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七月天, 驕陽似火, 路上行人稀稀落落,四季綢緞莊裡一個客人都沒有, 掌櫃去了後頭, 只有一個小夥計拿著雞毛撣子,有一搭沒一搭揮著, 另一隻手撐著下顎,靠在櫃檯上,腦袋隨著門外蟬鳴聲的節奏,像小雞啄米般一點一點的。
“扣扣……”
不輕不重的一道敲擊聲在他耳側響起,夥計打了個激靈,胳膊一滑, 腦袋偏到桌上,磕得下巴生疼,他連忙捂住下巴, 倒抽了一口氣, 雙眼迷蒙地望著傅芷璿,似乎還沒回過神來:“你們……來做什麼?”
小嵐看到他這幅還沒睡醒的模樣,掩住嘴,偷笑起來。
夥計這才回過神來,摸了摸腮幫子, 連忙從櫃檯後面走了出來,訕訕地說:“這位夫人,可是要買布, 咱們店裡的布都是從南邊運來的,時下南邊最流行的花色。有雪花緞、素軟緞、妝花緞、孔雀綢,當然也還有棉麻,不知夫人中意哪一種?小的給你拿過來看看。”
“我先看看。”傅芷璿抬頭掃了一眼架子上擺成一排的各色布匹,猶豫不定,想了一下,走到那最裡面那一排淺色的綢布前。
在後面聽到響動的掌櫃連忙走了出來招呼她:“夫人可是看中了這匹素綢?”
邊說邊把素綢取了下來,遞給傅芷璿:“這是用絲麻混紡而成,布料光滑,貼身柔軟,是做中衣和內襯的好料子,尤其適合老人家用。”
傅芷璿瞥了他一眼,嘴角蕩起一抹淺笑,這掌櫃的倒是精明,僅僅從她目光停留的長短就猜出了她的目標。
“這匹素綢多少錢?”傅芷璿詢問道。
掌櫃豎起兩個指頭:“本是二兩二錢,不過最近天氣熱,我這小店積的貨多了點,就算你二兩銀子。”
傅芷璿頷首:“那就多謝掌櫃的了。”
說罷,朝旁邊的小嵐使了個眼色,小嵐連忙把布抱了起來。
主僕倆又逛到另外一邊,正在這時候,門口忽然傳來了夥計熱情的聲音:“這位夫人,頭一次來咱們布莊吧,咱們鋪子裡綾羅綢緞都有,全是最流行的花色,夫人比較喜歡哪一種,小的帶你去看看。”
范夫人雙手交握放在腹部,臉上浮起一抹驕矜的笑,素手一點:“我去那邊看看。”
夥計點頭哈腰,殷勤地說:“夫人和小姐這邊請。”
范夫人淡淡點了一下頭,帶著范大小姐走到離傅芷璿五步遠的地方,低頭拿起一匹雪花緞,如玉般的纖細手指在光滑的緞面撫過,手比雪花緞還白,讓旁邊的夥計看直了眼。
一旁的掌櫃見了,不由蹙眉,握拳抵在唇間,假咳了兩聲,喚回了夥計的思緒。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低垂著頭。
掌櫃的見了,心知這夥計沒辦法招呼好這兩個貴人,但自己這邊又走不開,頓時急得額頭冒汗。
不過下一瞬,他就發現,自己的著急是多餘的,因為這兩撥人是認識的,他一個人也能招呼得過來。
循著咳嗽聲,范夫人抬起頭,像是才看到傅芷璿一般,眼睛裡閃過一抹恰到好處的驚訝和喜悅:“傅夫人,你也在買布?”
傅芷璿放下手中的絹紗,雙手放在腹部,屈膝福身:“民婦傅氏見過范夫人。”
范夫人連忙上前兩步,扶起了她:“傅夫人客氣了,你我上回一別,很是投緣,不曾想又在這裡偶遇了,真是緣分啊!”
傅芷璿帶笑的眸子狀似無意地掃了一圈這家普普通通的綢緞莊,對范夫人的“偶遇”深表懷疑。這家綢緞莊不過是京城裡最普通的一家布莊,賣的也不是什麼名貴的布料,因而來的多是平民和小富之家。可以說,這店裡最貴的布料都及不上范夫人身上那一身錦衣。
“是啊,茫茫人海,能與夫人相遇,是民婦的福分,不知夫人今兒準備買什麼?”
