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溫睿做了一整夜的夢。
他夢見兩個人互吵廝打,一男一女,看不清樣貌,但他知道那是他爸媽,他的視角也很莫名——飄在空中俯視著他們,男人突然變得猙獰起來,他一把推開女人對著站在旁邊的小男孩就是一腳,小男孩的身子彈起來又重重落在地上,一瞬間的事,可在夢裡卻像電影裡的慢鏡頭,慢到溫睿似乎看清了男孩的臉。
男孩趴在地上,他木了片刻臉開始扭曲,捂著肚子蜷縮起來,他疼得想哭,可那樣使勁又讓他更疼了,只能看著不遠處的女人,艱難地開口:「媽媽。」
他聲音裡帶著求助和期盼,似乎是想讓那個女人過來把他抱起來,不,只是拉他一下就夠了,不用問他疼不疼,稍微拉他一把就夠了,可那個女人站在不遠處,冷冰冰地看著他,目光裡帶著怨懟和快感。
驀地,畫面一轉,男人不見了,只剩一個女人拿手指頭狠狠地戳著男孩的額頭,面目兇惡地說著什麼,間歇甩男孩一個耳光。
小男孩站在那裡哭,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他時不時拿手擦擦眼淚,好像在盡力克制著自己的眼淚。
他小聲說:「媽媽,我沒哭。」聲音裡滿滿的哭腔,眼淚滑出了眼眶,他拿手背飛快地抹去了,小心翼翼地看著面前的人。
那女人仍不滿意,還在叫囂著。
在夢裡明明聽不見聲音,但溫睿覺得很吵,女人叫駡的模樣,一張一合的嘴讓他覺得很吵,耳朵裡嗡嗡響。
看男孩眼淚流得厲害,女人突然發起瘋來,她抬手狠狠給了男孩一巴掌,歇斯底里地叫:「不要哭了!吵死了!」
男孩被打懵了,痛覺神經好像都不發達了,過了好幾秒他大喘了下氣像是要放聲大哭,可下一秒他就死死咬住了嘴唇,大眼睛裡滿是驚恐。
女人像是不解氣,不停抽打著小孩,嘴裡罵罵咧咧,好看的臉帶著報復的快感。
男孩身子抖得厲害,可就是沒再哭出來。
溫睿心抽痛了下,來不及阻止女人的施暴行為,他震驚地發現自己成了那個男孩。
他仰視著面前的女人,黑暗做背景,模糊不清的人臉,讓他覺得格外恐怖,他彷彿是看著一座大山,他被女人籠罩在陰影中想動動不了,想叫叫不出來,只感覺到無盡的恐懼。
是夢,是夢……他一遍遍告訴自己,他掙紮著想醒來,可再努力也沒辦法逃開。
他簡直要窒息了,他想尖叫,可卻像個啞巴,拼盡力氣也沒法兒出聲,在他瀕臨崩潰的時候他突然感覺到眼睛被人用手摀住了,女人的聲音也消失了。
那手很溫暖,貼著他的皮膚給他源源不斷的熱量,暖意滲透到他四肢之中,彙總湧入心臟。
「沒事了。」那人輕聲說道,緊接著就用有力的臂膀將他抱了起來,輕輕地拍打著他的背,「疼不疼?」
他呆呆地看著那個人,很陌生,但又很熟悉,模糊不清的臉,卻讓他有種想放聲大哭的衝動,他也那麼做了。
男人沉默著拿手揩去他臉上的淚,任由他嚎啕,也不知道哭也多久他都哭累了,不停地打著哭嗝,那個人才無奈地說:「好啦好啦,不哭了。」他說著抹乾淨了他臉上的淚,「乖,不哭了。」
溫睿醒來時臉上滿是眼淚,他平靜地伸手抹了抹臉,指尖濡濕黏膩。
他呆呆地看著手指,他已經很多年沒做夢了,更不會在夢裡夢到那些事情。
