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當然, 傅夫人怎會如此問。”米管家直覺不妙,不過還是強撐著笑, 硬著頭皮說道。他家夫人已經不在了, 死無對證,還不是他想怎麼說就怎麼說。
事到如今還想欺她,真當她那麼好騙。傅芷璿沒應他這話, 只是朝裡叫了一聲:“聞方,你過來,給米管家說說, 你最近都發現了什麼。”
聞方大步走了出來,眼神不善,臉上掛著吊兒郎當的笑,盯著米管家:“去年臘月,苗夫人與國子監司業廖俊清的夫人在城外的寒山寺相會, 密談一個多時辰。”
沒料到大半年的事情都被挖了出來, 米管家暗道不好,不過當時只有兩位夫人在,並無第三者在場,只要他咬死不認, 這事完全可以糊弄過去。
米管家矢口否認道:“這能說明什麼?我家夫人與廖夫人私交甚篤, 多有來往,兩人在山寺中遇到,多說兩句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嗎?”
真是不到黃河不死心,傅芷璿揚唇冷笑:“廖家世代書香門第, 廖俊清更是清高自持,對商戶不屑一顧,怎會與苗夫人有私交?更何況,她們倆在此之前可是連照面都沒打過!”
米管家委實沒料到,她連這都查到了,不禁抬頭瞥了一眼像尊門神一樣以保護姿態站在她身後的聞方,狐疑地看了好幾眼,心裡著實惱恨不已,咬住下唇,揣著明白裝糊塗:“是嗎?那我倒是不知,只看我家夫人與她相談甚歡,故而以為兩人關係很好,原來兩人不過是初識。”
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傅芷璿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朝聞方使了一記眼色。
聞方上前,彎下腰,雙手撐在木桌上,湊到米管家面前,直視著他的眼:“廖俊清有一嫡女,家中排行第三,年方十七,還未許配人家。因為這位廖三小姐在五歲那年生了一場重病,發高燒燒壞了腦子,病癒後,智力就停在了五歲。哪怕二八芳華,心智仍如同稚子一般。米管家,我說得對還是不對?”
米管家答不出話來,嗓子裡就跟堵了一團棉花似的,過了許久,才掙扎著說:“那又怎樣?”
“還死鴨子嘴硬!”聞方搖搖頭,從嗓子中擠出一道輕笑,“寒山寺一別之後,你們私底下合了八字,過年的時候,還往廖府送了厚禮。這交情發展得可真快!”
他們連隱秘的送禮之事都知道了,還有什麼能瞞過他們的。米管家一臉的頹敗,雙手死死抓住桌沿,因為太用力,指關節都泛白了。
“沒錯,我家夫人當初確實有意聘廖家三小姐為媳,傅夫人你為二房。但你們既然清楚廖家三小姐是這樣一個情況就該知道,我家夫人對你並無惡意。廖家三小姐沒辦法管理內宅,操持家業,管理偌大的苗家,最終苗家的這一起還是會落到你手中。況且,我家夫人只是起了這個念頭而已,願不願是傅夫人你自己的事,她也不能勉強,不是嗎?”
米管家振振有詞地說完這一切,自己都覺得自己有理,心虛頓時蕩然無存。他昂起頭,越過聞方,看向傅芷璿。
聞方聽他的意思,傅夫人能入苗家為小倒是她占了便宜,頓時不爽了,捏拳往桌上一捶:“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你們的算盤打得真精啊,先娶一個高門兒媳回家,借機讓苗錚攀上廖俊清,讓你家公子哪怕落榜也能入讀國子監。然後再納一個回家給你們做牛做馬?好處都被你們占了,當別人都是傻瓜。”
米管家身體瑟縮了一下,嘴唇哆嗦,小聲反駁:“什麼叫好處都被我們占了,傅夫人這樣的身份,嫁進苗家也算是高嫁了,我家公子仁義善良,年少英俊,夫人也是個重情重義之人,絕不會虧待了傅夫人,你們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你還說?我家夫人豈是你這樣的人能置喙的!”聞方被激怒,手一抬,拳頭揮向米管家。
“聞方,住手。”見狀,傅芷璿立即叫住了他,“這是苗錚的人,輪不到我們處置。”
米管家聽到她這話裡似乎有劃清界限的意味,怔了怔一下,皺眉看向傅芷璿:“傅夫人這是何意?”
傅芷璿站起來,走到他面前,低頭看著他,哂笑道:“米管家,我素來是個恩怨分明的人,此事是苗夫人的主意,與你無關,我不會遷怒於你。不過還有一事,你只怕要好好說清楚了,為何派人通知徐榮平,我們準備找范尚書的事?”
