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去銅鑼巷搜查的人很快就回來了。出乎大家的預料, 徐榮平在銅鑼巷藏的銀子竟多達十五萬兩之巨,遠超苗夫人遺留下來的那本帳冊上的數目, 顯然他還有其他不為人知的財源。
眼皮子底下長出這麼大一隻大蛀蟲, 蕭太后大發雷霆,紅豔豔的手指甲一揮,一句話定了徐榮平的生死:“徐榮平徇私枉法, 貪墨國帑民財,數額之巨,世所罕見, 現打入天牢,三日後施以絞刑,其家產一律充公,親眷流放漠北,永世不得回京!”
隨後便有侍衛上前, 把癱成一團爛泥, 嚇得話都說不出來的徐榮平給拖了下去。
處置完了徐榮平,蕭太后銳利的眼一垂,瞥向跪在大殿中央的苗錚,聲音不大, 卻帶著一股說不過的壓迫感:“苗錚, 你可知罪?”
苗錚在交出帳冊時就有了心裡準備,故而極為坦然地一伏首,磕頭道:“小民知罪,請太后娘娘、皇上責罰!”
當時與徐榮平勾結的畢竟是苗夫人, 苗夫人已逝,苗錚又主動把苗家的河運權交了出來,還散萬貫家財,建善堂義學,引得京城人人熱議。
若在這時候對苗家出手,定會惹來百姓的非議和不滿。況且,苗家現在也沒什麼值得他們覬覦的了。
只一瞬,蕭太后心裡就盤算清楚了,聲音放緩,把問罪之事高高舉起,輕輕放下:“苗錚,念在薑氏已逝,你又主動檢舉揭發徐榮平,且能改過自新的份上,愛家就免了你的罪。”
“謝太后娘娘寬宥!”苗錚磕頭謝恩,自始至終,態度都極為謙卑,臉上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怨言。
看著他磕紅了頭,蕭太后眸光中閃過一抹暗色,轉而道:“你建善堂、義學之事,愛家已有所耳聞,難得你有此善心,皇上與愛家不能不賞。”
然後沖旁邊的畢恭畢敬的太監一點精緻的下顎。
那太監得了她的命令,連忙捧出一卷明黃的聖旨念了起來。不出傅芷璿的預料,皇帝仍給苗錚封了爵——嘉義伯,食邑五百戶,傳襲兩代。雖無實權,但到底讓苗家擺脫商賈的身份,只是若兩代之後,苗家後代無出眾之人,將徹底泯然於眾,這京城再無船運苗家。
但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估計也是蕭太后為了不寒天下人的心,故意做出的姿態。
苗錚也很識趣,再度伏首叩謝:“微臣謝皇上、太后娘娘隆恩!”
褒獎完苗錚,蕭太后的目光落到了傅芷璿頭頂。
雖然停留的時間不長,但傅芷璿明顯感覺得到她的目光穿透力極強,恍若實質,這是她第一次在一個女子身上感覺到如此大的壓迫力。
“傅氏,你勸苗錚設義堂、義學,心有大善,愛家該如何獎賞你?”
傅芷璿哪敢要她的獎賞,連忙恭順地垂頭道:“謝太后娘娘,民婦只是動了兩下嘴皮子而已,都是苗錚心善,心懷天下,民婦當不得娘娘的獎。”
“你動幾下嘴皮子可是解決了我們燕京城的一大難題。”不知是不是傅芷璿的錯覺,總感覺蕭太后這話頗有深意。
但不等她做出反應,蕭太后已經提起了另一個不相干的話題,便沒了她的事。
很快有一太監過來,把她與苗錚領了下去。
傅芷璿心裡鬆了一口,總算有驚無險地度過了這一關。她抬頭,與苗錚對視一眼,兩人的深瞳中都閃過一抹笑意。
不過等出了大殿,她便知道,自己想得太天真了。
“傅夫人,太后娘娘要單獨召見夫人,請你等一等。”領他們出來的太監臉上掛著公式化的笑容,讓人從他臉上看不出任何的端倪。
聽到傅芷璿要被留下,苗錚急了,脫口而出:“公公,你可知道太后娘娘為何要留下傅夫人?”
那太監眼閃過一抹輕視,捏著尖尖的嗓子不軟不硬地說:“嘉義伯,你這就是為難奴才了,太后娘娘的心思,小的哪知道啊!”