有些事不一遍遍回想,被黑匣子密封起來,似乎是被淡忘了,可人生中總有觸動去喚醒那些惡魔,陳年往事便自行爬了上來。
這本應是個噩夢,但有人幫他驅散了陰霾,悉心安慰他,讓他不受驚擾,那些記憶似乎不那麼可怖了。
夜很靜,只有空調輕微的運轉聲和背後平穩的呼吸。
他轉了個身,江悅庭把他環在懷裡,他一動對方在睡夢中不禁皺了皺眉頭。
溫睿朝向他,伸手勾住了他脖子貼了過去。
江悅庭下意識把手搭在了溫睿腰上,不知是不是有所感應,他半掀起眼皮看了眼湊在他面前的人,啞聲問:「怎麼了?」
「沒,換個睡姿。」
「腿不舒服了?」江悅庭閉上眼睛,還處於半夢半醒間,他躺平了身子,把人往自己身上帶了帶,「趴我身上睡會。」
兩人都喜歡右側臥,這個姿勢不易壓迫心臟做噩夢,江悅庭小的時候,溫睿從後面抱著他,讓他窩在自己懷裡,後來他大點了就喜歡從背後抱著溫睿了,不過他側臥時身子是伸展的,而溫睿蜷縮著,將將一米八的大個子卻像嬰兒一樣蜷著,像是在防禦著什麼。
江悅庭怕他睡得不舒服說過他很多次,可對方習慣了改不了這個習慣。
溫睿半個身子趴在他懷裡,一條腿也半彎著搭在他腿上。
江悅庭伸手把他腿往上提了提,睏倦地說:「麻了嗎?」
溫睿不想打擾他睡覺,看了眼自己不雅的睡姿往旁邊挪了挪。
「怎麼了?」江悅庭察覺到他的意圖,睜開了眼睛。
溫睿不好意思地笑笑:「吵到你了。」
江悅庭把人拉了回來,「你最近夜裡怎麼總醒來?心裡有事?」
兩人基本都是一覺到天亮,這麼多年都如此,可這還不到一個月,他哥都已經在夜裡醒兩次了。
溫睿:「做噩夢了。」
「夢見什麼了?」江悅庭已經清醒了一半了,「別敷衍我。」
溫睿猶豫了下把夢斷斷續續地說了出來。
江悅庭聞言如鯁在喉,胸口悶悶的。他哥只說過家裡人小時候揍過他,但沒說細節,這是第一次說。
溫睿覺察到他沉默明白他在想什麼,抬頭親了他一下,安慰他:「親一下就不難受了。」
江悅庭哭笑不得,明白他哥不想看他難過,只好順著他的意思來,「那再給你親親。」
溫睿又親了下他的臉頰,「夠了夠了,留著明天親。」
江悅庭溫溫地笑,「嗯,來日方長。以後……」他頓了頓,「想哭了就哭出來,不要忍著,對身體不好。哭太凶了我哄著你好不好?不然會傷身。」
溫睿點點頭,他突然感覺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不自禁開玩笑說:「老男人大半夜又在作了。」
江悅庭認真地說:「和男朋友撒嬌怎麼叫作?」
溫睿無奈地笑笑,他想了想開始翻舊賬:「上次你還這麼說我。」
江悅庭沉默了會緩緩開口:「那是說我哥,對男朋友我都是哄著。」
「……你哥心要涼了。」
江悅庭低頭親了親溫睿的耳垂,「哥哥不會生我氣的,對不對?」
溫睿耳朵一陣酥麻,他摀住耳朵,不好意思地說:「睡覺了,你白天忙了那麼久,這會還要被我拉起來說話。」
江悅庭倒不困,年輕人精力旺盛,他現在想陪溫睿說說話,但又想到他哥眼睛哭腫了,得好好休息就同意了。
*
溫睿醒得很早,他一醒就覺得眼睛很不舒服,照鏡子一看,眼皮浮腫,眼裡還有紅血絲,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哭過。
