事情要問你呢!”
陸棲行沒搭理他,抱著傅芷璿跳下了船,邊走邊說:“保持原樣,清理掉我們的痕跡!”
“是!”章衛一拱手,立即安排人行動。
等陸棲行一走,他無奈地歎了口氣,看向魏剛澤,提點道:“老魏,你別把那一套江湖習氣帶過來,王爺不喜歡。”
老魏什麼都好,就是這性子太跳脫,好奇心太重,而且去江湖上混了一陣之後,說話行事越來越粗俗,肆無忌憚。若只是對自家兄弟倒是無妨,但他把偏偏把主意打到了傅夫人身上。
魏剛澤不以為意地擺了擺手:“別擔心,我就是好奇,有分寸呢。”
希望如此吧!
***
這邊,陸棲行抱著傅芷璿踏上了隔壁船,剛拐到樓梯口,傅芷璿濃密的睫毛就顫了顫,緊接著一隻雪白的柔荑撫上了陸棲行的手臂,他腳步一頓,停了下來,垂眉看著傅芷璿:“醒了?”
“放我下來吧,我可以走。”傅芷璿輕拍了一下他的手臂,低聲道。
雖然看到了陸棲行,知道自己安全了,但她緊繃的神經並沒有完全鬆懈下來,睡得也不安穩,因而剛才魏剛澤用大嗓門說話時,她就醒了,只是為了避免大家尷尬,故意裝作沒醒而已。
走到樓梯口,她估摸著已經沒人了,這才開了口。結果這一拍手,竟感覺手掌上黏糊糊的,她低頭瞥了一眼,發現自己無意中一抓竟抓出了一手的血。
“你受傷了!”傅芷璿倒吸一口涼氣,目光瞟向陸棲行的手臂。
他今天穿了一件漆黑的衣服,就是受傷淌血了也看不出來,難怪剛才章衛他們都沒發現呢。
傅芷璿咬住下唇,緊張地說:“王爺,你的手受傷了,快放我下來。”
陸棲行看了她一眼,輕輕把她放到地上,低聲安撫道:“沒事,小傷而已,走吧,我送你上去,還是你原先住的房間。”
傅芷璿本想拒絕,但昨晚的恐懼還縈繞在心間,她現在極不想一個人單獨待著,因而默認了他的提議。
兩人一前一後,上了二樓,進了傅芷璿以前住的房間。
看著裡面熟悉的擺設,傅芷璿眼中閃過一抹複雜,兜兜轉轉,她又回來了,但物是人非,曾經的熟人全都不在了,而且再也不可能回來。
她收拾起低落的情緒,坐到桌前,沖陸棲行招了招手,等他坐下後立即抓住他的手臂,輕輕撩起袖子。
一道五六寸長的猙獰傷口橫亙在他的右小臂上,這傷口極窄,長長的一條,由深至淺,其中尤以臨近手腕處最嚇人,那團傷口血肉往外翻,雖不大,但卻很深,到現在還有血在往外流淌。
“這是我刺的吧……”傅芷璿越看越眼熟,很快便想起來,她剛才以為來的是歹人,下意識地把木簪刺了出去。
傷口這麼深,當時他都沒叫一聲,還抱了自己這麼遠的一段路,傅芷璿心裡又愧疚又心疼,眼眶泛紅,抱怨道:“你為何不早說。”
陸棲行抬起另外一隻未受傷的手輕輕按住她的眼角,低笑道:“沒事的,小傷而已。”
“都受傷了還不大老實!”傅芷璿一把打開他的手,蹭地站了起來,一溜煙地跑到了隔壁,她記得,苗夫人受傷時,大夫拿了一些藥上來,應該還有剩餘。
陸棲行看著自己的手背,嘴角不自覺地升起一抹弧度,喃喃自語道:“膽子變大了嘛!”
過了一會兒,傅芷璿拿著藥和一小壺酒走了回來,擺在桌上,有些不知所措:“我不大會上藥,你自己可以嗎?要不我去叫章大人進來幫忙?”
