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臨近宵禁,少有人在外逗留, 空曠的街上一片寂靜。
噠噠噠的馬蹄聲和骨碌碌的車軸滾動聲格外引人注目。這聲音由遠及近, 越來越清晰, 夜色裡,一道銀光閃過,在馬車快駛出這條小巷子時,忽地撞上一根大腿粗的圓木。
馬兒嘶鳴一聲,用力刨動前蹄, 無奈後面的馬車車輪被圓木所擋, 前進不得,只拉得車身往前傾, 顫動不已。
見勢不妙,聞方猛地一拉韁繩, 讓馬兒停了下來。
就在這時,斜側一柄閃著寒光的大刀刺了過來, 直奪其咽喉。
他快, 聞方比他更快, 頭往後一仰, 躲過這一刀,右手從屁股下的橫板中抽出一柄鋒利的鋼刀,出其不意地刺向來人的腹部。
這人不料他一個趕車的馬夫還藏了這等兇器,一時不察,被大刀刺中,痛苦地悶哼了一聲。聞方眼也不眨, 恍若沒有聽到,然後用力一拔,抽出了大刀,溫熱的鮮血噴湧而出,撒了一地,這人再也撐不住,往後一倒,重重摔在了地上,再無動靜。
解決掉這人,聞方提著還在滴血的大刀,跳下了馬車,朝另外幾人沖去。
不過才打了個照面就已損失一人,這幫亡命之徒再也不敢掉以輕心。打頭那人沖左側的二人輕輕一點下巴:“你們去找那個女的,其餘的跟我去對付這男的。”
一行十幾人立即分成了兩撥,帶頭這人使的一隻狼牙棒,棒頭呈橢圓形,棒面佈滿鐵刺,一棒砸下來,鐵刺沒入肌膚,簡直要人命。
狼牙棒在他手裡舞得虎虎生風,聞方不敢硬抗,忙閃身躲避,然後逮著機會給離得近的匪徒一刀。
幾個回合下來,亡命之徒這邊已傷了好幾人,聞方竟沒落太下風。
“大哥,沒人!”去找傅芷璿的兩個男人一刀劈開馬車,卻撲了個空,馬車裡空蕩蕩的,連個鬼影子都沒有,更別提人了。
打頭的那個聽了,手中的狼牙棒一頓,扭頭怒喝道:“找,別是被她給跑了。”
這一發愣就被聞方抓住了空擋,他一個貓身,欺近,手中的大刀靈活地往那打頭那人的胸口刺去。
“大哥,小心!”旁邊一人發現了聞方的動作,忙高聲提醒。
打頭的忙回過神來,拿起狼牙棒往前一擋,大刀滑過用生鐵鑄就的棒身,擦出耀眼的火花,刀身一路往下,擦過打頭的手腕,帶出一串血珠。其餘幾人見了,忙抬起武器蜂擁上來。
見事不可為,聞方飛快地收回大刀,趕在其他人擁上來之前,迅速地往後滑動數步,避開了將要形成的包圍圈。
打頭的捂住手腕上的血,陰狠泛紅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聞方:“你是什麼人?”
這人的身手連軍中的老手都有過之而無不及,絕不是像徐榮平所言只是一個普通的護衛。
聞方不願與他廢話,手一揮,白光在空中劃出一個弧度,他陡地欺近,一刀砍在站在週邊的那人胳膊上。一擊得手,他也不戀戰,飛快地退去。
等打頭的幾個追上去,聞方乾脆完全放棄了抵抗,只一味的逃跑,實在避不開,才提刀迎上去,殺出一條血路又往外跑。
很快打頭的就察覺到了不對勁,因為聞方只是繞著這一小片區域跑,就像是貓逗老鼠一樣。
“找到那女人了嗎?”他抽空吼了一聲。
馬車只有那麼大,那兩人幾乎把馬車底都掀翻了,還是沒找到人,只得回他:“大哥,沒有人。”
不應該啊,盯梢的人明明看到那女人在苗家門口上了這輛馬車的。她莫非在半路下了車?
打頭的一個激靈,感覺不好,手一揮:“走。”
他們的目標是那個女人,既然她不見了,再跟一個護衛糾纏,實屬不智。
餘下的人得了他的命令,提起武器匆匆往後退。
但剛出巷子口就看到一群打著火把的衙役沖了上來。
“不好,換個方向!”