給老人送行時他都不好意思看張逸秋,好在對方沒有下車,畢竟路途遙遠,他們怕耽誤功夫也沒有上樓去坐坐。
溫睿把老人所有的行李放到後備箱,張懷斌已經坐到了車裡,他站在窗邊和人告別:「您要照顧好自己,有事別憋在心裡,要告訴我們。」
「嗯,你放心吧,我這次回去就給自己找點事做。我回去了還可以和老盧聯繫的,你不用擔心我。」張懷斌看了眼溫睿身邊的大男孩,「你們……給我說的話別忘記了。」
溫睿一怔,隨即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他認真地點點頭:「嗯!不會忘的。」
張懷斌扯了下嘴角:「以後我走了,你們也要年年一起去看我,好讓我安心,哪怕是糊弄我也行。」
溫睿忙說:「您說什麼呢?別說這些!」
張懷斌笑了起來,他慨嘆:「真老啦,又不是逗你的。」
溫睿正色道:「別說這話。下次您過來我們還去釣魚,您想去哪兒玩我們都陪著,和盧老一起。」
「好好好,」張懷斌連連應了下來,「下次回來我想去公墓那邊,去看看她。」
公墓地勢高,得上山,但車子又不能開上去,只能慢慢地爬坡,老人現在腿腳不便根本沒法兒爬。
「你說我這老胳膊老腿能爬動嗎?」
溫睿頓了下安慰他:「能,您好好休養,下次身體好點了就帶您過去。」
張懷斌眯著眼睛笑得一臉慈祥,「行了,你們上去吧。我們走了,下次回來帶我去。」
「好,您路上小心,一路順風。」
江悅庭:「爺爺下次見。」
「下次見下次見。」張懷斌不捨地看了眼兩人。
「爸,把窗戶升上去吧,風大。」
張懷斌應了聲不捨地升上了窗,他喃喃:「下次見。」
目送著車子遠去,直到看不見蹤影,溫睿才收回目光。
他們都以為有下次,可老人的身體終將沒允許這個下次,他這一走到去世再也沒回過淮城。
這趟回去張懷斌有些累,緩了兩天才緩過勁兒。去檢查,醫生叮囑,他年歲大了,骨頭不行,不宜舟車勞頓,這種長時間的旅途會讓他感到身體匱乏,不利於他休養。
張家子女一合計,決定減少老人回淮城的次數,等老人什麼時候好點了再帶他回來小住,可老人的心態是比原來好了,但身體每況欲下。
他總說他這一輩子順遂,卻不知他忽略了前半生艱辛的忙忙碌碌。
他老年病很多,而且他做了半輩子的廚師,雖然不抽煙,但是吸了那麼些年的油煙,肺也不行了,總喜歡咳嗽。
不過他沒像原來那般鬱鬱寡歡,反而真參加了社區裡的老年國畫社團,和一群老頭老太太一起聊聊天畫畫國畫。
他還學著盧老捯飭茶,兩人也保持著電話聯繫,偶爾還會互相郵寄一些東西。
他臉上的笑很多,過得如原來那般瀟灑。
溫睿和他視頻時時不時想到老人會不會遺憾,可終究沒問出口,對方已經用歡笑掩蓋情緒,他沒必要再揭傷疤。
*
溫睿問:「來了嗎?」
「還沒。不過他發消息了,馬上就過來了。」
他們要去礁山,在等方華和他女朋友,然後載著他們一起去霍家匯合。
「帶胖胖的話坐不下,得把它放後備箱,可後備箱都放東西了,不行的,」溫睿有些犯難,「你霍叔家三個人,要不他載四個,我們帶三個吧,他車大,那樣胖胖可以坐後座。」
「行。」原來出遠門他們都把胖胖送寵物醫院,可最近他們發現胖胖年紀真的大了,不忍心再把它留給人家照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