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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四十九劍》第122章
第122章 七年景

  寅時。

  孟七七與季月棠對坐廊下。此時夜雨已經小了許多, 風也漸漸靜了, 滿地被吹落的茶花瓣和落葉,更像是夜的詩情。

  蕭瀟煮了熱茶過來, 第一杯當然先奉給自己的師父。但是師父他老人家卻不大滿意, 道:「怎麼不燙壺酒過來?」

  蕭瀟說道:「大師兄吩咐過了, 若他不在,便不能給師父喝酒。」

  孟七七挑眉:「你什麼時候被他收買了?」

  「徒兒只是覺得大師兄說得很有道理。」蕭瀟微笑解釋, 恰在此時, 一縷清風拂過孟七七耳畔,帶來一陣酥癢。他頓時便明白過來風從何處來, 而後揉了揉耳朵, 又氣又無奈地說道:「好了好了, 我知道了。」

  孟七七不情不願地喝起了茶,季月棠便笑問:「陳大公子不來麼?」

  「他已經來了啊。」孟七七道:「你在他的陣中,此處與彼處便沒有任何不同。所以,季堂主可要當心了, 大陣的威力是很大的, 想要奪走一個人的命是很輕而易舉的事情。」

  「我可當心著呢。」季月棠顯得很坦蕩。

  聞言, 孟七七吹了吹茶杯上的霧氣,隔著霧氣他抬眸看著季月棠過分稚嫩的臉,忽然問道:「張家的血晶石好賣麼?」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麼,但我是個生意人,仙君。海茶商會發展至今,我不能砸了它的金字招牌。所以那些有問題的血晶石, 我都留在海茶的倉庫裡,如果你想看,我隨時可以帶你去看。」季月棠道。

  「是麼,那既然你是個生意人,就更不該做這筆賠本的買賣。難不成張家對海茶商會還有什麼恩惠不成?」孟七七道,季月棠對於這所有事情的了熟於胸卻讓他暗中警惕。這個來自燕洲的四海堂堂主,知道的東西未免太多了,他的級別可能比那個屈平要高出很多。

  「非也。」季月棠搖頭,道:「仙君有一點不瞭解,張家那些血晶石雖然是假的,但也是真的。」

  「什麼意思?」孟七七蹙眉。

  季月棠抿了口茶,道:「海茶商會一直在做晶石生意,並致力於挖掘出屬於自己的晶石礦脈,我們一代又一代人為了此事奔走,所以對於晶石瞭解很深。張家的血晶石雖然是用普通晶石浸泡妖獸血液做成,其中蘊含的元力不如我們常用的血晶石那麼純粹、雄厚,但是這兩者之間相差的只有——年限。」

  「你的意思是……這批假冒的血晶石只要放置足夠的時間,就會變得跟普通血晶石一模一樣?」孟七七略有些驚訝。若季月棠說的沒錯,這血晶石的成因就有些耐人尋問了。

  如果世間本沒有血晶石,所有的血晶石都是因為普通晶石浸泡了妖獸血液形成,那這麼多的妖獸血是從哪裡來的?

  妖獸不都是在秘境中嗎?它們怎麼會跑出來,又是誰殺了它們?

  季月棠繼續說道:「海茶的修士很多,我們曾探訪過各個秘境,因為一次偶然的機會發現了血晶石的秘密。於是當張家提出交易時,我們就答應了下來。一來,張家掌握著仙門中最大數量的晶石出產,我們要與他們進行長期合作,關係不宜鬧僵。二來,這些血晶石總有一天是可以賣出去的,我們並不吃虧,倒不如賣張家一個面子。」

  季月棠的解釋合情合理,孟七七一時也未挑出錯處來。在秘境中發現血晶石的秘密這點也無可置喙,若有人在斬殺妖獸時恰好讓晶石沾到了妖獸血,因為沒有及時清理而發現了融合現象,也是不無可能的。

  可這樣一來,血晶石這條線就斷了。

  張家的那隻妖獸究竟是怎麼來的,跟陳伯衍的被追殺是否有關係,這一切都無從解釋。

  就在此時,唐察來了。

  季月棠看著渾身濕漉漉的,髮髻都散亂了的唐察,嘆了口氣,道:「快進來吧,別在外頭站著。」

  唐察這才走到廊下,只是他像是被夜雨凍僵了,麻木得很。季月棠起身去屋裡找了條帕子給他,他才坐下來拿著帕子擦頭髮。

  這一老一少,倒有趣得很。

  孟七七看著,問:「那位老前輩呢?你把他帶到哪裡去了?」

  唐察轉過頭來,反應仍有些遲緩,頓了幾息,吐出兩個生冷的字:「埋了。」

  「那位是神京人士。」季月棠給孟七七續了杯茶,解釋道:「當年他們同守邊疆,後來出了那件事,他大概是後悔了,主動離開了軍營。據說這麼多年他一直沒回到故土,可能是覺得沒有顏面回來吧,此次葬在這裡,也算落葉歸根。」