這一回,米管家是真的嚇到了,未免被人發現,這件事情他都沒敢找自己的親信,而是喬裝打扮,蒙著臉找了一個乞丐替他送信。恐怕連徐榮平這個當事人都不知道是他送的信,傅芷璿是如何得知的。
瞧見他臉上的震驚之色,傅芷璿原只是懷疑,這下也得到了確定。從聞方查來消息看,除了這一次,米管家並沒再向徐榮平通風報信過,她約莫猜到了米管家的目的:“你不願意把幹股份給戶部!”
被她識破,米管家也不再掩飾,恨恨地說:“沒錯,這是苗家的基業,我家夫人在世時為了這些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你輕飄飄地嘴一張,就要把大半收成拱手讓人,也不想想,以後我家公子如何去地下見夫人,見苗家的列祖列宗。”
說得這麼冠冕堂皇,不過是捨不得銀子罷了。殊不知,捨得捨得,有舍才能有得。
傅芷璿退後兩步,冷冷地盯著他:“你有想法,可以與我說,與你家公子道來,而不是去通知徐榮平。米敬義,你走吧,以後別到我的客棧來了。”
這是什麼意思?米管家疑惑又有一種不大好的預感,想問清楚,但礙於雙方已經撕破了臉,實在拉不下這個臉,只能憤恨地一甩袖子,大步離去。
聞方見了,瞪了他一眼,不甘地說:“夫人,就這麼放了他?”
“不放了他,留著做什麼?”傅芷璿淡然一笑,眉宇間一片篤定,“放心,他會來求著我們的。不過,苗夫人選他做管家實屬不智,此人忠心有餘,才智不足,可能當時苗夫人看重的就是他的這份忠心吧。”
這倒是極有可能,否則以苗錚那副軟弱耿直純善的性子,若是弄個稍有壞心的做管家,早趁著苗夫人離世,苗家一片混亂的時候撈著好處就跑路了。
聞方見傅芷璿真的不介意,心裡鬆了口氣,也不再提起這事。
***
事情沒辦成,反倒讓別人揭穿了老底,米管家一走出雲來客棧,臉就拉了下來,一身的頹然。
不過眼看天色不早了,他也不敢在街上逗留,只得打起精神往苗府而去。但他剛走出巷子就瞧見苗錚所坐的那輛馬車安安靜靜地停在路邊。
米管家連忙走過去問道:“怎麼回事?你們怎麼返回來了,公子呢?”
“你在找我嗎?”帶著涼意的聲音從米管家背後響起。
他猛然轉過身,一扭頭就看見苗錚不知何時站到了他的背後,一臉陰鷙地盯著他,眼神前所未有的淩厲,裡面還夾著痛心和難以置信。
米管家心裡咯噔了一下,再看苗錚過來的方向,心裡閃過一道不好的預感,遲疑了一下,希冀地問道:“公子,你剛才去了何處?”
苗錚自嘲一笑,咬牙切齒地說:“你說我去了何處?若不是跟著你,我只怕這一輩子都還要被蒙在骨子裡,任你們擺佈。”
一聽這話,米管家就知道,他與傅芷璿剛才所說都被苗錚知道了,心裡暗叫不好。
苗錚睨了一眼他難看的臉色,嘴角撇起,似笑非笑,似哭不哭,長長地哼了一聲,理也未理米管家,提腳邁上了馬車。
米管家這才回過神,連忙跟著爬上去,硬著頭皮坐進了馬車裡,急切地解釋道:“公子,小人和夫人都是為了公子好。況且,也不算委屈傅氏,真正受委屈的是公子你。”
這是米管家的心裡話,他家公子這麼好的人,卻要娶一個傻子和一個和離的婦人,怎麼看都是他家公子委屈才是。
“夠了。”苗錚憤怒地打斷了他的話,抿緊唇道,“你不必說了,以後也不要再去找傅夫人。至於那一紙大掌櫃的契書,作廢吧,明日派個人給傅夫人送一千兩過去,就說是我苗錚對不起她。至於你,米管家,你替苗家做了二十年的事,也累了,該回去頤養天年了,明日我就把你的賣身契給你,你也走吧。”
米管家越聽越不對勁,他這話很像是在安排後事,聯想到他今日與傅芷璿所說的那番話,米管家宛如在大冬天被人從頭上潑了一盆涼水,如墜冰窖。
他驚得一把拉住苗錚:“公子,你切不可做傻事啊。以前都是小人錯了,小人不該私自通知徐榮平的,以後你要做什麼小人都不攔著你了,你千萬別想不開,傅夫人不是說了嗎?事情可以解決,一定能解決的。”
但苗錚不為所動,冷嗤道:“現如今我還有何面目去見傅夫人。行了,我心意已決,你不必再勸我。”
米管家不甘心,變著花樣勸苗錚,甚至又一次把苗家的列祖列宗搬出來了,但都被苗錚一句“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給打了回去。
直到馬車駛回苗家,米管家唾沫星子都說幹了,苗錚也沒鬆口。
等馬車一停,他立即從車上跳了下去,看也不看身邊的米管家一眼,腳步飛快地走入大門,轉眼就消失在了米管家的視線中。
米管家看著在落日下顯得有些黯淡無光的苗家,心不由自主地往下沉,若是公子明日真的要去找徐榮平,以後還會有苗家嗎?
