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頭一宿,褲子就脫了……”
“那種野丫頭……不一定怎麼折騰大爺呢……”
“哦喲,能折騰起來倒好了!”
笑聲。許錐兒皺著眉頭醒過來,天應該是亮了,屋裡有擺碗筷的聲音,他翻個身,掀開大爺的被子,看他也醒了,臉朝下,眼睛麻木地盯著枕頭上的繡花鴛鴦。
“沒憋著吧?”他去揉他的胸口,昨晚他讓他趴著睡的,怕他憋,胸前特地給墊了一個軟枕頭,“再挺兩天,瘡好了咱就躺著睡。”
說著,他抓過褻衣給他穿,先套褲子,再穿衣裳,拾掇好了,自己紮上大裙子,外頭天光亮,他怕人看出來他沒胸沒屁股,是個小子。
掛起床簾,他手上纏著昨晚的紅頭繩,笨拙地捋頭髮,那根白胳膊,又細又光,從半長的荷花袖裡伸出來,鮮靈靈地好看。
大娘們看見他,互相使個眼色:“小娘子昨晚累壞了吧?”
許錐兒心虛,不敢抬頭,在她們看來,就有點害羞的意思:“你別學前頭那個,在野男人身上打主意,”她們嬉皮笑臉,“晚上你要真能把大爺折騰起來,懷上了種,在魏家,你就立住了!”
她們說的是不入耳的話,許錐兒明白,低著頭不吱聲。
她們又說:“原來大爺沒癱的時候,在鏨金樓打圍子,一打就是三天三夜,天仙似的姑娘輪流在膝上坐!張督軍手下的蔡旅長知道吧,那和他是拜把兄弟,說不完的風光哦!”
許錐兒傻傻看著她們,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山上的風硬,狼叫起來嗷嗷的,最大的風光是爹一槍打死了老熊,皮子在鎮上賣了好價錢。
“這才癱了不到一年,那詞兒怎麼說來著,”大娘們七嘴八舌,“對對,英雄末路!”
許錐兒扭扭捏捏,終於開腔:“他……”他壓著聲兒,怕床上的人聽見,“他咋癱的?”
“去年二爺屋頭失火,他去救,讓大樑給砸了,”大娘們推著他到桌邊坐下,桌上有紅豆湯,有餅子,“郎中來看,說骨頭沒斷,就是不知道哪根筋不對付,人起不來了。”
許錐兒抓著餅子,看她們其中一個端著一碗半涼的雞蛋膏,要去喂大爺,他放下餅子跟過去:“躺著吃嗆著他,俺扶他起……”
端碗的大娘嫌他煩:“扶什麼呀,他那腰軟得坐都坐不住,”她大剌剌往床邊一坐,舀起一勺蛋膏,“不是我們底下人不盡心,久病床前還無孝子呢,他這樣的,親兄弟、親媳婦都伺候不了,還指望我們?”
她說的沒錯,再金貴的人到了這個份兒上都只有等死,早死早托生。
蛋膏抵到嘴邊,大爺偏過頭,瓷勺子追著他喂,大爺蹙著眉,有作嘔的樣子,許錐兒看不下去,一把搶過勺子:“你幹啥呀,沒看他不願意嘛。”
大娘把眼一翻:“小丫頭片子,”她把碗往床沿上敦一敦,“他就吃這個,給他吃別的,咽得下去嗎,咽下去了,拉得出來嗎?”
許錐兒看看大爺,再看看她:“那……他這一年到頭,就吃這一樣東西?”
答案是肯定的,許錐兒那股心疼勁兒又上來了,這擱誰,誰不得嘔啊,他深垂著頭,倔倔地說:“往後不用你們喂了,俺自己喂。”
“哦喲,哦喲喲!”大娘端著碗站起來,“那敢情好,倒省了我的事兒了,”她用一種不叫人聽、又恰好叫人聽見的音量說,“山裡來的土豹子,跟大爺睡一覺,就以為自己是主子了。”
“就是,”一夥人七嘴八舌,“堂都沒拜,自己心裡沒點兒數?”她們往外走,撂話給屋裡聽,“現在掌家的是二爺,攀著個癱子就想跟我們說上句兒,除非哪天神仙顯靈,你男人站起來了!”
這要真是個新媳婦,能讓她們氣死,可許錐兒是假的,他一腳把門踢上,回來可認真地跟大爺說:“別聽她們瞎說,你骨頭沒壞,指定能站起來!”