范夫人隨手拿起一匹松綠色的軟煙羅,指了指旁邊笑得一臉含蓄的大女兒道:“還不是這丫頭,嫌家裡的帳子不好看,非要嚷著重新買一些回去,嬌氣。”
“女兒家自是應當嬌養。”傅芷璿往旁邊一側身,微微垂首,客客氣氣地說:“那民婦就不打擾夫人和小姐了。”
范夫人無奈一笑:“這丫頭主意正,嫌我多餘,我也到一邊去。”
說著往後一退,正好站到傅芷璿的左手邊。
旁邊的范大小姐被母親揭了老底,白皙的臉上飛起一抹紅雲,羞澀一笑,不依地跺了跺,喊了一聲:“娘!”
“行了,娘不說好了,你自己好好挑。”說罷,范夫人扭過頭,看著傅芷璿笑道,“傅夫人準備買什麼?”
傅芷璿沒有瞞她,實話實說:“秋天快到了,我買兩匹布回去給我爹娘,現在開始準備秋衣,下個月正好派上用場。”
范夫人聽到這話,臉上的笑容真誠了一些,感慨道:“真是個孝順的孩子,要我家這兩個丫頭像你這麼懂事就好了。”
都二十幾了,還被人稱孩子,傅芷璿臉上閃過一抹不自然,遂即從容地說:“夫人過獎。”
說罷,從旁邊拿起一匹青色的棉布,抱在手裡,沖范夫人點點頭,淺笑道:“夫人,民婦已經挑好了,先行一步,再會。”
語畢,落落大方地帶著小嵐一起去了櫃檯邊付錢。
范夫人看著她從容不迫的背影,心裡的疑惑就跟雪團一樣越滾越大,這傅氏,未免太沉得住氣了,今兒從打照面開始,她就沒表現出一絲一毫的著急或是芥蒂,仿佛幾天前的那一幕不存在似的。若真有辰王在背後給她撐腰,那她也未免太低調了,這麼沒名沒分跟著辰王圖的是什麼?
范夫人猶豫半晌,扭頭瞥了女兒一眼。
范大小姐正好抬頭,對上母親猶豫不決的眼神,她輕輕點了一下頭,用眼神表示肯定。
得了女兒的支持,范夫人轉過身,叫住了傅芷璿:“傅夫人,這丫頭不知還要挑多久,我實在等得無聊,你陪我去隔壁的茶肆坐坐吧。”
這才是她今天來的目的吧,傅芷璿轉過身,臉上揚起笑:“承蒙夫人抬愛,民婦榮幸之至。”
兩人攜手去了隔壁的茶樓,要了一個包間,叫了一壺好茶和兩碟小點心。
范夫人客客氣氣地招呼傅芷璿,態度親切中帶著一種不可言說的親昵。傅芷璿本以為這是她的錯覺,但很快她就知道,她確實沒會錯意,范夫人今天來找她,就是為了示好。
“叫傅夫人太見外了,我比你年長許多,就叫你阿璿吧,你意下如何?”范夫人笑得一臉和善。
傅芷璿拒絕不得,只能順著她的話往下說:“承蒙夫人不嫌棄,是民婦的榮幸。”
“你這孩子就是太客氣了。”范夫人偏著頭,打量了她半晌,眼神說不出的滿意:“阿璿,我越看你越喜歡,不如你做我的義女吧!”
“咳咳咳……”傅芷璿被范夫人這突如其來的驚人之語給嚇懵了,嗆了一下,捂住嗓子猛咳。
范夫人見了,連忙站起來彎腰輕拍她的背,很是自責的樣子:“我太唐突,嚇到你了吧。不過我真的很喜歡你,與你一見如故。”
那去年見面的時候,怎麼就沒一見如故了。傅芷璿在心裡吐槽了一句,擺手,過了會一會兒才停止了咳嗽,她睜著一雙因為劇烈咳嗽而溢出水光的眸子望著對面的范夫人。茶煙嫋嫋,飄蕩在半空中,讓范夫人的笑容顯得有些不真切。
不過即便看不清她臉上的神色,傅芷璿也大致猜得出她今天為何會有這樣反常的舉動。
她閉了閉眼,再度睜開時,眸子中一片清明,嘴角彎曲的弧度都跟先前沒什麼兩樣:“夫人厚愛,是阿璿的福分,不過茲事體大,阿璿也做不得主,只怕還要回去與家中爹娘商議一番。”
范夫人點頭表示理解:“應該的,今日是我冒昧了,阿璿回去好好與令尊令堂商議一番,改日我們再詳談此事。”
***
等出了茶肆,小嵐激動得兩眼放光,拉著傅芷璿的手,興奮地說:“夫人,真是太好了,范夫人要認你做義女。”
傻姑娘,這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
傅芷璿搖搖頭,對馬車上等候的聞方道:“送我去傅家。”
聞方點頭,飛快地把兩人連同買的兩匹布一起送到了傅家。進門時,傅芷璿讓小嵐先進去,然後把聞方叫到一邊低聲說:“那天在荷園,范夫人應該看到我了。”
聞方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那小人待會兒就把這個消息傳回去。”