平生頭一次,他後悔不已,早知道就不派人通知徐榮平的。四成的幹股就四成,好歹還能保留一些不是。若是公子明日以身涉險,那他以後還有何面目去見於他有救命大恩的夫人。
米管家思緒複雜地望了周遭一眼,忽地下了決定,扭頭對正要把馬趕回馬廄的車夫道:“走,送我雲來客棧。”
車夫看了一眼已經落到山下的太陽,有些猶豫:“米管家,天色不早了,待會兒就宵禁了。”
“叫你去就去,駕快點不就行了。”米管家不耐煩地吼了一句。
車夫頓時噤了聲,飛快地調轉馬頭,拼命地往雲來客棧趕去。
***
天色已經全黑了下來,天空一輪半圓的月牙高掛,天氣有些熱,時候還早,睡不著,傅芷璿便於小嵐坐在院子中納涼。
夜風徐來,驅散了白日的熱浪,配上躲在黑夜中嚷嚷不停的蟲鳴聲,顯得靜謐又安詳。
傅芷璿頭抵在躺椅上,眼皮半合,有一搭沒一搭地應小嵐兩聲。
小嵐正在講前兩日張屠夫賣肉算錯賬,少收了對方十個銅板的事,後來找上門,那家人不認,雙方吵起來的事。
“那戶江姓人家說,吃都吃下肚了,誰知道張屠夫說的真假。大家都勸張屠夫算了,這事說不清,他偏偏不幹,非要去鬧,結果屠刀砸到石頭上,竟給磕了一個……”
“咚咚咚……”突然,一道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小嵐的講話。
她站起身,狐疑地望向外面:“這麼晚了,還有人來住店嗎?”
傅芷璿睜開眼,輕輕揮手,拍開嗡嗡嗡靠上來的蚊子,無精打采地說:“可能是吧,有張柳在,你晚上不要到前面去。”
“嗯。”小嵐像小雞啄米那樣點了點頭,站起來拿著燭火說,“夫人困了,回房休息吧。”
傅芷璿手撐在躺椅的扶手上,站了起來:“嗯,你也早些休息,我的衣服以後慢慢做,不要熬夜。”
小嵐笑眯眯地應好:“夫人,奴婢知道了。”
兩人借著燭光剛走到回廊處,就聽到兩道腳步聲往這邊來。
傅芷璿立即停下了腳步,探頭往外望去。在微弱的燭光中,張柳帶著一個腳步趔趄的老人過來。
“夫人,他要見你。”張柳指了指緊跟在後頭的米管家。
傅芷璿臉上的笑容盡褪,冷淡地問:“大晚上的,米管家這麼急著來找我,有事?”