  「是你們把他約在吉祥客棧的?」孟七七問。

  「仙君可別誤會,是那位約的唐察。在此之前,我們可不知道你與吉祥客棧的關係。此次我們來神京,主要目的便是赴他的約。」季月棠道。

  「哦?」孟七七揶揄道:「不考狀元了?」

  季月棠無奈:「如今我在防衛司、公主府和陛下面前都掛上了號,恐怕日後卷子答得再好,也無出頭之日了。」

  思及此,季月棠甚至懷疑孟七七那日怒斬寒軒亭的時候,是有意帶著他一起的,並非只為了試他深淺。他、二皇子,都是把孟七七拖進這場風波中的推手,於是孟七七揍了二皇子,又把他季月棠拖到眾人視線中去。

  當然,季月棠本身與二皇子並不相識,他只是趕了個巧。

  孟七七道:「季堂主有海茶這麼大一個背景,坐擁天下財富,難不成還想入朝為官?」

  季月棠搖頭:「那倒不是。只是我想,若有朝一日我中了狀元,雄糾糾氣昂昂地走在寶殿之上,在文武百官充滿期待的目光之下,瀟灑地拒絕授官、揚長而去,那一定是件讓人回味無窮的事情。」

  聞言,孟七七不禁又重新打量著季月棠,就連沈青崖都微露詫異。季月棠的外表太具有欺騙性,又總是顯得少年老成,所以他們都覺得這個年輕的皮囊下一定是一個千年老妖怪。

  可是此刻的季月棠又顯出幾分年輕人的活潑來,這與眾不同的想法,實在很對孟七七的胃口。

  孟七七便笑道:「你這話若叫西林書院的夫子聽見了,一定用戒尺把你打出神京。」

  季月棠聳聳肩:「到時候我一定跑得比他們快。」

  「這可不一定,那些老頑固執拗起來,能爆發出你意想不到的力量。」孟七七不由想起在孤山時,因為他肚子裡的墨水實在太少,師父看不過去,便為他從山下請了一位夫子來教他習字。那位夫子的脾氣比驢還倔,一點兒都不把他這個未來的孤山小師叔放在眼裡,實在可氣。在他眼裡,孟七七簡直比三師娘養的蘆花雞還要笨,朽木不可雕也。

  一想起往事,孟七七便覺頭疼。

  季月棠笑著與他碰杯,喝茶倒喝出了酒味。

  此間其樂融融,在神京另一端的防衛司,鮮血卻早已滲滿了門口的磚縫。防衛司的大門還緊閉著,沒有一個人能從中衝出來,冰冷的夜雨中,只有刀劍聲和淒厲的哀嚎聲不斷從中傳出,聽得人骨頭都在發顫。

  「陛下!讓我見陛下!」驀地,孫涵的聲音再次衝破雨幕傳來,那聲音顯得有些沉悶、喉嚨裡彷彿堵著什麼,又帶著一股無言的淒涼和悲壯。

  他不是第一次這麼喊了,他一直在不斷地喊著,可大門始終沒有開。

  皇帝還站在原地,腳步都未曾挪動一下,倒是趙海平微微蹙眉,幾度想要開口,又硬生生忍住了。

  防衛司內的喊殺聲,越來越小了,雨也越來越小了。

  「咚!」的一聲,彷彿又什麼東西撞在門上,進而撞在眾人的心口,用力地捶著、憤怒不甘地怒吼著——放我出去!

  「陛下!」那悲痛泣血的聲音,讓所有人心頭一顫。

  一切,再度歸於平靜。

  黑夜中,眾人壓抑的呼吸聲尤為明顯,他們像是被那聲戛然而止的呼喊扼住了喉嚨,此時才得以解放。可是松過一口氣後,身體卻愈覺冰涼。

  有人忍不住抖了抖,心想著:難道是夜雨太涼了嗎?

  皇帝幽幽地嘆了口氣,轉頭看向趙海平,輕聲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太無情了?」

  趙海平緊繃著臉面無表情,答道:「臣不敢。」

  「你是不敢,還是不願評價……」皇帝抬頭看著如水洗過的浩瀚夜空,道:「人之慾念無窮,總覺得別人虧欠他太多。我有時抬頭看看夜空,也會覺得自己是否做錯了。對四郎如此,對你也如此,你們終究與別人是不同的。」

  趙海平心中再起波瀾,可最終千言萬語到了嘴邊只剩一句話:「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皇帝不可置否,沒有作答,只是在轉身離開之時,走了幾步又停下來。他好似斟酌良久,才道:「我從未放棄過尋找四郎,從來沒有。」

  說罷,皇帝離開了。

  防衛司的大門重新打開,光罩消散暗衛們魚貫而出,跟隨著皇帝的腳步漸行漸遠。頤和公主最後一個從裡面走出來,甩去刀上的血,快步走到趙海平面前,收刀、站定,端的是一個鏗鏘利落。