一行人連忙折回巷子,欲沖出去,但沖進巷子才發現,又有衙役追了上來。
前有堵截,後有追兵,腹背受敵,若這時候都不知道是著了聞方的道,他們就白活了。打頭那人狠狠剜了聞方一眼:“你小子給老子記住。”
然後又朝身後幾人吼道:“走,咱們沖出去。”
聞方按住胳膊處傷口的上方,齜牙咧嘴地一笑,把刀扔在了地上,笑看著這群人做困獸之鬥。
來的衙役不少,這群亡命之徒到底勢弱,不一會兒就露了下風,紛紛被擒,只有打頭那人趁亂沖了出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聞方連同這群亡命之徒的倖存者一併被押去了衙門。
徐榮平接到消息已是亥時。
打從華燈初上開始,他就一直背著雙手,焦躁不安地在書房裡踱來踱去,地面都快被他踏出一個洞來。
等了許久,出去打探消息的人終於回來了。
“方慶,玉印拿到手了嗎?”聽到開門聲,徐榮平連忙急切地迎了上去。
方慶面色難看,搖搖頭:“大人,那個叫聞方的身手不凡,狼牙他們不是對手……”
“那麼多人,難道連一個男人和一個弱女子都拿不下?”徐榮平憤怒地打斷了他,眉宇間一片陰沉,恍若暴風雨來臨前的天空。
方慶忙垂首,待徐榮平冷靜了一些才說:“大人,傅氏並不在馬車上,聞方沒了顧忌,出手極猛,像是不要命一樣。此外今夜衙役來得太快,狼牙手下的人都被抓住了,唯有狼牙一人逃脫,現在不知所蹤。”
徐榮平原以為只是沒找到人,哪知這群匪徒都折了進去,臉瞬間拉了下來,陰鷙地盯著方慶:“怎麼回事,你細細道來。”
方慶苦笑了一下:“大人,小剛才讓人去調查過了,今夜酉時一刻,有個乞兒到衙門報的案。小人已暗中派人詢問了那乞兒,他說是一個渾身都籠罩在黑斗篷裡看不清面容的男子來找他,給了他二兩銀子,讓他去衙門報案的。”
“這麼說,我們的行動已經先一步被人察覺了。”徐榮平眯起眼,眸光陰狠,“咱們這事做得隱秘,知情者不過寥寥幾人。給我查,我倒要看看,是哪個混帳東西敢出賣我。”
方慶點頭,又擔憂地問道:“那狼牙那邊怎麼辦?萬一他被抓住,在堂上胡亂攀咬大人。”
徐榮平冷哼一聲:“他不敢,他沒證據,府尹總不能聽一個亡命之徒的一面之詞就定本官的罪。況且他本身就背了命案,上官府自首無異於自斷生路。不必擔心,還有一筆銀子沒給他,他遲早會找上門來,到時候……以絕後患。”
他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
傅芷璿喝完了粥,陸棲行就回來了,他換了一身紫色的錦袍,鬆鬆垮垮地掛在肩上,領口很低,露出大片古銅色的肌膚,可能是剛沐浴完過的原因,胸前的肌膚上還掛著幾滴水珠。
傅芷璿頓時有種口乾舌燥的感覺,下意識地拿起銀勺,做出一副專心喝粥的模樣。但她忘了,碗裡的粥已經被她喝光了,銀勺落到碗裡,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傅芷璿囧得想找個地洞鑽進去,她訕訕地把勺子放在了碗裡,縮回手,輕扯了一下嘴角:“那個,你應還有許多公務要忙,要不,我先回去了,就不打擾你了。”
陸棲行拉住了她:“我的事已經忙得差不多了,大晚上的,你回哪兒去?”
傅芷璿低垂頭,不敢看他紅果果的胸膛,右手擰著他的衣袖,輕扯了一下:“你把衣服穿好。”
他們倆雖也親過,甚至同塌而眠,不過以往兩人都穿得嚴嚴實實,這還是傅芷璿頭一次看到如此露骨的一幕。
陸棲行低頭看著她殷紅的臉,嘴角一翹,把她往自己的胸口上一拉:“遲早要見到,吃驚什麼。”
傅芷璿的臉撞到他滾燙結實的胸膛上,刹那間就跟打翻了染料缸子似的,紅暈從她的臉上蔓延到脖子深處,整個人像是煮熟了的蝦子一樣,就連舌頭也開始打結:“你別這樣,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陸棲行見她這幅模樣,心中疑竇更深,銳利的眼微微眯起,低頭盯著她,嗓音帶笑:“怎麼?沒見過?”
傅芷璿翻了個白眼,外強中乾地說:“見過,怎麼沒見過,見得多了。”這倒不是假話,以前大夏天出門時,偶爾也會遇到幾個不修邊幅的邋遢鬼,裸著上半身,不過那時候,她都是遠遠地就繞道走了。
“是嗎?”陸棲行將信將疑地看著她快低垂的腦袋,往前一步,離她更近了。
傅芷璿緊張得手到不知道往哪兒擺。
好在外面突然傳來章衛的聲音解救了她:“王爺。”
陸棲行知道,這時候章衛來尋他,定是有事,輕輕揉了揉傅芷璿的頭一記:“等我一下,我去去就來。”
他飛快地走出去打開門,看向章衛:“何事?”
