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故地重逢
艾德里安從床上坐起來,頭痛欲裂。
他又夢到了鐘晏。站在高高的禮臺上,面色如常地吐出“我接受”三個字,擊碎了台下的他一切可笑的幻想。
艾德里安坐在黑暗中平復了一會兒情緒,呼出個人終端看時間。幾個螢光數位浮空顯示在他手腕上方——才淩晨五點。
導致他噩夢的罪魁禍首正散落在他床頭的小平臺上,那是一封拆開的信——不是虛擬信件,是真正的紙張。這玩意現在幾乎絕跡了,也許博物館裏還能看到,不過聯邦最高學府向來標榜自己的“古老、正統”地位,這種行為藝術也不是第一次了。
做工考究的信封被人絲毫不解風情地粗暴撕開了,露出的半截信紙上印著仿真墨蹟:
“納維軍區總指揮官 艾德里安•亞特 閣下:
“轉眼已經七年未見了,親愛的聯邦最高學府第九十一屆畢業生,願你離開母校後一切順利。
“星辰縱變,智慧永恆。一個世紀以來,聯邦最高學府不負校名,一直向聯邦各界輸送最高精尖的人才,而今,這所聯邦內最古老的綜合學府,迎來了她的一百周歲生日。我們誠摯地邀請您,我們最優秀的校友,于十二月末回家看看,參加母校的一百周年校慶暨第九十八屆畢業典禮。
“下附具體接洽流程……”
艾德里安確實已經很多年沒有接觸母校了。誠然,在最高學府的三年,幾乎可以算作他二十七年的人生中最快樂的三年,但那三年有多麼快樂,最後一天鐘晏給予他的學生時代的句號就有多痛苦。
他和鐘晏在學校裏形影不離,人盡皆知,最後的畢業典禮也在聯邦裏傳得沸沸揚揚。進入納維星區最初的一兩年裏,總有人試圖打探他與鐘晏的關係,直到每一個拿他和鐘晏開玩笑的人都被他揍進了重症監護室,所有人都明白了這個平時總是笑著的大少爺,究竟對那位學生時代的朋友有著多深的恨意。
後來艾德里安一路高升,直到今天,再沒有人敢在納維軍區總指揮官的面前觸他的逆鱗,生怕承受不起這位向來公私不分的指揮官的報復。
天快要亮了。艾德里安心情糟糕,不想再睡下去,乾脆起了床。
想來在他做噩夢的這幾個小時裏,他的個人終端裏一定堆積了一些待處理事項。艾德里安端著一杯提神飲料,將終端連接到了辦公桌前的大虛擬屏上,然後險些一口飲料噴出來。
“今日頭條:鐘晏議員正式確認出席最高學府百年校慶!”
“擴展閱讀:最高議院十二位列席議員中最年輕的一位,傳奇議員鐘晏的背後:……”
艾德里安盯著字型大小誇張的頭條標題,目光落在那個反復出現的名字上。他早已經過了一言不合就揮拳打人的年紀,也早習慣了對方的名字和他一樣頻頻見報,但是少見的,鐘晏這個名字再次和母校連在一起之後,他還是克制不住地感受到了憤怒。
這怒火從他心底最深處的壓抑良久的岩漿裏噴薄而出,緩慢但堅定地淹沒了他的理智。
艾德里安放下茶杯,撥通了自己的副手費恩的通訊。
費恩顯然還在睡夢中,口齒不清地問:“誰啊?”
“我。”
“老大?!”費恩瞬間清醒了,緊張道,“怎麼了?這個點,出什麼事了?”
“對,有事。你現在聯繫學校,就說校慶的邀請我答應了。不止我,所有我們納維軍區的,接到了邀請函的人,都答應了。”
費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任誰都知道,在納維軍區,什麼“最高學府”、“學校”都是禁詞,因為這些都不可避免地會和那一位聯繫在一起,正因為如此,這一次最高學府百年校慶,他們幾個校友誰都沒敢提,收到了邀請函也當作沒看到。可是現在,淩晨五點,他的頂頭上司親自打電話,要他聯繫學校……
“嗯……”費恩很謹慎地確認道,“聯繫哪個學校?”
“你說呢?”
