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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劍九琊》第78章 番外‧萬丈紅塵

日月如驚丸, 可謂浮生矣。

人事如飛塵,可謂勞攘矣。

中洲平定,倏忽已十六年。

帝師莊白函掌政, 亦已十六年,嘔心瀝血, 終成太平盛世,天下之人, 凡提及莊白函, 必敬稱“先生”。坊間秘聞帝師走過大龍庭,當封帝皇,然拒不稱帝,仍奉燕族為皇室,不知真假。

年初起,帝師積勞成疾, 已有衰頹之勢,皇帝傾盡天下之力, 亦無法挽回。

傳言先生逝前曾面見白衣故人,道︰“近日多夢,見愛妻,盈盈下拜, 道‘妾已候君多年矣’, 醒時,淚已滿面,當歸矣, 當歸矣!”

傳言不知真假,亦不知故人為何人。

只知今年春早,三月乍到,便有綠柳如煙。

長街邊是各色商戶,賣扇,賣風箏,賣瓜果。

街中一棵桃花樹,樹下有個算命攤子,卻不是尋常算命先生,是個女人。

但見她一頭白發,容顏卻也不算很老,桌上簽文、羅盤雖說略舊,也算一應俱全,卻不見有人來算。

因這位算命人只算命,不改命。

一般算命先生,算出人有災禍,總是要收取些錢財,教你如何趨吉避凶,她卻只掐指一算,若算你有難,即使待在家里寸步不動,也會飛來橫禍到你頭上來,實在神異。

因此,除卻那些已然了無牽掛的老人,會為心中有數來讓她算一算何時壽終外,幾無人問津。

左鄰右舍談起來,總會說,知道了這位女先生的本事,才曉得,有時不知命,反比知命過得更快活。

然而這一日,卻有一個人在算命攤子旁停下了。

其實這人一進長街,人們的目光便都不約而同被吸引了過去。

這人著一襲如雪白衣,牽了一匹馬,自長街盡頭走過來。

他手中已無劍。

他心中亦無劍。

他的容貌十分出眾,然而這不是最引人注目的地方。

這個人,整個人的存在,足以讓人忘記他的容貌、他的穿著、他牽著怎樣一匹馬、他的手中或心中是否有劍。

若非要形容,他就像一夜北風,紛紛雪停後,天光乍破的那個清晨,從天邊吹來的一陣極清冽的微風。

風自然是從世外而來,在人世走過一遭後,又要回到世外去。

他在算命攤子前停下了。

或者說,攤主叫住了他。

這位算命先生道︰“竟已十數年未見,故人可安好?”

他答︰“安好。”

先生道︰“這些年過去,你容顏仍未改,我卻老了。”

他道︰“心死之人,自然衰老。”

先生笑了,問︰“這樣說來,你的心卻是從未死過。”

他淡淡道︰“我無心。”

先生說︰“那為何來此?”

他答︰“路過。”

先生大笑︰“當真?”

他說︰“近年游歷天下,自然當真。”

先生道︰“若真是路過,那可實在太巧。”

“為何?”

“這街坊之中,有一件奇事,且讓我為你細細道來。”先生攏了攏衣袖,自然也有好奇路人駐足細听。

“十幾年前,此處陳府誕下一位小公子。老來得子,本已稀奇,沒想到小公子愈長愈大,卻與三十六年前陳家老爺杳無音訊的二公子模樣毫無二致,為懷念二公子,陳家竟把小公子名字,也取作當年名字......”

路人嘖嘖贊嘆。

先生看向長街中一處,道︰“正是無巧不成書,這位公子恰巧現在便在街上。”

眾人望去,未見公子形貌,先見樓上紅袖正招,再往下看,見一少年公子,身著錦衣,手執畫扇,眉目含情,端的溫雅風流。

他目光流轉間,總帶著一分情意,若是看久了,會發現,這情意並不是對著哪一個人,而是對著所有的人。

甚至也不是對著所有的人,而是對著這世間所有的事物,他看一位美麗的女子,與看路邊一個襤褸的乞丐時,眼中的情意不會有任何改變,而看向沼澤污泥的目光,也與看著一樹桃花的目光毫無分別,就仿佛這人生來便深深戀慕整個世間的一切。

所以,能與這位陳公子一起,是件很愉快的事情,有時只看著他,也讓人覺得愉快。

算命先生道︰“葉君,你可覺眼熟?”

葉九琊點頭道︰“確實眼熟。”

“既眼熟,為何現在才來?”

微風拂過,落幾瓣桃花在衣上,只听他淡淡道︰“我原以為世上只有他騙我。”

“哦?”算命先生笑了一聲,“帝君也有被人欺瞞之時?不知誰有這樣大本事。”

她見葉九琊望向那邊,眼中似是淡淡笑意︰“六道輪回處,羅剎小鬼曾說需二十年方能養出三魂七魄。”

她道︰“生生撕去了你一半魂魄,自然比尋常養魂快些.......”

話未說完,只見公子看向了這邊。

他原本笑意盈盈,忽然就怔在了原地。

身旁小廝扯了扯他袖子,混不在意道︰“公子啊,我說你這一見美人便發呆的毛病,什麼時候才算是好?”

說完再一看,也愣了。

就在這片刻之間,他家公子眼中已落了淚。

小廝頓時慌了手腳,拿絲絹要去擦︰“公子,公子別嚇我,這是怎麼了?”

絲絹質地柔軟,可完全沒有用處,那淚珠方才拭去,新的便已流下來,倒像怎麼也流不盡一般。

小廝和家僕都著急起來,一連串問︰“公子,到底怎麼了?”