苗錚意識到自己太過急切,說錯了話,落了下風,焦急地看向傅芷璿。
四周到處都是耳目,傅芷璿也不便與苗錚多言,只能輕輕點頭,給了他一個“放心”的眼神,示意他先走。
苗錚哪放得下心來,不過這深宮內苑,也不是他能放肆的地方,稍一說錯了話,被人聽了去,對傅芷璿不但沒助益,還可能連累他。清楚自己幫不上忙,苗錚在心裡歎了口氣,叮囑傅芷璿:“那我在宮門口等夫人。”
“嗯,你順道與聞方說一聲,我晚些時候回去。”傅芷璿應下了。
苗錚這才一步三回頭,一臉擔憂地走了。
留下傅芷璿一個人站在明德殿外的白玉石欄前,垂眸沉思,蕭太后特意留下她,究竟有何目的。
按理來說,她沒犯什麼錯誤,在民間也有一定的聲望,蕭氏應不至於在她風頭正健的時候對付她才是。但聽過陸棲行那個“鳳爪湯”的故事後,傅芷璿心裡也不大肯定了。能做出如此殘忍之事的人,絕不能以常理度之。
她忐忑不安地等了一會兒,終於等到下朝的時間。一個個身穿蟒袍的官員魚貫而出,拾階而下,看傅芷璿站在那兒,大部分都視而不見,只有個別官員多看了她兩眼,但也什麼都沒說,扭頭就走。
但在這些人中都沒有陸棲行,傅芷璿心裡頗不安,生怕待會兒陸棲行單獨一人出來,兩人猛然一撞上,不自覺地露出端倪,讓人瞧了去,忙垂下了頭。
忽然,一雙漆黑的鹿皮靴踏入她的視線,再往上是正紅色的官袍。傅芷璿心裡打了個突,怯生生地抬起頭,看著面前的相貌陰柔的國舅爺蕭亦然,福身行禮,眼神中帶著茫然和不知所措:“民婦見過大人!”
“你不認識我?”蕭亦然偏頭打量著她,眼神紅果果的,裡面的興味掩也掩不住。
傅芷璿在腦海裡過濾了一遍,十分確認,她雖見過這位國舅爺兩回,但都是遠遠的一瞥,兩人並未正式打過照面,因而垂頭,故作恭順狀:“民婦慚愧,來往皆是商旅市井之人,不識得貴人。”
“呵呵……”蕭亦然從嗓子裡擠出兩聲意味不明的笑,偏著頭,“是嗎,現在認識我也不遲,我是……”
“國舅爺胃口真好,連這等清粥小菜也看得上。”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了蕭亦然的話。
蕭亦然扭頭,一瞧是陸棲行,臉上扭曲做一團,皮笑肉不笑地說:“我當是誰,原來是王爺,今天王爺心情很好啊!”都有心思多管閒事了。
陸棲行挑剔的目光在傅芷璿身上轉了一圈,撇嘴搖頭,似是在鄙夷蕭亦然的葷素不禁,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蕭亦然沒看到他捏在袖中的拳頭握得有多緊,只當陸棲行是路過,特意嘲笑他的,面子上有些繃不住,也忘記了他過來就是為了一探傅芷璿的口風,惱怒地一拂袖,轉身就走,把傅芷璿晾在了原地。
傅芷璿心裡大大地鬆了口氣,抬頭狀似不經意地掃了一眼陸棲行的背影,飛快地又收回了目光。
終於,太后還沒忘記她這號小人物,讓小太監帶她去明德殿的偏殿。
傅芷璿隨著小太監走進偏殿就看到蕭太后斜靠在一張美人榻上,半翕著眼,旁邊跪著一個宮女在給她捏肩。身上湘紅色勾勒著大朵大朵繁複雲紋華麗宮裝拖在地上,與她那身吹彈可破堪比牛乳的肌膚相映,更是襯得她膚色白皙誘人。
這算是傅芷璿頭一回見到蕭太后的容貌,她的長相大氣精緻,五官比漢人稍微深一些,這也不意外,畢竟蕭家有北夷族血統。再往下,袒露在外的雪膚白生生的,似乎一掐就能冒出水來,胸口的兩團高聳又翹又圓,腰肢不盈一握,活脫脫的一個極品尤物,難怪先帝為她著迷,哪怕做出那等殘忍之事也沒厭棄她,反而獨寵後宮。
就是傅芷璿自己,身為女人,不由得也為蕭太后的容色所震驚,若非提前知道蕭太后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很可能也會下意識地對她生出好感。畢竟,美人誰不喜歡呢。
“還滿意嗎?”蕭太后忽然睜開眼,眸光中精光湛湛,不點而朱的紅唇輕輕揚起,似笑非笑地看著傅芷璿。
傅芷璿連忙垂下頭,紅暈從耳根蔓延到臉頰上,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惶惶不安地說:“太后娘娘恕罪!”
蕭太后抬起紅紅的指甲,漫不經心地問:“你何罪之有?”
傅芷璿不知她的意思,擺低姿態,誠惶誠恐地說:“民婦看傻了眼,冒犯了太后娘娘!”
