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傅芷璿一連觀察了數日, 還是沒弄清楚這船上究竟誰是陸棲行的人。
她把手裡夥計的名冊都翻了一遍, 這些人身家清白,來歷皆可考,而且多是從父輩開始就替苗家做事了。因而她更多的是懷疑船上某個士兵是陸棲行的人,但因為不想引起徐榮平的注意, 這事她也只能打住了。
反觀陸棲行,自從在傅芷璿面前過了明路後,一日三餐, 他的飲食雖算不得精緻和準時, 但數量絕對管飽。不止如此, 他還弄來了換洗的衣服和消遣的書本。
日子比傅芷璿這個每日樓上樓下忙個不停的人愜意多了。傅芷璿除了要代苗夫人處理船上的一應事物,有空還要去陪苗夫人,跟她彙報船上的一應事情,忙得跟個陀螺似的。而陸棲行每天就捧著書本,坐在房裡悠哉悠哉地看書品茶,看得傅芷璿豔羨不已。
不過這麼一忙活, 時間過得飛快,不知不覺船就駛入了鄰水一帶。
自古以來窮山惡水出刁民, 鄰水則是出水匪, 這片區域的特產就是水匪。
這一帶山石林立, 人多地少,土地不肥,加之連年混戰,兵役、勞役、賦稅繁重, 使得不少人無以為生,鋌而走險,上山落草為寇。
他們主要以打劫過往商船為生,殺燒搶掠,無惡不作,惡名遠揚,最後讓不少商船寧願繞道也不敢再走鄰水這條水路。
久而久之,鄰水河道幾近荒廢,水匪們沒了收入,開始內鬥起來,相互廝殺不止,就在這時,一個叫魏剛澤的年輕人突然橫空出世,領著一群不知從哪裡冒出來小子,直接挑了鄰水地區最大的山寨——頂山寨,一刀結果了大寨主熊老大。
魏剛澤由此成名,但他不甘於此,迅速收攏了熊老大的殘部後,又連挑了兩個大寨,短短七天,鄰水最大最風光的三個山寨被人洗劫一空。餘下的小山寨見此狀況,唯恐災禍降臨在自己頭上,連忙攜厚禮上門求見魏剛澤,主動投誠。
魏剛澤並未為難他們,只是立下了一條規矩,以後只許劫財不許傷人性命,亦不許姦淫婦女。凡違此令者,殺。
開始還有人不信邪,私底下偷偷摸摸亂來,最後都被魏剛澤砍了頭,有傳言,那一陣,鄰水附近的山頭都被染成了紅色。
以雷霆手腕震懾住這幫亡命之徒後,魏剛澤又迅速向外發佈了一條規定,凡是從鄰水過,只需上交十分之一的貨物,頂山寨保他在鄰水方圓一百里內安然無恙。
大家將信將疑,但他這承諾太具有誘惑力。因為從鄰水走能省好幾百里的路程,大大地節約了時間。
於是鄰水這條水路再次暢通起來,甚至比之過去更加興旺。不少富商巨賈還私底下跟魏剛澤定下了協議,按年付過路費,苗家恰好是其一。
因而,他們的船一進入鄰水後,不但沒人來搶劫,反而跟了一艘頂山寨的木船在後頭護送。
及至鄰水中段時,天色已黑,此段水流湍急,江面下暗礁甚多,為了出行安全,船隻準備在這兒暫歇一晚,白日再趕路。
待船靠岸後,後面那艘船上立即下來一個穿著黑色短褐,頭上戴著藍色頭巾的矮個男子,站在岸邊拱手道:“聽聞轉運使徐大人來此,我家魏老大特命小人此恭迎大駕。魏老大說許久未與大人見面,備了薄酒一杯,請大人賞光。”
聽聞此言,徐榮平往日總是板得死死的臉上這會兒笑得如沐春風:“你們魏老大今兒在這裡?”
來人點頭:“是的,魏老大今天恰巧下山了。”
徐榮平仰頭大笑:“好,沒成想今日趕巧能碰到魏老弟,你稍等一下,本官上船帶點東西,隨後就來。”
他上船後,給心腹交代了一番,然後攜了一堆厚禮,只帶了兩個隨從就跟著那船夫去見魏老大了。
船上,傅芷璿知道這個消息後,瞠目結舌:“他們一人是官,一人是匪,自古以來,官匪勢不兩立,這徐大人堂堂朝廷正五品官員竟還去給水匪送禮,真是荒謬。”
陸棲行放下手中的書,指了指外面青幽幽的山頭:“在這裡,魏剛澤才是老大。徐榮平這叫識事務。而且徐榮平的主要職責就是管理南北水運,讓其保持暢通,他與魏剛澤這樣的地頭蛇打好關係很有必要。”
傅芷璿失望地垂下了眼:“這麼說,那個傢伙不可能跟徐榮平鬧翻了?”
