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追源

　　楊千帆承認， 作為一個父親， 他與兒子的關係太過冷淡。

　　在他的記憶裡， 楊靖昭出生後，他親手把這個孩子從殷夫人那裡抱了過來，送進楊夫人的懷裡。當時紅旗與彩旗斗法， 他夾在中間難做， 楊靖昭是他唯一的心理安慰——儘管他對不起這兩個女人， 可好歹他對得起這個孩子， 他給了楊靖昭名正言順的身份， 和繼承他與楊夫人事業財產的權利。

　　正是這種想法， 讓他一直認為，自己身為一個父親， 在楊靖昭面前是有威嚴的。他要把他的拚搏、奮鬥、白手起家的韌勁兒化成精神，刻在這個孩子的骨子裡， 讓他成為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生命的延續，所以他選擇成為一個嚴父， 而非慈父。好在最開始的時候，楊夫人帶這個孩子視如己出， 十分溺愛。而楊靖昭聰慧、乖巧，符合一個優秀繼承人應有的特徵，那段和諧的家庭關係甚至讓他覺得是上天對他的恩賜。

　　可是後來，當他與殷夫人死灰復燃， 重燃舊愛， 刺痛了楊夫人脆弱的神經……楊靖昭就陷入了一種奇怪的家庭氛圍裡。這些， 他都看在眼裡，卻假裝沒有看到。

　　他是個粗神經的漢子，天生不該應對這種瑣碎的婆媽關係。如果楊靖昭是他的種，也該身具這種狼性，不會沉溺在任何一種感情中喪失意志。所以他忽略了這個孩子面臨的情感難題，忽略了當懵懂年少的他突然有了兩個母親時的慌亂與錯愕。

　　在對楊靖昭的培養上，楊千帆是自信的。直到命運和他開了一個玩笑，他背叛婚姻的報應落在了他寄予厚望的孩子上。楊夫人自盡的場面，在他和楊靖昭之間撕開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再也無法癒合。

　　很長一段時間，他都無法正視這個孩子，因為只要看見他眼裡的彷徨無措和隱約恨意，他就會後悔，後悔錯娶了楊夫人，後悔遇上了殷夫人……

　　楊靖昭是殷夫人生的，是楊夫人養的，楊千帆突然意識到，楊靖昭是他與這兩個女人錯亂關係的見證，對他赤裸裸的諷刺和嘲弄。

　　所以，楊靖昭的身份開始顯得異常尷尬，秦家不肯認他，他又不肯認殷夫人，楊千帆只好將他送到英國的寄宿學校，獨自留學。

　　一晃多年，時過境遷，楊千帆漸漸忘記了楊夫人的自戕，忘記了她臨死前那個詛咒一般的表情，他結束了對楊靖昭的流放，然後心安理得地假裝父子間從未有過這些隔閡。他依然是一個權威的慈父，依然是楊靖昭的準則和榜樣。

　　這個孩子會被培養成什麼樣，是由他來決定的！

　　雖然……楊靖昭從一個天才變成了庸才。

　　楊千帆記憶中，那個靈動的兒子變成了一個木訥、呆板、沒有活力與生機的泛泛之輩。他嘗試了各種辦法，把自己的畢生所得傳授給他，可楊靖昭卻毫無興趣，投進去的錢如打了水漂一樣折騰不起半點水花。

　　楊千帆的臉火辣辣地疼，可楊靖昭卻是不痛不癢。

　　楊千帆惱羞成怒，想乾脆換掉這個繼承人，畢竟他還有一個兒子。可轉念再想，卻發現自己依然受著秦家牽制，靖燧永遠沒辦法光明正大地站在人前……

　　私生子畢竟是私生子，就算改了姓，他也沒有楊夫人留下的全部身家作保。

　　楊千帆驚覺，也許楊夫人的死並不是對自己的報復，她毀掉自己的孩子，自己最看重的未來，才是報復。

　　楊千帆頭一次，從對楊夫人的愧疚裡，生出了一股恨意。可微妙的是，由於這種讓他無顏觸及的恨意，他既不敢動大兒子，也不敢捧小兒子。

　　所以……抑鬱症那種病，楊千帆死也會不認可。他的兒子，怎麼可能隨了那個毒婦。虎毒尚且不食死，她養了楊靖昭那麼多年，卻忍心毀掉他的一生。

　　往事歷歷在目，短短一個皺眉的時間，楊千帆想起了他與楊靖昭之間被割裂的父子情，他們之間無法親近的根源，就在於他沒有處理好自己的婚姻與愛情。

　　所以現在，他用這種方式反擊嗎？他要接替楊夫人的位子，繼續站在制高點，懲罰自己嗎？

　　楊千帆看著眼前，自己的兒子緊緊握著另一個男人的手，他胸中泛起千般滋味。

　　耳邊的聲音都不見了，眼前的光也漸漸消散。

　　不知過了多久，楊千帆緩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捂著心臟，而耳邊殷夫人一直在殷切地呼喚著。