米管家知道她不高興,不過現在他還指望她能去勸回苗錚,因而只能涎著臉說:“傅夫人,小人特意趕來,是有一事相求。我家公子明日要去找徐榮平,你快去勸勸他,千萬不能讓他犯糊塗。”
傅芷璿一抬眼皮,一針見血地指出了他的真實目的:“恐怕你不是想讓我去勸他,而是想讓我解決此事吧。不過米管家還真是高估了我,我傅氏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小婦人罷了,哪有這本事。”
你白日裡對公子可不是這麼說的,還一個勁兒地勸他,安慰他。不過這一句米管家不敢說,現在是他求人的時候,他搓著手,苦巴巴地說:“夫人,小人多有得罪,你生小人的氣是應該的,但我家公子是無辜的。他一直非常信賴夫人,你總不忍心眼睜睜地看著他去送死吧。若夫人實在不願見小人,等此間事一了,小人就跟我家公子請辭,離開苗家,絕不出現在夫人面前。”
“好話歹話都讓你給說盡了。”傅芷璿瞥了他一眼,扭頭對小嵐說,“去把我床邊那個樟木櫃打開,第二層裡放置了一個紙袋子,你把它給我拿過來。”
“是。”小嵐忙應道,把燭燈遞給張柳,飛快地往裡走去。
傅芷璿把米管家帶到院子中坐下,然後嚴肅地說:“這次可不止是四成的幹股,米管家可想好了。”
“想好了,想好了,傅夫人放心,我這次不會再攔著你們。”米管家下意識地順著她的話說。但真等小嵐把紙袋拿來,他打開一看後,臉豁然變色,完全忘記了自己先前的承諾,出口就是指責,“傅夫人,你該不會是記恨小人和我家夫人,故意的吧,你這樣,苗家不就只剩一個空殼子了?”
這人一上來就這麼沖的語氣,傅芷璿也來了氣,一把奪過他手裡的紙袋,毫不客氣下了逐客令:“米管家既然這樣想,那就請回吧。”
米管家很想拂袖而去,但腳下卻跟生了根一樣。他思慮良久,終還是語氣艱澀地說:“傅夫人,不是小人不信你,只是……若按照你紙上的辦法行事,以後,以後這京城恐怕再無苗家了。”
堂堂的船運世家苗家就這麼消失了。
“你以為不這麼做就還會有苗家?”傅芷璿冷笑,用看榆木的眼神盯著米管家,“你當徐榮平為何會百般覬覦苗家?單單只是為了苗家的財富?錯了,他要的是苗家的船,南下的這條河運航線,這比銀子重要千倍百倍。這就是一個禍害,本就不該掌握在苗家手中。”
“歷朝歷代,漕運總是掌握在朝廷手中,因為這是南來北往,調配糧食,田賦進京,運送鹽鐵的最主要途徑,你憑什麼會覺得朝廷會一直允許苗家把持著燕京城河道南下的出入口?”
米管家眉心一跳,一臉的駭然,張了張嘴,弱弱地辯解道:“可是,可是苗家已經經營了幾十年,一直蒸蒸日上!”
傅芷璿一口把他的理由給駁了回去:“那是因為戰亂,朝廷還抽不出空來對付苗家。一旦戰亂平息,國家安定下來,首當其衝的就是苗家這種在朝廷中根基不深又不識趣的出頭鳥。既然早晚得交出去,自己主動交出去豈不是更好?還能博得好處和美名。”
米管家很想反駁,但又找不出有力的理由。
南北河運航道,牽扯的利益太大,甚至涉及到燕京城的安全,古往今來,確實一直掌控在朝廷手中。苗家也不過是取了幾十年前朝代更迭的巧而已,否則哪能得這麼個天大的好處。
見他終於明白,傅芷璿的語氣稍微和緩:“你不必過於憂慮,未免天下人齒寒,朝廷不會白拿苗家的東西,只要不犯下滔天大罪,苗家幾代的富貴還是能保住。以後若是子孫後代有出息,不愁不能興盛苗家,這還有什麼不滿意的?當初始皇還想從他而起到二世,千秋萬代一代傳一代的傳承下去,最終也不過是傳承了兩代而已。這世間的事哪有什麼永垂不朽。”
米管家無從辯駁,雙肩無力地垂落下去,一瞬間似乎老了十歲:“可歎小人活了大半輩子,反不如傅夫人看得透徹。罷了,就按傅夫人所言辦吧,我家公子素來心善,定會同意這個計畫。”
傅芷璿頷首,把袋子遞給了他:“你先拿回去給苗錚看,他願意便罷,不願也不用勉強。若是願意,明日就按我紙上所說的去,只要不出岔子,苗家總能博一個美名,傳揚後世。”
米管家嘴角泛起苦笑,他都同意了,更何況他家公子。
“傅夫人放心,我一會把這東西完好無損地交到我家公子手上。”
傅芷璿點點頭:“時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他一走,聞方立即從陰影中走了出去,有些不安地問道:“夫人,這老頭子不會從中作梗吧!”
傅芷璿按住額頭,臉上的笑意消失不見:“此事干係重大,米管家此人我還是不大放心,你去跟著他,‘送’他回苗家吧,免得出了岔子。”
這正合了聞方的意,他點頭向傅芷璿保證:“夫人放心,小人一定會親自見到他把紙袋交到苗錚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