陸棲行嘴角勾起一個淺淺的弧度:“怎麼?你還指望魏剛澤一刀把徐榮平給砍了?要真這樣,那你也得小心了,撕破了臉,魏剛澤可不會放過船上的人。”
這倒也是,傅芷璿歎了口氣,偏著頭問:“既然知道這裡有水匪,朝廷就沒想過剿匪嗎?”
堂堂水匪光明正大的在這裡收買路錢,實在是打朝廷的臉。
陸棲行一挑眉:“怎麼沒有?前些年,朝廷剿過好幾次匪,但都沒用,這鄰水的水匪就像割韭菜一樣,割了一撥,沒過多久又會長出一撥,亂象叢生,反倒是魏剛澤做了老大後,情況有所好轉。”
傅芷璿聽了大為吃驚:“這麼厲害,連朝廷都拿他們沒辦法?”
陸棲行搖頭向她解釋:“也不是沒辦法,減少鄰水地區的勞役和賦稅,鼓勵百姓往更富庶,田多人少的地區搬移。但這得有個前提,那得在太平盛世才管用,否則,等這批百姓搬走了,又會有許多難民逃兵湧入鄰水,拾起前人的武器,重操舊業。”
確實如此,百姓之所以會落草為寇,皆是因為活不下去了,否則誰願意過這種刀口舔血的日子。她不由得地感歎道:“這麼說,其實這個魏老大也不算壞人,由他當家對大家都更好。”
陸棲行瞥了她一眼:“你的轉變倒是快。”才幾句話,就由“那個傢伙”變成了“魏老大”。
傅芷璿被他說得面色微窘,不好意思地轉移話題:“我看過線路和船上的安排了,這是中途停靠的最後一站,你若不在此處下船,就只能到達目的地陽順才能下船了。你……準備今夜走嗎?”
最後一句,她問得有些遲疑。陸棲行並不是個難相處的人,這段日子以來,他白日躲在她房裡,她有什麼疑惑或不懂的東西問他,他都耐心解釋,沒有絲毫的嫌棄。到了晚上,他也信守承諾躲去了別處,規規矩矩的,令人心安。
現在一想到他要下船,她心裡竟生出了一絲不舍。
陸棲行不答反問:“那你呢?你希望本王今晚就走嗎?”
傅芷璿避開他灼熱的視線:“民婦不敢。”
陸棲行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往前傾,俯身湊在她耳畔說道:“今晚你哪兒都別去,早點休息吧。”
說罷,提腳輕輕踏出了房門。
看著輕輕合上的木門,傅芷璿的眉頭不自覺地擰緊,他的意思是今晚就走?
和衣躺到床上時,傅芷璿還在想這個問題。意識到她投注到陸棲行身上的注意力太多了,她閉上眼,撇去這個念頭。
可能是這一段時日,她一直擔心徐榮平會對她動手,因而有他在身邊,即便他什麼都不做,她都會心安很多,竟在不知不覺生出了依賴思想。
這想法要不得,能靠人一時,難不成還能指望靠別人一世?父母尚且會老去,總有靠不住的一天,更逞論旁人。
她還是想想其他的事情吧。這一段時日,她幾乎事事親力親為,在夥計和士兵們中間刷足了存在感,現在連餘下十艘船上的人幾乎都知道苗夫人這次帶了個得力幫手出門。有了這麼多人做見證,平時,除了晚上睡覺,她又從不一個人獨處,去哪兒都叫著幾個夥計,徐榮平若想要讓她悄無聲息地消失,這可不容易。
更重要的是,她看得出來,苗夫人很滿意她這段時間的表現。
她只要再熬幾天,等船到了陽順,下了船,那就好了。因為她前幾日聽苗夫人提起過,回程,徐榮平另有要事,並不會與他們一道。
所以這幾日,她一定要小心謹慎。
***
另一廂,徐榮平應邀去了魏剛澤在山下的落腳點。
這是一處落在山腳下的木屋,木屋長長的一排,佈置得樸實無華,裡面除了桌椅板凳和床榻外,什麼裝飾物都沒有。平日,水匪們離開寨子下山就在此處落腳。
徐榮平前來,魏剛澤親自到出來迎接他。
這不是徐榮平第一次見魏剛澤,他走過去,輕輕捶了魏剛澤一記,很是親近的模樣:“魏老弟,別來無恙!”
魏剛澤是個胡渣滿臉,面容都看不大清的青年人。他說話的聲音跟他給人的第一印象很像,豪爽大方:“徐大人請!”
