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爭吵
艾德里安上前一步,他生得高大俊美,發起怒來頗為駭人,極具壓迫感,兩人貼得極近,彼此的呼吸糾纏在一起。
“什麼都沒聊清楚呢,你急著回什麼?”艾德里安狠戾地逼問他,“是你叫我過來的,你就這麼敷衍?說了沒幾句話就不耐煩了?”
鐘晏驚怒道:“放開!”
他一直周旋在議員圈子裏,所有人都衣冠楚楚,言行得體,爾虞我詐僅僅在手段與計謀上,還從來沒有被人這樣粗暴地用武力困住過,一時間不住掙扎。可惜他個子比艾德里安矮了半個頭不說,面對的還是當年最高學府軍事學院單兵作戰排行榜的榜首,巨大的實力懸殊讓他毫無掙脫的可能,反而耗盡了最後的體力。
“我告訴你,我一分錢也不會多花在你身上,你要麼乖乖地選拒絕然後轉給我四萬,要麼就出三十六萬。”艾德里安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銀色的眸子盛滿怒火,在這個昏暗的樓道裏熠熠發光,“——我可不在乎你的名聲,不要妄想我替你買單。”
“你放手……”鐘晏頭昏腦脹地說,心底升起了一絲荒謬。
他們曾經幾十次在深夜一起走過這個樓道。十八(和諧)九歲的年紀,只為了能在深夜偷偷見一面,入侵系統、實地探查、規劃路線、創建暗號,最後成功躲過學校的監控勝利在宵禁的夜裏會師,其實也沒有什麼要緊的事要說,那些夜半私語不過是些白天的日常,軍事學院的某教授和某主任好像有姦情,社會學院主樓甜品店的新品很好吃下次給你帶,智障同桌今天又在課上刷校內論壇被教授抓住了……說穿了,不過就是為了享受違反校規的刺激而已,但他們彷彿做成了什麼驚天的壯舉一樣,滿心興奮,樂此不疲。
那時候年少的他們怎麼也不會想到,時隔多年他們再一次避開眾人約在這個秘密基地裏,會是這樣難堪的光景。
“我們換個地方談。”鐘晏垂著頭低聲說,“改天……改天,我換個地方跟你談。”
“你說改天就改天?我很忙的,議員,沒空一而再再而三地跟你扯皮,再說了——我也不想再看見你。”
鐘晏猛地抬起頭,爆發道:“你怎麼能這樣?!”
如此近的距離,哪怕光線昏暗,也足夠艾德里安看清了——鐘晏的眼眶紅了。
他怎麼能哪樣?艾德里安驚愕地怔住了。鐘晏為什麼看上去要哭了?
“這裏是‘上面’啊!你不能在別的地方說嗎?你怎麼這樣——還有在‘實驗室’也是,你……”鐘晏的胸膛劇烈起伏著,他立即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閉了閉眼,強自平復了一下情緒,“沒什麼,抱歉。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鬆手,你抓得我有一點疼。”
什麼在別的地方說?不是鐘晏自己約在這裏見面的嗎?艾德里安覺得對方簡直無理取鬧。“實驗室”……?是了,他在已經改頭換面的“實驗室”門口假意要送鐘晏兔子標本,結果被告知鐘晏進典禮現場的時候看上去像是哭過。
可現在他也沒提兔子的事啊?怎麼又要哭了???
他完全沒有頭緒地鬆開了對方的手腕,沒想到失去了被挾持的力道後,鐘晏直接倒了下去。艾德里安一驚,下意識地伸手去扶,“怎麼——”
他這才注意到,對方此時的臉色蒼白得近乎病態,臉頰有兩簇不健康的紅暈。
鐘晏踉蹌了兩步,從艾德里安的懷裏掙脫出來,自己背倚牆壁站住了。
“改天。”他喘息著說,“我現在……現在有事。”
艾德里安抿了抿唇。剛才他攬住了鐘晏的腰,哪怕只有幾秒,也足夠隔著薄薄的襯衫感覺到,對方的溫度簡直燙得嚇人——鐘晏正在發燒。怪不得剛才說話有些顛三倒四,不像他平時冷靜的樣子。
但他不打算遷就對方。
“不,要談就談清楚,今天之後我不會見你。你不準備出錢,也不願意違抗‘蝶’,為此和自己不喜歡的人結婚也沒關係?婚姻這麼神聖的事情,你就這麼隨便?——你笑什麼?”
鐘晏在他說話時忽然輕輕笑出了聲,聞言止住了笑,搖搖頭道:“我笑你,過了這麼多年,還是這麼天真。婚姻神聖,所以哪怕丟掉工作、消耗積蓄,也要捍衛,是嗎?而偉大的理想,是值得拋棄一切,奮不顧身去追隨的,是嗎?”
他的聲音不高,慢條斯理,無端透出些嘲諷的味道,艾德里安冷冷地看著他,堅定道:“是,當然是!”
“那是你的想法。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生來就有顯赫的家室,揮霍不盡的錢財。我來到這個世界上就被父母拋棄,我什麼都沒有。你知道不發達的小星球孤兒院裏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嗎?你知不知道輾轉在不同的領養家庭,看人臉色、仰人鼻息的生活是什麼樣的?!人微言輕,任人欺辱,沒有人在乎你,這是什麼感覺,你知道嗎?你不知道吧,你從來都是所有人的焦點,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而我走到今天,所有的一切全部都是我自己咬牙拼出來的!整整二十年!在最後關頭,只因為好朋友振臂一呼,就要我放棄已經送到我面前的,平步青雲的機會?”