聞言,蕭太后大笑出聲,她的笑聲也是爽朗大氣的,帶著讓人舒適的清脆感:“你這別出心裁的拍馬屁功夫真不錯,愛家很滿意,起來吧。”
傅芷璿一臉呆滯地站了起來,雙手不安地絞在胸口,悶悶地垂著頭,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蕭太後坐起身,抬頭正兒八經地打量了傅芷璿一眼,搖搖頭:“滿身小家子氣,傅氏,你真讓愛家失望。”
“民婦有罪!”傅芷璿只管認罪。若這樣能讓蕭太后打消了對她的興趣,她不介意一直“做”個小家子氣,上不得檯面的人。
“你應該不是這樣的人才對。”蕭太后自語了一句,忍不住又自己輕笑出聲。也許這傅氏就如龐司所言,有幾分聰慧,可惜出身太過卑微,見識太少,局限了她的眼界和胸懷,所以有這番表現也不足為奇。
傅芷璿默不作聲,只是用力垂下頭,一副驚懼不安的樣子。
蕭太后有些意興闌珊,抬起蔥白的食指,捏著下顎,朝傅芷璿努了下嘴:“抬起頭,讓愛家瞅瞅,你長什麼樣。”
傅芷璿輕輕抬頭,素白的臉上鑲嵌著一對貓眼石一樣晶亮純淨的眼睛,不過此刻這雙眼睛裡盛滿了惶恐和緊張不安,甚至隱隱還有濕意湧出,顯得一雙眸子越發純淨無害。
純淨無害?就是這麼個純淨無害的人卻插出來壞了龐司他們的好事,還把徐榮平給拉下了馬。蕭太后的嘴邊揚起一抹莫測的笑,紅唇輕啟:“五官長得勉勉強強,只能說是還看得過去,不過這一對眼珠子倒是很招愛家喜歡。傅氏你可願做個女史,進宮陪愛家?”
冷不防被這麼一塊不知有沒有毒的大餡餅砸中,傅芷璿瞳孔驟然縮緊,緊張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擺,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誠惶誠恐地說:“太后娘娘,民婦出身卑微,又是和離之身,恐擔不起女史之職!”
蕭太后笑看著她,口氣獨斷專橫,帶著一股不容拒絕的氣勢:“愛家說你當得起,你就當得起,回去好生想想。”
她旁邊女官立即上前,遞了一塊古色古香的木牌給傅芷璿,輕聲吩咐:“想通了,進宮來見娘娘。”
傅芷璿明白,蕭太后這是不耐煩應付她了,連忙伸出雙手接過這塊牌子,站起來,垂著頭退了出去。
還是先前那個太監,一路把她領出了皇宮。
這皇宮裡雖然戒備森嚴,但似乎藏不住什麼秘密。這不,她還沒想好要不要進宮,那小太監卻已經知道了,等兩人走到一段無人的小路,他就雙手一拱,笑眯眯地對傅芷璿說:“恭喜夫人,賀喜夫人,得了太后娘娘青睞。”
傅芷璿扯了一下嘴角,苦惱地說:“多謝公公,只是民婦出身寒微,什麼都不懂,唯恐進了宮衝撞了貴人,屆時前程沒謀到,反而丟了性命。”
小太監有意賣她一個好,笑著說:“夫人多慮了,皇上年幼,這宮中主子也就太后和皇上二人,太后娘娘是個仁慈的,你以後在太后娘娘身邊當差,誰敢為難你。”
傅芷璿可不相信他這番鬼話,有人的地方就有紛爭,蕭太后若不喜歡她,那些人就會使勁兒的踩她,蕭太后若表示出看重她,也會有人相反設法把她拉下馬。更何況,蕭太后要她進宮,還不知安的什麼心。
“多謝公公提點。”她感激地說道,面上仍是一副不安之色。
說話間,巍峨的宮門已在眼前。
遠遠地傅芷璿就看到苗錚站在宮外,焦急地左顧右盼,見她出來,臉上立即喜形於色,飛快地跑了上來:“夫人,你可出來了,沒事吧。”
顧忌著那太監還沒走遠,傅芷璿也不好多說,避重就輕地道:“沒事,太后娘娘留我說了幾句話而已。”
苗錚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番,見她完好無損,臉上還帶著笑,徹底放下心來,笑著說:“走吧,讓苗錚送夫人回去!”