兩人進了木屋,桌上早已擺滿了酒菜,都是一大碗一大碗的肉食,做工粗糙,分量十足。
“山中飲食簡陋,只有粗茶淡飯,還請徐大人海涵。”
徐榮平呵呵一笑:“魏老弟過謙了,有酒有肉,極好了。”
這爽朗好說話的樣子跟船上那副整日板著臉,一臉嚴肅的模樣大相徑庭。
兩人一個故意奉承,一個有心交好,推杯交盞,你來我往,沒多久,就把一罎子酒給喝光了。
魏剛澤還要叫酒,已經有些上頭的徐榮平連忙擺手:“夠了,夠了,魏老弟海量,徐某自愧不如,在下還有公務在身,不宜再飲,下次有機會再與魏老弟一醉方休。”
“徐大人客氣了,是小人的不是。”魏剛澤從善如流地撤了酒,然後一拍手。
很快,就有兩個身姿窈窕,只著了一身輕紗的曼妙女子從側間走了出來,福身嬌滴滴地說:“大人,奴家給大人舞一曲可好?”
說罷,柳腰款擺,秋波暗送,一舉手一投足都充滿了風情。
這兩女子一看就是出身風塵,這身段、這姿色,擱到城裡不是花魁也至少是個頭牌。荒山野嶺的,魏剛澤突然給他弄這麼兩個女人來,其心可誅。
徐榮平先是一愣,忽地仰頭大笑:“魏老弟好雅興,竟還隨身帶了這兩位佳人,如此徐某就不打擾你的雅興,先一步告辭。”
他趁著魏剛澤還沒開口,先一步把話頭給堵住了。
魏剛澤明顯有些意外他的反應,瞳孔驟然張大,下一瞬又笑了起來:“既如此,就不耽誤大人了,在下這就去安排馬車送大人回去。”
聽他沒有絲毫挽留自己的意思,徐榮平在心裡鬆了口氣。
魏剛澤果然言出必行,很快就讓人把馬車趕了過來,又親自把徐榮平送上車。
馬車噠噠噠地駛向江邊,徐榮平坐在裡面卻沒有絲毫的喜色,一張臉繃得緊緊的。
“大人,可是那姓魏的說了什麼?”旁邊的心腹瞧他臉色不好,機靈地問道。
徐榮平蹙眉:“沒有,可能是本官的錯覺,總覺得他想留我!”
話音未落,馬車就一個趔趄,突然停了下來。
“怎麼回事?”徐榮平左手抓住窗棱穩住身形,右手掀開簾子問車夫。
車夫跳下馬車,苦著臉說:“大人,馬車不小心撞上了一塊石頭,車軸和輪子上的釘子掉了兩顆,容小人把它修好,很快……”
“不用了,我們走路回去,你代本官謝過你家魏老大!”徐榮平跳下馬車,徒步往江邊走去。
心腹連忙跟上,小心翼翼地問:“大人,可有不妥?”
徐榮平也說不出來,今夜,跟魏剛澤喝著喝著酒,他的左眼忽然毫無徵兆地跳了起來,給他一種不祥的預感,因而他才這麼急切地想回船上去。
現在還不好判斷,他沉眉道:“先回去再說。”
兩人一前一後地往江邊走去,遠遠地就看見十一艘大船像是蟄伏在暗夜中的兇猛異獸,趴在水面上,紋絲不動。
看來應該沒事,徐榮平鬆了口氣,但仍不敢掉以輕心,他擰起眉吩咐身邊之人:“李聰,吩咐下去,所有的船隻檢察一遍。”
***
半夜,傅芷璿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忽然一道近在咫尺地撞擊聲驚醒。
她蹭地坐了起來,詫異地望向床內側,若她記得不錯,剛才分明有什麼東西重重地撞擊了一下這面牆,而隔壁房門一直緊鎖著,鑰匙不知是在苗夫人還是徐榮平那裡。
猶豫片刻,她緩緩蹲下身,把耳朵貼在牆上。果然,聽到一些模模糊糊的聲響。
傅芷璿思忖半晌,緩緩起身,悄悄走到門邊,剛拉開門,一道黑影就閃了進來。
傅芷璿詫異地看著陸棲行,眼中閃過驚喜之色:“你還沒走?”
陸棲行快步拉著她往裡走去,邊走邊低聲解釋:“別說話,快去床上躺著!”