“還有一件事,范夫人欲認我做義女,你一併知會王爺。”傅芷璿叫住了他,低聲吩咐道。
說罷,推開門,進了傅家。
經過這一段時日的調養,傅松源的身體好了許多,勉強能拄著拐杖下地走了。
傅芷璿進去的時候,他正拄著一隻拐杖出來迎她:“阿璿,你可回來了。”
“爹,你怎麼出來了,快回屋裡坐著。”傅芷璿連忙上前扶著他。
父女倆進入堂屋,辛氏聞聲走出來,瞧見傅芷璿,臉上的表情有些僵硬。自從傅天意兩口子去服刑之後,她才意識到這個女兒狠下心來真的能做到六親不認,因而面對她時也極其不自然,客氣有餘,親熱不足,似乎還有些怕她。
“阿璿,你來了,午飯想吃什麼,娘讓人去買。”
傅芷璿瞥了她一眼,笑道:“娘,你們往日吃什麼,我就吃什麼,不用那麼麻煩。”
辛氏局促不安地絞著手,一抬頭,瞧見丈夫不悅的眼神,連忙應聲道:“嗯,娘這就去準備。”
等她一走,傅松源又是無奈又是心疼的看著傅芷璿,歎氣道:“你娘她老糊塗了,你別生她的氣。”
“我不生氣,爹不用擔心。”傅芷璿是真是不在意,她已經不對這個母親抱多大希望了,這樣客客氣氣的相處總比每次見面,母親就對著她痛哭流涕,不是勸她嫁人就是勸她想辦法救傅天意夫妻的好。
傅松源見她真不在意,放寬了心,又問起她最近過得怎麼樣,傅芷璿專揀好的說,父女倆說了一會兒話,和樂融融。
快到午時,傅芷璿終於提起了范夫人:“爹,戶部尚書的夫人有意認我做義女。”
傅松源驚地手裡才茶杯都打翻了,茶水淌了一地,還濺了幾滴到他的袖口,他也無暇顧及,只是緊張不安地看著傅芷璿:“她……為何會想認你做義女,發生了什麼事?”
傅芷璿垂下眼瞼,避重就輕地說:“爹你太多慮了,沒事的,就是女兒與范夫人見過幾次,比較投緣,所以她才想收女兒做義女。不過女兒也有自知之明,咱們兩家懸殊太大,實在不妥。”
聽她沒有認乾親的意思,傅松源鬆了口氣,坐回椅子上,贊許地說:“你這樣想就對了,他們這些貴人家裡的管家都比咱們體面,怎麼可能無緣無故認你做義女,你在外面小心點,要不就回家住吧。”
見他擔憂,傅芷璿連忙笑道:“沒有的事,爹不必擔憂,女兒很好,今天跟你提起這事也是給你事前打個招呼,等范夫人派人來提,你婉拒便是。”
傅松源這下明白了,她是想讓他以父親的身份拒絕范夫人。
“你放心,爹知道該怎麼辦了,等范夫人派人來之後,爹這個老古板會客客氣氣地把此事給推了。”
站在門外的辛氏聽到父女倆輕輕鬆鬆,幾句話就拒絕了這樣一件天大的好事,又氣又急。連忙走進去,急切地說:“你們父女倆是不是糊塗了,這種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好事,怎麼能拒絕呢!有了這麼一門乾親,以後阿璿的身份也會跟著水漲船高,就是天意和芷蘭兄妹倆也能沾些光,尤其是芷蘭,她已經到了說人家的年紀,你們就不想她說個好人家嗎?”
“婦人之見,婦人之見,你貪圖人家能給你帶來好處,可咱們能給人家什麼好處?沒好處的事,別人會當菩薩,白白施給你?”傅松源氣得吹鬍子瞪眼。
辛氏見他動了怒,瑟縮了一下,爭辯道:“她不是喜歡阿璿,與阿璿很投緣嗎?”
傅松源不想跟被利益蒙住了眼的妻子多言,揮揮手,獨斷專橫地下了命令:“我意已決,你休得再提。況且,阿璿已經自立了女戶,哪怕你是她的親娘,也不能越過她,替她拿主意。”
聽他這樣說,辛氏也知道這事沒有了迴旋的餘地,心有不甘,但又拿這固執的父女倆沒辦法,只能悶悶地走了。
傅芷璿扭過頭,笑看著傅松源:“謝謝爹,你也別生氣,娘過幾日就想明白了。”
“你別安慰我了,你娘是什麼性子,為父還不清楚,短視,一點蠅頭小利就能迷暈她的眼,這一點,你哥學了十成十,她能想明白才怪了。”傅松源長長地歎了口氣,目光投向站在院子中,抱著小孫子逗弄的傅芷蘭,目光裡帶著濃濃的擔憂,“阿璿,你做事有分寸,獨立堅強,為父倒是不擔心你,為父現如今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妹妹。萬一哪天為父躺在床上一病不起了,你妹妹怎麼辦?”