終端裏傳出的聲音很冷靜,越是這樣,費恩越是覺得驚悚。同事這麼多年,他太瞭解這個老同學了,艾德里安表現得越是平靜,後面的爆發就越是驚天動地。
“你冷靜一點,我剛才搜到了新聞——我不覺得在校慶上和最高議院的列席議員打起來是個好主意。”
“這是個命令,副手先生。”艾德里安冷冷道,掛掉了通訊。
不,他當然不是去打架的。只是……
艾德里安坐下來,關掉了新聞視窗。
他再一次錯估了鐘晏無情的上限。三年的朝夕相處之後,鐘晏可以當著整個學校的面,毫不猶豫地對著人工智慧說出“我接受”。而現在,為什麼他可以如此坦然地接受母校的邀請?大概在那個人心裏,這段過往早就被拋之腦後,所以才如此心安理得,半點不怕觸景生情。
既然如此,他自然不能示弱。
這是一個沒有秘密的時代。
第二代人工智慧“蝶”全面監控著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一切有文明跡象的地方都全天候徘徊著浮空巡邏攝像頭,虛擬社區更不用說,完全被蝶的觸角覆蓋。這個時代安全、便捷、高效,也……
無趣。
或許只有一個角落不同。最偏遠的星區,以納維星為主星的納維星區,當今人類文明中唯一一個人類自治區。十年前,納維星區是危險、混亂和落後的代名詞,而今天,越來越多的年輕人稱它為人類最後一塊淨土。
如今的納維星區與艾德里安•亞特這個名字緊緊聯繫在一起。
全聯邦都知道,七年前,亞特家族的嫡系大少爺以絕無僅有的破紀錄高分從聯邦最高學府軍事學院畢業,高調拒絕了“蝶”的建議,毅然遠赴納維軍區。那一屆,除艾德里安自己之外,還有不止一個軍部畢業生追隨他的腳步,一時間主流媒體紛紛痛批艾德里安害人不淺。
與之相反的,低調進入最高議院,效忠於“蝶”的鐘晏成了當時輿論的寵兒。俊美的容貌,沉穩的作風和無父無母的孤兒背景讓他獲得了良好的民間口碑,在議院內部也很受青睞,晉升速度簡直驚人,僅僅七年,他已經位列十二列席議員,成為了聯邦十二個最有權勢的人類之一。
與他的晉升速度成正比的,還有民間輿論風向的轉變速度——這些年,虛擬網路上陸陸續續有人匿名爆出種種黑幕,人工智慧不再純粹,而是與少部分位元高權重的人類相勾結的陰謀論叫囂塵上。
“匿名”這件事在這個時代本身就相當不可思議,有能力辦到這件事的絕不是普通公民,如此更是為這些真真假假的傳言添上了幾分可信度。無論如何,新成長起來的這一代年輕人並不像他們的祖輩那樣虔誠地信服人工智慧,他們之中有相當多的一部分人希望注重個人隱私,恢復人類自治。如此一來,唯一不受人工智慧掣肘的納維星區似乎成了一個理想之地,更不用說,誰都知道,如今的納維星區分議院已經名存實亡,現今納維的無冕之王是納維軍區新上任的年輕總指揮官,一個堅定的人類自治支持者。
艾德里安的人氣水漲船高,很多反人工智慧者將他視為偶像,而他與鐘晏的學生時代的瓜葛和決裂舉世皆知,這讓雙方粉絲相見分外眼紅,到了這兩人都已經登上最高位的這一年,虛擬社區裏更是掐得腥風血雨。
可想而知,當他們二人一前一後接受了最高學府百年校慶邀請時,全聯邦都沸騰了。這個原本關注度還不如“格羅裏星區發現野生星際巨兔”的校慶活動,瞬間成了最熱話題。
時隔七年,鐘晏再一次站在學府星的陸地上。
最高學府不僅是一所學校,也是為數不多的人造星球之一。今天,這顆小星球可謂是星光璀璨,平日裏難得一見的各界風雲人物彙聚一堂,鐘晏還未走進校門,身邊已經聚集了一群“學長學姐”們。
屆數在他之下的,很少有地位高到學校特意發出邀請的,即便是有個別極優秀的後輩……按照當今的輿論趨勢,這些年輕後輩多半是不屑與他這個議員打交道的。
但不論年輕人怎麼想,他如今在首都星舉足輕重是不爭的事實,身邊這一群極力與他寒暄的中年人便是證明。鐘晏垂著眸,心緒不寧地與他們周旋,別人看來,他只是自持身份不願多說,只有他自己知道……七年了,距離他在畢業典禮結束後一路狂奔,最後只看到一個人去樓空的宿舍,已經過去七年了。
他原本以為自己已經調整好了情緒,不會被故地重遊所影響。
不遠處忽然一陣喧鬧,鐘晏抬首看去,只見幾個穿著黑底金邊軍裝的年輕軍官正往這裏走過來。被他們簇擁在中間的是一個挺拔的黑髮銀眸的男人,一身軍區最高制式的軍裝襯得他禁欲而冷峻,但他本人卻是噙著笑的,正側頭與走在他右手邊的軍官說話,看上去心情愉快。
剛才還人聲鼎沸的學府大門口鴉雀無聲——納維軍區的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