他這傷口不淺,必須用烈酒清洗。火辣辣的酒水撒在傷口上,光是想,她就覺得頭皮發麻,更別提親自動手了。
陸棲行點頭,神色自若地說:“不用,把酒壺打開,遞給我。”
被他的鎮定所感染,傅芷璿冷靜下來,擰開酒壺,遞給了他。
陸棲行眼也不眨地把酒撒在傷口上,洗去上面的血污,然後倒上金瘡藥。不過最後一關包紮傷口,還得傅芷璿幫忙。
傅芷璿拿起繃帶,動作極其輕柔,唯恐弄疼了他。
陸棲行看著她溫柔專注的眉眼,冷硬的心忽然之間變得柔軟萬分。
“好了,大功告成。”打上結後,傅芷璿總算鬆了一口氣。
突然一隻長臂把她拉進了懷裡,沙啞的、充滿慶倖的男聲在她頭頂響起:“真好,你沒事。”
聲音裡濃烈的感情像面前這壺烈酒,香醇又動人,傅芷璿心弦微動,這一刻,所有的顧慮都飄到了九霄雲外,她的手臂鬼使神差地纏上了他的腰,頭也乖順地靠到了他的胸口。
陸棲行的身體僵了一瞬,下一刻,他伸出未受傷的手按住她的頭,緊緊地貼在他的心臟處,兩人的心臟急促地跳了起來,似乎隨時都會蹦出來一樣。
“我……”陸棲行剛張嘴,忽然門外傳來了聞方的聲音。
“王爺,傅夫人該用早飯了。”看到屋子裡的情況後,聞方的聲音戛然而止,他手足無措地站在門口。難怪老魏讓他來送早飯呢,原來是挖了這麼大個坑在這裡等他。
傅芷璿兩頰升起一抹紅霞,飛快鬆開手,離開陸棲行的懷抱,坐直腰,背對著門,不自然地撫著袖口。
陸棲行無奈地站了起來,走到門口接過早飯,順便丟了一記眼刀子給聞方:“你很閑?”
聞方連連擺手:“沒有,王爺,小人想起下面還有事,先下去了!”
陸棲行瞪了他一眼:“還不滾!”
聞方真的就地滾過門邊,消失在他們的視野中。
眼角的餘光看到這一幕,傅芷璿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聞方也實在是太實誠了。
陸棲行嘴角也往上翹起,走過去把早飯放到桌上:“時候不早了,先吃一點墊墊肚子吧。”
“嗯。”傅芷璿只喝了小半碗粥就停下來了,她撐著下巴,盈盈的目光看著陸棲行,“我能給苗夫人收屍嗎?”
她想把苗夫人的骨灰帶回去給苗錚,也算是讓她落葉歸根了。
陸棲行斂住了笑,看著傅芷璿道:“苗夫人的這一樁生意搞砸了,她背後的人肯定很生氣,她越慘,那人遷怒於苗家的可能性就最低。”
最重要的是,他不想讓傅芷璿暴露出去。
當時,帶傅芷璿一起來交易是苗夫人臨時起意,知情者都死在船上,但若傅芷璿把苗夫人的骨灰帶了回去,他們就會知道她是船上唯一的倖存者。屆時,就是為了探知這批銀子和鐵器的去向,他們也不會放過她。
“但就讓她暴屍荒野嗎?”傅芷璿一想起苗夫人美麗的臉和溫柔的笑,心裡就不自覺地抽痛。
陸棲行輕輕拍了拍她的手:“我讓章衛留下兩個人,此事衙門一定會派人來探查,查完之後應是原地焚燒,到時候讓他們把苗夫人的屍體單獨火化,把骨灰帶回來給你,再找個機會放到她的棺木中就是。”
這個辦法也行,傅芷璿點了點頭:“王爺,謝謝你!”
陸棲行把桌上的饅頭往她那邊推了推:“要真謝我,就吃飯吧。”
傅芷璿拿起一隻饅頭,分成兩半,低垂的眉眼輕動,忽然問道:“那王爺在這次事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呢?”
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陸棲行嘴角的淺笑凝住了,目光直視著傅芷璿:“你這是在質問我嗎?”