4
大爺淡淡地瞥他一眼,嘴角動了動,終究沒說什麼,把眼闔上了。
許錐兒看他可憐,踢下繡鞋,爬上床,挨著他坐下:“你會說話不?”
大爺沒睜眼。
“那俺咋叫你?”許錐兒一點不見外地抓起他的手,捏著手掌輕輕地揉,“俺家那邊都叫排行,俺叫你老大吧?”
大爺睜眼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看他,露出一種怪異的神情,許錐兒盤起腿,兄弟似地在他臉上摸了一把:“你看你長得多俊哪,”他呵呵地笑,“要是在俺們那邊鎮上,那些大閨女指定都搶著嫁給你!”
說到這兒,許錐兒有些落寞,他快十九了,一直沒娶上親,除了家在山上太偏僻,就是他纖細白淨得像個丫頭,她們都嫌棄他,嫌他不長須。
“俺……”他窩下脖子,他這輩子不會有女人了,倒給男人當了女人,“俺倆要白頭到老呢,你要是能說話,就……就叫俺一聲唄?”
這算是哀求了,可大爺依然冷冷的,撇開眼睛不理他,許錐兒歎一口氣:“俺爹跟俺說過……你們這種人啥都見過,見得多了,心就硬了。”
他嘴上這樣說,手上卻沒停,像是大爺的傲慢、冷漠都不是個事兒,他只管伺候他、對他好:“咱先吃飯,”他又傻傻地笑起來,“吃飽了才有力氣活動。”
他的笑怎麼形容呢,不精巧,不明豔,而是暖暖的,一汪融水似地往人心裡流,兩個白臉蛋紅撲撲,一對杏核眼彎得可人。
大爺板著臉不看他,被他死拉硬拽架到背上,往飯桌那邊拖,拖過去放在椅子上,撇著嘴自言自語:“誰說你坐不住,這不坐得好好的。”
大爺愣愣看著他,他很少這樣,不敢明著看,而是偷摸地,看他氣鼓鼓地說:“人家吃飯都坐著,咱不比人家差啥,咱往後也坐著吃。”
說完,他搬椅子到大爺身邊,從桌上拿一塊餅,小小地咬一口,悶頭嚼,嚼爛了才扭捏著坐下,往大爺這邊靠,是真靠,扶著他的膀子,臉湊著臉,要親上嘴兒似地近,許錐兒有點不好意思,倏地閉起眼,把嘴貼到他嘴巴上,舌頭稍動一動,把這一口和著唾沫的飯泥送過去。
魏家大爺騰地紅了臉,愣怔的,連髒都顧不上嫌,直瞪著桌面,許錐兒也不敢看他,輕輕抹了把嘴,小聲說:“你、你快點好……就不用俺喂了……”
老半天,誰也不吱聲,慢慢的,許錐兒把餅子又往嘴裡送,一排白牙,哢嚓咬下一口,光聽那聲,大爺都赧,這不是調情,不是吃花酒,卻比在妓女窩裡滾還讓他冒汗。
細細一條白胳膊把他攀住了,緊接著,是紅得不能再紅的小臉蛋,山裡來的野丫頭,含著一口嚼爛的餅,怪噁心的吧,他卻不覺得,微張著嘴,像是等著他送上來,也不知道是等飯,還是等嘴。
第二口,油乎乎濕漉漉的,正喂著,風打得門動,許錐兒嚇了一跳,兔子似的從椅子上彈開,豎著兩個耳朵往外聽。
沒動靜,他回過來看大爺,人家也看著他,他訕訕的:“沒啥丟人的,”低著頭,他給自己找臺階下,“俺倆是一家子,不怕看,”這話說得很沒底氣,想想他又加上一句,“俺伺候俺男人,應該的。”
大爺娶過兩個女人,夫妻間那些甜呀酸的,他什麼沒經歷過,這時候卻蒙著,聽許錐兒憨憨地問:“還要不?”
頭一回,他失了神,微微地,一個搖頭。
剛搖過,他就後悔了,怕許錐兒得寸進尺,怕他死纏爛打,可那丫頭只是一搖裙擺,過來用小油手給他揩嘴巴,越揩越油,“媽呀,”他咯咯地笑,“給你弄成小花貓了!”
小花貓……多少年沒聽過的詞兒,大爺遲鈍地眨了下眼,狠狠滑動了一下喉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