說完,指了指停在路邊的苗家馬車。
傅芷璿來的時候是坐宮裡派來的馬車,回去自然沒這待遇。已經過了午時,太陽熱烘烘的,因而她也沒有拒絕苗錚,正要提步上去,忽然,馬路對面的百年銀杏樹下傳出來一道熟悉的聲音:“夫人,這裡。”
傅芷璿偏頭望過去,就瞧見銀杏樹葉掩映下藏著一輛中規中矩的馬車,聞方從上面跳了下來,走過來說:“夫人,小人來接你回去了。”
苗錚聞言,第一回 發出了不同的聲音:“聞方,你先回去吧,我想跟傅夫人談些事情。”
他還想與傅芷璿細談剛才在宮裡的事。
聞方沒理會他,直接看向傅芷璿,頭微不可見地點了一下。
傅芷璿接到他的暗示,回過頭,笑看著苗錚,輕聲道:“苗公子,太后只是留我閒聊了兩句而已,你不必憂心。我先回去了,小嵐和張柳他們都還在等我的消息呢!”
這趟進宮是意外之行,禍福難料,家裡人擔憂再正常不過。
苗錚找不出理由,只能不大放心地囑咐道:“好,有什麼事,讓聞方過來叫我便是。”
“多謝!”傅芷璿沖他一福身,雙方在皇宮外道別。
傅芷璿隨著苗錚往銀杏樹下走去,午後的空氣還有些燥熱,大街上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傅芷璿環顧了四周一眼,輕聲對聞方說:“你特意叫我過來,可是有事?”
聞方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只說:“夫人,咱們先回去再說。”
傅芷璿沒有異議,點點頭踩在馬凳上爬上了馬車,剛掀開簾子,裡面一條鐵臂就把她拽了進去。她悶哼一聲,撞到一堵銅牆鐵壁上,熟悉的體味充斥在鼻端,不等傅芷璿抬頭,下一刻,馬車飛馳,晃動不已,她的身體也跟著擺動了兩下,額頭撞到陸棲行的下巴上,疼得她齜牙咧嘴。
見狀,陸棲行立即抬手抓住她的肩,幫助她站穩了身體,然後低頭看著她紅紅的額頭,抬起食指在上面蹭了一下:“還疼嗎?”
傅芷璿抬起手背揉了揉,翻了個白眼送他,抱怨道:“你的下巴真硬,胸口也硬邦邦的,石頭做的啊!”
她這番開玩笑的口吻也沒能讓陸棲行放心。他推開她的手,用不輕不重的力道緩緩揉著她的額頭,垂眸看著她,一臉的擔憂:“沒事吧,剛才蕭氏可有為難你?”
這才是他大白天冒著被人發現的危險,躲在車上的目的。雖說明德殿也有他的人,但為了傅芷璿的安全,除了他身邊幾個親信,他並未讓其他人知道傅芷璿的存在,因而為了得到第一手的消息,最快的辦法就是等在宮外。
傅芷璿搖頭,吞吞吐吐地說:“沒事的,她沒為難我,就是,就是想讓我去做她的女史。”
聽到這句話,陸棲行立即臉色大變,抓住她的手腕,緊緊握在手心,以前所未有的強硬口氣道:“不許去!”
傅芷璿掙了下,他握得太緊,根本掙不開,只能無奈地說:“你先放開我,我沒答應她,只是感覺她不會那麼簡單就放棄。”
想起蕭太后最後的那個漫不經心的笑容,傅芷璿總有股不得勁兒的感覺。仿佛在蕭太后眼中,她就是被她玩弄於掌心的老鼠,所有的掙扎都是多餘的。
陸棲行微微鬆開對她的鉗制,只是臉色仍舊相當難看,忽地冒出了一句令傅芷璿完全沒預料到的話:“我們成親吧。”
“你為何突然改變了主意?”傅芷璿吃驚地望著他,“咱們不是說好了,等這些事都結束了再提嗎?”
陸棲行用力把她按入懷中,唇抵在她的耳側,聲音暗啞:“我不想再等了。你現在已經被蕭家人盯上了,身份上低他們許多,與他們對上,哪怕你沒錯,也能被他們尋出三分錯來。”
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她的身份提起來,令蕭家人不敢明目張膽地對付她。這樣他也可以名正言順地派人在她身邊保護她。
傅芷璿理解他的苦心,但她還有更多的考量:“其實,我想進宮!”
在陸棲行反對前,她伸出食指抵在他的唇上:“你聽我說,這麼久了,你們還沒找出皇上的生父,不如讓我接近蕭太后試試,再拖下去,對大家都沒好處。我明白,她讓我進宮並沒有安好心,但就目前來說,她也並沒有要置我於死地的意思,否則我不可能毫髮無損地出宮。”
況且,就蕭太后今天的態度來看,她根本不會容許她拒絕,答應不過是遲早的事。
“皇上生父的事,已經有眉目了,相信過不了多久就能查清楚。”陸棲行一口否決了她的提議,一錘定音道,“此事你不必再提,我絕不會允許你去冒這個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