　　總算是緩過了這口氣……

　　楊千帆沒顧上自己的一時出竅，視線依然凝在那兩隻緊緊相握的手上。

　　「你真的，就這麼恨我嗎？」他靜靜地看著神情堅定的楊靖昭，此刻他臉色蒼白，虛弱地依扶在霍姜身旁。

　　楊靖昭只是搖了搖頭，抬起自己緊握霍姜的手腕，緩緩道，「這是兩件事。」

　　楊千帆心下一涼，須臾，他擺了擺手，「好，好」，連說兩個好字，甩開了殷夫人的攙扶，轉身離去。

　　霍姜擔憂地看著楊靖昭。

　　他抿了抿唇，幫楊靖昭掖了掖被角，「睡吧。好好休息下，等天亮後，我們回家。」

　　「嗯。」楊靖昭表情恬淡，伸手將霍姜拉上了病床，「你陪陪我吧。我怕做夢。」

　　霍姜又想起晚上在柳翩家看見的觸目驚心的一片血跡，後怕地捂了捂胸口，「我也挺怕的。」

　　兩人依偎在一起，在小小的病房裡沉沉睡去，絲毫不畏懼即將到來的暴風驟雨。

　　兩天後，千帆集團內部傳來劇烈的人事變動。

　　千帆影視的執行總裁劉伯循最近本來時運不濟，連著三個項目看走了眼，此時卻再被重用，幾次進出傍山園。

　　而之前與楊靖昭有過摩擦的王錚，又被劉伯循簽進了千帆，他接手的第一個案子，就是一檔美食類網綜，簽的主持人就是之前和霍姜打過擂台的梁子玉。

　　巧的是，楊靖昭曾經為霍姜出頭，在社交平台公然宣佈，千帆集團絕對不會和梁子玉合作……

　　短短半個多月，《梁氏廚房》從一檔陳舊老套的電視節目變成了時尚光鮮的網絡綜藝，與之搭配的是千帆集團不計成本的投入。炒作、包裝、宣發……一塊巨大的餡餅從天而降，掉在了沉寂多時的梁子玉身上。

　　梁子玉還以為自己這輩子都沒有翻身的機會了，此時得志，立刻抖了起來。再加上他隱約聽到些內部風聲，便時不時在微博上刺一刺霍姜。雖然很快便被霍老師的死忠粉反撲了，卻還是爽的不行。

　　種種跡象表明，千帆集團的太子爺楊靖昭失勢了。

　　與此同時，霍姜迎來了開學季。

　　入學第一天，當看見c大拖著行李箱一起報道的新面孔，霍姜忐忑的內心才將將落地。

　　原來自己真的圓夢了。曾經夢寐以求的名校之門，就這樣朝自己打開了。

　　霍姜辦完手續，直奔宋教授辦公室，在辦公桌前站了半天才發現自己並沒有什麼事兒想和他老人家談。

　　霍姜只能撓撓自己的後腦，傻笑兩聲，喊了句「老師」。以往喊「老師」和今日喊「老師」，這份心情截然不同。霍姜差點被自己感動哭。

　　宋教授莫名其妙，木然地抽出一張名單遞了過去，「這些是咱們系的新生，你依然做班長吧，管理一下。回頭組織個聚會，大家認識認識，然後再去和各年級的師哥師姐們打個招呼，咱們這個專業，是最重規矩的。」

　　霍姜連忙應是，接過名單走了。

　　宋教授看著霍姜毛躁的背影，無奈地搖頭。不由得又生出一股豪情，要把這個苗子當成親傳弟子般培養成才。不說帶成博士吧，至少也該考個研究生……

　　在校園裡四處奔走的霍姜，完全沒想到，自己四年學制即將變成六年……

　　霍姜沒準備住宿舍，但他要去認識一下自己的同學，卻沒想到在宿舍樓下碰見了一個熟人。

　　結束假期，剛剛返校的李斯文拖著行李箱，和霍姜撞了個正著。

　　兩人俱是一愣。

　　霍姜穿了件純棉的t恤，一身汗漬，一如當年川菜館子裡脫下廚師服的毛躁青年。

　　李斯文穿著白色的襯衫，容顏清秀，一如那個令人不願褻玩的雅致書生。

　　霍姜在巨大的喜悅下，條件反射地朝這張熟面孔友善一笑，為他讓開一條路，讓他能將笨重的行李箱拖進宿舍樓。

　　李斯文低著頭，正猶豫自己該做出什麼反應，卻忽聞身後一道渾厚磁性的嗓音。

　　「弄完了嗎？回家吃飯吧。」

　　李斯文回頭，認出是楊公子來接霍姜了。

　　李斯文很詫異，問霍姜，「你不住宿舍的？」說完又覺得很後悔，因為他剛剛想起在網上看到過霍姜餐廳開業的消息。那座寬敞漂亮，離c大又近的霍家莊，自然不是擺設。

　　大概楊公子與霍姜已經同居了吧。

　　李斯文微微點了點頭，示意霍姜離開。

　　霍姜燦然一笑，「有空到我那裡吃飯，你算是我師哥了。宋老師剛才還囑咐我，注意輩分。到時候咱們上下年級的同學一起聚聚，我請客。」

　　李斯文點點頭，剛要說什麼，卻見霍姜一陣風似的飄了出去。

　　李斯文隔著玻璃門，看見楊靖昭扶住霍姜的腰，親暱地帶他離開，突然想起曾幾何時范鵬宇對自己的關照。那個切斷了與自己一切聯繫的人，據說已經不在c大附近開店了。自己前段時間收到了一筆「巨款」，足夠他生活寬裕地完成學業。這大概是范鵬宇發來的分手費吧。

　　此刻，李斯文覺得，當自己成為一根飄萍，他才意識到在這個城市裡，唯一有根的時段，就是在川菜館過得那些日子。

　　連眼前這個討人厭的霍姜，都因為和那段記憶掛著鉤，變得可愛起來。

　　所謂宿敵，也許就是千帆過盡，還能給對方一個放過的眼神吧。

　　李斯文平復了內心的波瀾，露出一個淺淺的自嘲笑容。

　　什麼時候，霍姜在他心中，變成了「宿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