章衛低聲說:“聞方那邊的事已經結束了,那群亡命之徒死了六個,被抓八個,只有老大狼牙負傷跑掉了,咱們的人跟著他,要不要動手除了他?”
陸棲行搖頭:“不用,嚇嚇他,逼他去找徐榮平,讓他們狗咬狗。”
“是,屬下這就去辦!”章衛明白了他的意思。
陸棲行叫住了他:“等一下,聞方怎麼樣了?”
章衛小聲說:“他沒事,只是左邊胳膊給刀擦過,受了點輕傷。目前正在衙門裡,明日府尹公開審理此事,他既是受害者,也是證人,應該在過堂之後就會放回來。”
聽罷,陸棲行徹底放下心裡,囑咐章衛:“讓人暗中給他送點好藥去。”
“是。”章衛點頭。
陸棲行重新推開門,回了內室。
這會兒,傅芷璿已經徹底平靜了下來,她端坐在桌前,手裡拿著一杯茶水,小口小口的啜著,見到他,莞爾一笑,好似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天氣熱,坐下喝杯茶吧。”
陸棲行瞧了一眼她握住茶杯的手,淺淺一笑,坐到她對面,拿起她推過來的茶杯,抿了一口,低聲說:“事情已經解決了,聞方胳膊上受了點輕傷,並無大礙。”
聞言,傅芷璿徹底放下心來,笑道:“那就好。”
“摸不清你的身份,徐榮平暫時應該不會再去找你的麻煩,你若要想解決他,儘快,否則就讓我來。”陸棲行再次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傅芷璿明白他是擔心自己的安全,笑道:“好,你再給我幾天時間。”
陸棲行站了起來,走過去,拉著傅芷璿出門:“你我難得一見,不提這些掃興的事,我帶你出去轉轉。”
傅芷璿好奇地看了他一眼,起身跟了出去,走出門,才發現,今夜是個難得的好天氣,明月高懸,群星璀璨,蟋蟀蟲鳴聲不斷,朦朦朧朧地月色灑在靜謐的院子裡,顯得安詳又寧靜。
偌大的別院裡卻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陸棲行帶著她一路往北,穿過書房,來到後頭的院子。
這個院子裡,靜悄悄的,只有正屋的窗戶上有微弱的燈光透出,把院子照得半明半暗。
“這裡,”陸棲行把她領到院子西北角,然後停下了腳步。
傅芷璿雙目轉了轉,最後停留在牆角那一從藤蔓有手臂那麼粗的葡萄藤上,彎腰湊過去,驚喜地說:“這是葡萄?都快熟了吧。”
月光下,一串串晶瑩的葡萄掛在枝頭,表面閃爍著瑩潤的光澤,看得人食指大動。
陸棲行看著她驚喜的側臉,嘴角也不自覺地掛起了笑,彎腰蹲在她旁邊,聲音變得異常溫柔:“這是我八歲那年,同母后一道栽種下的。”
彈指一揮間,十幾年就這麼過去了,當初還只有小指那麼粗的一截葡萄藤也變成了鬱鬱蔥蔥的一大從,而當年那個稚子孩童也變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
傅芷璿沒想到陸棲行還有這麼一段過去,她的眼前不自覺地浮現出一個美婦含笑帶著小兒子,一起挖坑,插下葡萄枝,澆水,等它發芽。種下葡萄後的無數個日日夜夜,男孩托著下巴,守在葡萄藤前,天天翹首以盼,只盼它快快發芽、開花、結果。
“笑什麼?”陸棲行聽到她噗嗤的開懷笑聲,伸手捏了她的鼻子一記。
傅芷璿笑嘻嘻地躲開他的手,調侃道:“我在想你當時有多可愛。”
陸棲行第一次被人形容“可愛”,頓時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他伸手摘下兩串葡萄,遞給了傅芷璿:“拿著,讓你嘗嘗我親手種的葡萄。”
兩人像普通的夫妻一樣,丈夫在前摘葡萄,妻子在後拿著,直到兩隻手到拿不過來,傅芷璿趕緊叫住了他:“夠了,夠了,別摘了。”
陸棲行這才收手,從葡萄架子下鑽了出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和葉子,接過傅芷璿手裡的葡萄,走進房裡,然後對她說:“你把壞的,被蟲子咬過的挑出來,我去打盆水過來,洗一洗。”
傅芷璿看著這一堆葡萄,有些犯愁:“這麼多,還是拿到井邊去洗吧,免得跑幾趟了,我把燭燈拿過去。”
陸棲行沒有反對,出門尋了一個木盆過來,伸手把葡萄撿了進去,端著出門,傅芷璿緊緊跟在他後面。
這座院子裡就有一口井,陸棲行走過去,打了一桶水倒入盆裡,兩人把壞的葡萄挑了出來,然後再把餘下的葡萄洗了兩遍。
經過冰涼井水的浸潤,葡萄也變得清清涼涼的,咬破,清涼香甜的汁液盈滿唇齒間,說不出的涼爽。
“真甜。”傅芷璿拿起一顆放入嘴裡,忍不住感歎了一句。
陸棲行把頭湊到她面前,黑瞳含笑望著她:“真的,我嘗嘗。”
傅芷璿撚起一顆葡萄,遞到他嘴邊。
他低頭看著她細膩飽滿的手指,頭一低,連著葡萄,一併含入了嘴裡。
傅芷璿心中一悸,手下意識地往回縮。
陸棲行見了,牙關一個用力,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留下兩顆淡淡的牙印,這才鬆開了嘴,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一語雙關地說:“真甜!”