傅芷璿一頭霧水地被他推到了床上,然後就看見他飛快地藏到了櫃子後面,不見了蹤影。
發生什麼事了?傅芷璿正疑惑,忽然聽到走廊外傳來幾道急切又匆忙的腳步聲。那腳步聲拾級而上,很快又樓梯口向走廊兩邊擴散出去。
外頭,徐榮平大步踏上二樓,身後還跟了十幾個士兵和夥計,他邊走邊厲聲吩咐:“查,給我查仔細了。”
很快,隔壁的門被大力推開,接著是一陣兵荒馬亂。
傅芷璿思忖片刻,掀開被子爬了起來,扭頭看了陸棲行的藏身之處,大步走到門口,這麼大的響動,她若再不出去,未免太惹人注目了。
她推開門,一臉驚訝地看著來來往往地士兵和夥計,隨意拉了一人,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聞方抬頭,目光亮晶晶的,點頭哈腰道:“回傅夫人,徐大人回來查夜。”
“哦。”傅芷璿淡淡地應了一聲,心裡卻很不平靜。大半夜的,這麼巧,陸棲行前腳急匆匆地跑進了她房裡藏起來,後腳徐榮平就過來查夜了,這二者必有關聯。她隱隱有些擔心,生怕徐榮平發現了什麼。
很快,苗夫人也由小桐扶著走了出來,她走過來,福身低聲問徐榮平:“大人,發生何事了?”
徐榮平瞥了一眼她額頭上的傷疤,臉色稍霽,口氣和緩了一些:“無事,就是檢查一下而已,隔壁幾艘船本官也讓他們查一查,免得進了耗子,把糧食給吃光了,咱們沒法交差。”
苗夫人放眼望去,果然,另外幾艘船上也燈火通明一片,有人影在晃動。
她心稍安,頷首道:“查查也好。”這畢竟是水匪的地盤,雖說交了過路錢,但苗夫人仍不大放心,水匪哪有信用可言,不過是利益還不夠讓他們心動而已。若讓他們知道船上載的是什麼東西,保准他們會瘋狂。
那邊,四處搜查的士兵陸續返回來,回復徐榮平一切正常。
徐榮平微微頷首,臉上一片肅然,沒有絲毫的鬆懈。
見狀,伙房裡的一個夥計揉了揉眼,弓著身,上前突然道:“夫人,小人有一事稟告。”
苗夫人頷首:“什麼事,你但說無妨。”
那人吞吞吐吐地說:“小人晚上渴醒了,去伙房找水喝,好像好像聽到樓上傳來了什麼重物落地的聲音。”
伙房的位置正好位於傅芷璿的房間下方,於是所有的人都齊齊望向她。
傅芷璿心中一緊,手下意識地攥緊,臉微紅,當著眾人的面說:“哦,剛才我口渴了起來喝水,沒點燈,無意中踢到了凳子。”
頓了一下,她又側過頭對那夥計說:“抱歉,嚇到你了。”
那夥計連連搖頭:“沒……”
徐榮平沒理會一臉窘迫的夥計,陰鷙的視線掃向傅芷璿,一揮手,吩咐道:“搜!”
“誒,不是……”傅芷璿想阻止,旁邊的苗夫人立即拉住了她,低聲勸慰,“阿璿不要急,沒事的。”
傅芷璿冷靜下來,打消了勸阻的念頭,徐榮平本就對她沒好感,她若力爭,只怕更會令他起疑。現在也只希望陸棲行能像平日那樣神出鬼沒,藏好了。
就在傅芷璿的心都提到嗓子眼時,苗夫人突然側頭看著徐榮平,笑道:“女子的房間讓人亂搜也不好。徐大人,你派出一個士兵,民婦再叫上一個夥計,他二人進去搜查,船艙只有那麼大,兩人足矣,你意下如何?”
這要求並不過分,徐榮平思量了下,同意了她的要求:“可以。”
苗夫人的美目轉了一圈,最後落到站在她旁邊,一臉清秀的聞方身上:“就你吧,你是跟在胡大夫身邊的那個小夥子吧。”
聞方機靈地一抖身:“是小人。”
然後弓著身,跟著另一個士兵一起走進了傅芷璿的房裡。
傅芷璿緊張得心臟都快跳出來,她力持鎮定,深深呼吸了一口,側頭看著苗夫人,感激地說:“多謝夫人!”
苗夫人能在這時候站出來維護她,傅芷璿有些相信苗夫人當日所說的承諾了。想到往日對苗夫人的猜度,她很是羞愧,頭不自覺地低了下去。
苗夫人見了,以為她還不放心,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這只是例行探查,不用擔心。”
“嗯,夫人說的是,清者自清,阿璿不擔心。”傅芷璿壓下心中的慌張,故作鎮定地說。
似乎只過了片刻功夫,又似乎過了許久,久到傅芷璿貼在身上的寢衣都汗濕了,聞方二人終於出來了,那士兵一拱手,道:“回大人,屋裡沒異常!”
聞言,傅芷璿高懸的心終於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