公子邊落淚邊搖頭︰“我......不知道。”

路過一位夫人道︰“怕不是幾輩子沒掉過眼淚,今天中了邪,要全哭出來才好。”

公子險些喘不過氣來,過了一會兒,才漸漸沒了眼淚,抬頭對上葉九琊目光,又紅了眼眶。

他望著葉九琊,後退幾步︰“阿念,我好疼,不要......不要看見他。”

小廝為難地看了看葉九琊︰“這位、這位......”

此人一看便不是凡世中人,他一時不知該稱什麼,最後靈光一閃︰“這位仙君......”

“仙君”這一稱呼又不知怎麼招到了他家公子,方才止住的眼淚又掉了下來。

小廝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卻見仙君走了過來。

他家公子一邊說著不要看見,一邊卻站在原地不動了。

最後等人到了近前,又試試探探拽了拽仙君的衣角,見仙君也看著他,干脆撲進人懷里抽抽噎噎起來。

哭了好一會,才仰起臉來問︰“...你是誰?”

小廝︰“......”

他和幾個家僕對了對眼色,都想把自家公子拖走,不要在街上丟人現眼。

但那位白衣仙君卻不但沒有推開公子,反而輕輕回擁住他,手指輕輕撫著他頭發,道︰“葉九琊。”

這個名字一出口,听到的人都驚了一驚。

普天之下,名叫葉九琊的,也只有那一個罷了。

公子道︰“是來找我的麼?”

“是。”

公子眼眶還泛著紅,抬頭看他︰“......那你還走麼?”

“不走。”

說罷,還用指尖輕輕抹掉了公子眼角一點淚跡。

公子就那樣和他對視了好久,才小聲道︰“我渴了。”

小廝扶額︰“公子,想是你哭得太多。”

仙君淡淡道︰“去茶樓。”

公子點了點頭,拉著仙君往茶樓方向去。

留下小廝和一眾家僕目瞪口呆。

自家公子這是當街哭了一場,然後就......把仙帝陛下拐走了?

茶樓中的周先生說書已經說了許多年,如今仍在繼續說著。

“繼闌珊君陸嵐山渡雷劫而飛升,胞妹驂龍君陸紅顏接掌南海劍台之後,這清淨觀謝觀主,亦宣布飛升在即,想必一二年之內,便能證大道,得長生——說起這謝觀主,趣事實在甚多,單單他閉關前奔波仙道,給愛寵靈貓尋人寄養所踫的壁,就要讓人把肚皮笑破......”

凡間仙道年年有新鮮事,他久講不厭,看客亦是百听不厭。

據說謝瑯謝觀主飛升,已漸漸將事務交給了弟子新觀主,這位新觀主實在迂腐,不甚喜歡門下弟子靠向凡間販賣仙道消息謀財。原本人們還憂心這樣一來,就要沒了仙道的故事听,卻沒想到,故事不但沒有斷絕,反而愈發源源不斷了起來。

——只因今年夏天,葉帝的浮天仙宮,自幻蕩山上,移到了月城二百里外滄浪崖處,仙道門派往來,大都選了月城落腳,一座凡間城池儼然成了仙人常常出沒之地。

葉九琊在看一部心法。

公子枕著他看話本。

公子只愛看些詩曲話本,縱然浮天仙宮里稀世心法再多,也是不修仙的。

刑秋難得從指塵山上下來,將幾百本佛修與魔修心法擺開,公子也只懶洋洋道︰“我又沒有慧根,不是說我三心不偏不倚麼......不痴不慧,修不出什麼名堂的。”

刑秋瞪了葉九琊一眼。

葉九琊從案上諸多《流雲劍》《折意經》《兩儀氣》中拿起一本《花月記》放到公子面前,對刑秋道︰“隨他。”

又過一年,三月里,謝瑯閉關終于是出來了,一出關便抱著貓直奔滄浪崖。

“葉劍主,”小道士愁眉苦臉道,“清圓若不能跟我飛升,萬一想我想瘦了,這可怎麼辦——”

葉九琊道︰“給微塵養。”

謝瑯上前壓低了聲音︰“.......真是他?”

未等葉九琊說話,清圓先“嗷”了一聲,掙開謝瑯,朝著殿後發足狂奔。

“誒,黑圓姑娘到訪?”公子笑眯眯躲過一爪子,“有話好好說,莫要傷人——”

清圓歪著腦袋,碧綠的眼楮打量著他。

公子朝她眨了眨眼楮,豎起一根手指壓在唇上,嘴角彎起,眼中笑意狡黠又神秘。

忽然眼角瞥到一抹白影,頓時不笑了。

葉九琊似笑非笑看著他。

謝瑯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撓頭道︰“陳兄啊,黑圓此名,實在不雅,想當年滄浪崖初見,你對我妹子品頭論足,她可是記仇到了現在——”

他說著,卻發現陳微塵正用“快住口”的目光看著自己。

謝瑯一頭霧水。

但見陳公子磨磨蹭蹭上前,牽了牽葉九琊的衣袖︰“......不是騙你。”

“我也是在慢慢想起來......”

葉九琊伸手摸了摸他發頂。

少年身量,尚未完全長成,正適合摸頭。

陳微塵抬頭,彎起眉眼,痴痴笑了。

滄浪崖邊,波濤拍岸,浪花如雪。依稀記得當年海上,有人白衣踏月而來。

——自此,驚起萬丈紅塵。

作者有話要說︰  徹底完結啦^ ^

暮春那一章有修改,添了些內容和細節,遲鈞天的往事和秋秋的結局。

最後謝謝大家,鞠躬,十四愛你們=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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