其實傅芷璿心裡已經有數了,聽到他們叫那絡腮胡男子“魏剛澤”,再一想陸棲行來得這麼巧,什麼好處都被他得了,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
只是她先前身心疲乏,沒來得及細想罷了。
“也不是,王爺,我只是不想差點丟了性命,還什麼都不清不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聽到“丟了性命”四個字,陸棲行的臉色稍微和緩,手指敲打著桌面,眼神憐惜地看著她:“徐榮平與薑氏用官銀購買大樑的鐵器,你不過是受了無妄之災。至於這銀子的來源和鐵器的用處嘛……”
他冷笑一聲,霍然改了口:“此事牽涉甚大,等水落石出之後我再告訴你。”
傅芷璿沒理會他這句話,抬起下巴,直望入他的眼底:“在鄰水你就知道苗夫人他們在船上藏了官銀,對嗎?”
陸棲行搖頭:“不是,出了徽州就發現了。你還想問,他們反目成仇是不是本王所為,對吧?沒錯,是我,在鄰水時,我讓魏剛澤偷偷派人把銀子換了。姓成的用一船的鐵器換了一堆石頭回去,焉能甘休!不過本王先前並不知道徐榮平的目的,只是料定他這事有蹊蹺,反正是順道,故而跟在後頭罷了。”
傅芷璿恍然大悟,難怪成先生會忽然殺回來呢,這樣就說得通了:“王爺,你還真是算無遺策。”
陸棲行聽她聲音不大對,心一沉,冷聲道:“怎麼,你怪我?”
傅芷璿滿心疲憊,搖頭道:“沒有,王爺有王爺的立場,更何況,是苗夫人先違背了律法,不賴王爺。”
只是她心裡還是有些不大好受,畢竟苗夫人對她有擋刀之恩。若沒有陸棲行橫插這一腳,她昨夜應該不會死。
陸棲行臉色稍霽,想到她昨晚受的苦和驚嚇,聲音也不自覺地放柔:“你昨晚一夜沒睡,先休息一會吧。”
傅芷璿料想他是有事要去處理,加之她的衣服上也濺了一些血,看著都不舒服,正想更衣,便點頭道:“嗯,王爺也早些休息。”
陸棲行站起來,走到門口,又不放心地回頭看著她:“我讓聞方守在你門口,有事叫他。”
傅芷璿點頭。
等他走後,她整個人都失去了神采,渾身無力地靠在床頭,捂住嘴,眼淚無聲地流了出來。
雖然幾乎一夜未睡,但傅芷璿躺在床上還是怎麼都睡不著,只要一閉上眼就看到苗夫人臨死前的模樣,還有那個小士兵驚愕的臉。
她大睜著眼,望著屋頂發呆。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眼皮終於困得睜不開,不知不覺地閉上了。
但就在這時,走廊上似乎傳來了一道腳步聲,她霍地爬了起來,一臉戒備地盯著門口。
下一刻,門被打開,陸棲行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睡不著?”陸棲行看她紅通通的眼和憔悴的眼神便猜到了一些。
見是他,傅芷璿鬆了一口,搖頭道:“不困。”
說是不困,手卻忍不住揉了一下眼。陸棲行沒有戳穿她,放緩聲音道:“走吧,下船了。”
傅芷璿一臉驚訝:“下船?到了嗎?”
現在應該剛下午才是,船不過開出兩三個時辰,怎會這麼快?
陸棲行搖頭:“不,我還有一事要做,你與我一道去。”
船上的東西不方便光明正大的帶回京城,只能讓魏剛澤帶走,因而他們準備提前下船。
傅芷璿點頭,心裡也鬆了口氣,這艘船跟出事的船佈局一模一樣,看到這些,她就想起昨晚那一幕,所以能離開這裡她也求之不得。
“那我們去哪兒?”傅芷璿跟在後頭問道。
陸棲行邊走邊說:“安順。”
安順,傅芷璿默念了一下這兩個字,猛然想起來,這不就是季文明曾經呆了七年的地方嗎?老天真愛逗人玩,前世,她也幻想過安順是何模樣,卻最終不得見,不料今生已對這地方沒感覺了,反而能親眼見識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