鐘晏越說越激動,他鮮少如此疾言厲色,停下來狠狠地喘了一口氣,看著艾德里安說:“對不起,即使那個朋友是你,我也做不到。”
艾德里安兇狠地盯著他的眼睛,質問道:“這就是你背叛我的原因?”
“你管這叫背叛?我們畢業的那一年,情況和現在不一樣,絕大多數人都接受了‘蝶’的安排,而據我所知,你和其中幾個人仍然保持著良好的聯繫,獨獨拉黑了我的通訊帳號。封衛然,他是你軍事學院的朋友,按照‘蝶’的建議去了格羅裏星區,據我所知,去年他妻子的商艦曾經多次進入納維星區,有你的特別許可。他們也‘背叛’了你,你怎麼不拉黑他們?你怎麼不恨他們?憑什麼……憑什麼只恨我!”
鐘晏語速極快,彷彿這一段話已經在他心裏壓了很久很久,直到今天終於有機會一吐為快。
“他只是——等等,”艾德里安危險地眯起眼,“你在監視我的關係網。”
鐘晏幾乎站不住了,全身發軟,頭昏腦脹,“對。我公權私用。權勢帶來的諸多便利之一。議員哪有乾淨的,你們不是一直宣揚這個嗎。”
居然這麼痛快地認了,還搶了他原本的臺詞,艾德里安噎住了,一時居然找不到嘲點,他迅速抓住了之前的話題:“封衛然出身格羅裏,原本就打算回去,他只不過接受了他的理想職位,談何背叛?”
“我也不過是接受了我的理想職位!”
“你的理想職位就是去給‘蝶’當手下?這事我跟你聊人類自治必要性的時候你怎麼不說?!你整整三年保持沉默刻意誤導了我!”
“我說什麼?你跟我大談人工智慧的弊端,義憤填膺地把‘蝶’批判得一無是處的時候,我說,如果畢業時我被判定適合議院,我會去的?這個在當時可能性並不高的假設有什麼意義?”
“當然有意義。如果早知道你是這樣的人——”艾德里安一字一頓道,“我根本不會和你做朋友。”
這句話好像折斷了一直撐著鐘晏站在這裏的支柱,他頹然倒了下去,手臂磕在樓梯棱角上,生疼。
這一次艾德里安沒有伸手。
“我還有事。”鐘晏根本站不起來,眼前的黑色一層重過一層的撲上來,他試圖在這個人面前保住自己最後的尊嚴,已經維持不住平穩的聲音,但語氣堅定:“你走吧。我們說完了。走開。”
“行,你自生自滅吧。”艾德里安滿身戾氣地說,毫無留戀地扔下他離開了。
艾德里安出了塔樓,迎面撞上了一個浮空攝像頭。
因為曾經將塔樓天臺作為秘密見面的地點,他非常熟悉附近所有監控的運作。比如他知道,現在懸浮在他斜上方緩慢水準飛行的這個攝像頭,會從塔樓二樓的平臺飛進塔樓,然後緩慢將整個樓道巡邏一遍,再從頂層的窗戶飛出,並不會飛上樓頂天臺。
這種校園偏僻角落的攝像頭不是智慧型,不會即時根據檢測到的情況調整飛行路線,它只會按照設定好的固定路線巡邏,它也不搭載即時智慧分析系統,功能單一,所以體型尤其小巧,只有半個拳頭大小。
但它是有環境溫度探測功能的。
學校的監控中心系統每隔一個小時會統一過濾一遍這些監控,也就是說——艾德里安抬起手腕上的終端看了看時間——四十分鐘以後,智慧分析系統就會發現,藝術學院西翼塔樓的樓道裏,有一個體溫明顯過高的男人。發燒並不是什麼要命的急症,警告不會被送達學校的醫療機構,反而是深更半夜,一個身上沒有學生標識的男人出現在這麼一個偏僻的角落,雖然沒有檢測到武器,但仍然會觸發安保部門的低級警報。離這裏最近的巡邏保安過來查看情況,大概需要十分鐘左右。
也就是說,不到一個小時,就會有人發現列席議員鐘晏正在發著高燒。
當然,如果鐘晏現在就聯絡自己的隨行助理,告訴助理自己的身體狀況,那就不需要等一個小時,而是在十分鐘內就可以得到有效救助。
可是鐘晏不會。鐘晏平生最恨別人看到他軟弱狼狽的一面,所以他在任何時候都很在意自己的形象,天知道為什麼明明出身社會最底層的一個人卻如此心高氣傲。就像剛才,他的狀態分明已經糟糕無法站立,無法正常進行談話,也不肯示弱,堅持稱自己是因為“現在有事”,將人趕走。
七年前,艾德里安很多次都在把他送到學校治療室,他面對醫生還要說“沒事”的時候氣得七竅生煙。他太瞭解鐘晏了,鐘晏當然不會主動聯繫助理。
艾德里安抬起頭看去,巡邏攝像頭已經開始上升,很快就要到達二樓的開放平臺。幾十秒後它會盡職地將鐘晏拍進去。
艾德里安閉上眼,做了一個深呼吸。
緊接著,他猛地轉身助跑,拔身跳起,半空在一側牆壁上借力飛身,當空抓住了那顆小巧的攝像頭,然後淩空後翻,穩穩地落回地面。
艾德里安單手捏碎了那個攝像頭,把殘骸塞進自己的外套口袋裏,面色陰沉地走回了樓道。
他剛剛走到三樓,忽然聽見上方傳來一陣細微的嗚咽聲。明明是在哭,那聲音卻極克制,也……極耳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