“不會的,爹,你這不是沒事了嗎?放心吧,一天天會更好的。”傅芷璿輕聲安慰他。
傅松源搖頭:“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誰說得准。你妹子也到了說親的年紀,我實在不放心把這事交給你母親和大哥,所以我準備在今年就把你妹妹的婚事定下來,為父也不求她嫁個大富大貴的人家,只求她後半輩子能過得喜樂安康,平平順順,無病無災,我就知足了。”
聞言,傅芷璿抬起頭望著他,問道:“父親心裡是不是已經有了合適的人選?”
傅松源搖頭,苦笑道:“為父已經錯過兩次了,斷不能再讓你妹妹走你和你姐姐的老路,更不敢聽了旁人之言就輕易下決定。所以等我身體好起來,再提這事吧,不過,說親這種事,還是得由你母親出面操持,為父怕她犯糊塗,到時候你若有空來替你妹妹盯著點?”
她一個和離之身,恐怕不受人待見。有的人家很忌諱這一點,傅芷璿不想因為自己影響了妹妹的姻緣,想出了一個折中的方案:“爹,這樣吧,若是有中意的人家,你先別定下來,托人告訴女兒,女兒想辦法去查查這家人的門風品行和那男子平時的為人性情。”
這樣也不錯,傅松源緊繃的臉色稍緩,頷首道:“這也不失為一個辦法,就是要辛苦你了。”
***
那廂,傅芷璿前腳剛走,范大小姐就隨意點了幾匹布,讓隨從抱回了馬車,然後帶著丫鬟去了茶肆,推門而入,看向坐在裡面喝茶的范夫人:“娘,怎麼樣了?”
范夫人輕輕一笑:“你剛才也看到了,別看傅氏出身小門小戶,但這心性,可不是普通婦人能及得。娘與她喝了這麼久的茶,她的臉上一直都掛著和善的笑,從頭到尾都沒露出一絲端倪。不過你爹派出去的人已經確認了消息,她與辰王前後腳回京,只差了兩日,你說有這麼巧的事嗎,而且樁樁都這麼巧?”
范大小姐秀氣的菱唇往上一彎:“娘說得對,一件事可能是巧合,但一樁樁都這麼湊巧,那就絕不是巧合那麼簡單,看來這傅氏確實極有可能與辰王有私。”
范夫人把印著青竹的白瓷茶蓋往杯子上一擱,搖頭一副不可思議的模樣:“都說辰王殿下不近女色,多少絕色美人送到他面前,他連眼都沒眨一下就把人給轟走了,怎麼會獨獨看上了這才貌都不是頂尖的傅氏呢?”
范大小姐抿唇淺笑:“男女之間的事旁人哪說得清楚,娘,你就別琢磨了。”
范夫人看著大女兒聰慧秀麗的小臉,腦子中閃過一個念頭,但又被她飛快地掐滅了,榮華富貴固然誘人,但作為一個母親,她更希望自己的女兒平平順順地過一輩子,而不是受了委屈,娘家人都不能給她出頭撐腰。
范夫人收回游離的思緒,笑道:“我剛才與傅氏說,想收她為義女。”
范大小姐一怔,眨了眨眼:“娘這辦法絕了。”
只是口頭上說說而已,還做不得數,況且就是收作了義女又怎樣,終究隔了一層。付出不多,但好處確實顯而易見的,若是傅氏真與辰王有私,等辰王榮登大寶,傅氏少不得要被納入後宮,他們也能借此與辰王扯上關係。而且傅氏娘家卑微,若想在宮中立足,少不得要想辦法拉攏朝臣,這還有比範家更合適的人選嗎?
即便最後辰王敗了,范尚書也能一口推脫,自家夫人與傅氏一見如故,因而收她做義女,並不知她與辰王有染。況且也不是親女,自然也牽連不到範家頭上。
兩頭不落空,這算盤打得是真精。
傅芷璿自然猜不到范夫人心中有這麼多小九九。她只知道,范夫人絕對沒表面上那麼無害,提出收她做義女,也是另有所圖。
不過范夫人能利用她,她也同樣能反過來利用范夫人,達到自己的目的。
於是在回去的當天,她就叫來了聞方:“明日就是乞巧節了,想必范夫人也會帶著兩個女兒上街,你找個人盯著範家,看她們去了哪兒,到時候我去與她們來個偶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