刷地一下,傅芷璿的臉爆紅成一片,比日落前的紅霞還迷人。她眸光流轉,嗔了陸棲行一眼,這傢伙,今晚也不知吃了什麼東西,充滿了攻擊性,就像春天來臨時的某種動物。
“走了,回去了。”
陸棲行拉住了她的手,聲音暗啞低沉:“再這樣看著我,你以後都別回去了。”
這人,明明是他先使壞,反倒打一耙,不過傅芷璿已經察覺到了他身上的危險氣息,不敢跟他對著幹,忙垂下了頭。
看著她黑漆漆的腦袋,陸棲行失望地垮下了臉,悶悶的說:“這時候你倒是聽話。”
傅芷璿聽得好笑,捂住嘴偷樂,笑了好一會兒,生恐陸棲行惱羞成怒,連忙轉移話題:“這裡蚊子好多,咱們回去吧。”
“嗯。”陸棲行單手端起木盆,另一隻手牽起她的手,邊往屋子裡走邊說:“今年太忙了,沒有時間,你若喜歡,明年等這些葡萄成熟了,咱們再一起摘來釀葡萄酒,留著過年喝。”
這還真是個美好的暢想,傅芷璿抬起晶亮的眼珠子,笑看著他,輕輕地應了一聲:“嗯。”
但她卻沒把這話當真,明年今日,陸棲行要麼身敗名裂,要麼功成身就,前者身首異處,再無以後,後者飛黃騰達,榮登寶座,哪還有空這樣靜靜的陪她。
看出她欣喜的目光下的忐忑與不安,陸棲行把木盆放到了臺階上,轉過身握住她的雙手,迎著月色,溫柔地看著她:“阿璿,我今夜帶你來摘葡萄,一來是想與你分享我親手種下的果實;二來也是想告訴你,無論世事如何變遷,我都願意與你做一對最普通的夫妻。”
他頓了一下,語氣有些惆悵:“這座別院是我八歲那年生辰,母后送與我的。因為有一個出色的皇兄,自小,我都是被當做閒散王爺來培養的,父皇母后對我多加疼愛,卻從未教過我為君之道,別說你,就是我自己也從未想過有一天要坐上那張寶座。”
但世事弄人,他們也不過是命運的棋子,終將被推到既定的命盤上去,誰也避不開。
傅芷璿憐惜地看著他,用力反握住了他的手。她相信他說的都是實話,畢竟他曾是那麼地疼愛小皇帝。
陸棲行把她的雙手舉到唇邊,輕吻了一下,眸光如水:“阿璿,我也不過只是一個普通人,會仿徨,會猶豫,會難過,會憤怒,也會有不知所措的時候。這一點現在如此,以後也不會變,而我希望,無論何時都有你相伴。你會不改初心,像如今這樣真誠待我,想生氣便生氣,開心便開心,在你心中我僅僅只是你的丈夫。”
傅芷璿明白他的意思,也許他的部下,忠誠於他的大臣都已經知道了小皇帝的身份,對他的態度也開始變化起來。他終將走上孤家寡人的道路,是幸也是不幸。
而他希望她不變,她也希望如此,但未來誰能保證呢,只能傾盡全力而為,不留遺憾罷了。
不過他今日能對她坦誠心扉,還願意用實際行動來表明他的態度,傅芷璿已經非常知足了。她眨眨眼,握緊他的手,鄭重允諾:“你若不棄,我便不離。茲事體大,吉凶難料,成自是皆大歡喜,倘若功敗垂成,我便替你守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