  「趙將軍。」年輕的公主殿下友好地伸出手,對他露出了友善的微笑。

  可一個能在手刃那麼多人後還能露出真心笑容的人,趙海平想想都覺得可怕。他知道這位公主殿下正在對他釋放善意,神京的格局,至此改變。

  在高處審視一切的陳伯衍,再度將他的視線落向西林書院。

  孟七七與季月棠的交談已趨近尾聲,雙方看似坦誠布公、相談甚歡,可歡聲笑語下湧動的暗流依舊洶湧。

  「時候不早了,再過一個時辰城門便要開了,我們來談最後一個問題。」孟七七收起了玩笑話,正色道:「之前我與屈平副堂主的約定可還算數?」

  「當然。」季月棠點頭。

  「那麼季堂主現在是否可以告訴我小師叔的下落?」孟七七問。

  「仙君何必為難我?你們孤山劍閣都不知道的事情,為什麼會認為我知道?」季月棠平靜反問。

  「你剛才也說了,你是個生意人,做生意就該講誠信。」孟七七道。

  季月棠露出一絲無奈,最後道:「我只知道周自橫最終被人逼入不歸林,但不歸林是什麼地方你們都知道,如今他是死是活、身在何處,確實不是我能知曉的。你認識鬼羅羅,根據我海茶商會得到的消息,他便是追殺周自橫的數人之一,你若問過他,必能知曉我說的都是事實。」

  孟七七沉默不語,一雙眼睛繼續平靜地看著季月棠,似笑非笑。

  季月棠摸摸鼻子,道:「好吧,既然你執意要問,那我再透露一些消息給你。這本不該跟你說的,我怕會給海茶帶來災禍。當時追殺周自橫的人裡,有無情峰侯暮雲,他是周自橫的朋友,你也知道。至於他為什麼背叛周自橫,這我便不知曉了,我唯一知道的就是他目前的下落。」

  「他在哪兒?」孟七七沉聲。一年前他見過侯暮雲,可後來他就離開了無情峰,不知所蹤了。

  「他在蜀中某座山中閉關,我知道他的行蹤,是因為他在閉關前曾向我們海茶買過一些特殊的東西。」季月棠道。

  特殊的東西?孟七七立刻追問:「是什麼東西?」

  季月棠道:「閉月花、乾坤冢。」

  聞言,孟七七蹙眉。

  閉月花有什麼功用暫且不論,乾坤冢卻是仙門中有名的陣法武器,持有此物者可以布下乾坤隱匿陣,外人極難破解,沒想到竟被海茶賣給了侯暮雲。

  也就是說,此刻的侯暮雲極有可能就躲在乾坤隱匿陣內。

  「具體在蜀中哪座山?」沈青崖忽然開口道。

  「應該在望丘山一帶,我沒有派人跟蹤。」季月棠想了想,又道:「不過若你們要去尋他,到了蜀中如有任何困難,可以去找蜀中四海堂。我可以作主幫你們三個小忙。」

  孟七七與沈青崖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喜,還有疑慮。如果海茶可以幫忙,那再好不過,但這就代表他們毫無嫌疑了嗎?也不盡然。

  不過,現在不是掀老底的時候。

  孟七七抬手讓蕭瀟把茶敘上,道:「那便多謝季堂主了,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雙方相識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此時是寅時二刻,躁動的夜將要過去,神京終於恢復了以往的平靜。

  獨自坐在百花樓頂的陳伯衍就像一座雕塑,狂風暴雨都不能動他分毫。他閉著眼,似無知無覺,又像是在等待著什麼。

  終於,兩道身影從他身旁的虛空中跨出,一左一右站在他身側,與他共同俯瞰這天下雄城。

  陳伯衍睜開眼來,屬於人的情感慢慢在他眼中復甦。

  「看到鬼羅羅在哪兒了嗎?」孟七七問。

  「所有人聚集到防衛司的時候,他去了皇宮,肯定另有目的。戰叔在盯著他。」陳伯衍在此處縱觀全局,誰都不能逃過他的眼睛。

  沈青崖心中卻是仍有些好奇,問:「大陣的鑰匙一直在皇帝和防衛司手中,你把防衛司的鑰匙拿走了嗎?」

  陳伯衍搖頭:「鑰匙其實就藏在《神京賦》裡。」

  「《神京賦》?」沈青崖問。

  「對啊,那天我們在城牆下悟道,你沒有與我們一同看到幻象,所以對它不夠瞭解。其實開啟大陣的鑰匙就是《神京賦》,只是即便你參悟了它,千百人中或許僅有一人能借此開啟大陣。」孟七七道。

  至少,孟七七是不能的,所以在陳伯衍告訴他,他可以開啟大陣的時候,他也驚訝了許久。或許,這與陳伯衍天生劍體的身份有關,他能夠最大程度地與天地元氣產生共鳴,而大陣也是靠天地元氣運轉的。

  沈青崖明白了:「原來如此。」

  陳伯衍道:「現在孫涵替我背了黑鍋,但皇帝是個很聰明的人,他或許很快會反應過來。」

  「那也是之後的事情了,不給他留點麻煩,那不是白當他一回棋子了?」孟七七迎著溫和的夜風和濛濛細雨伸了個懶腰,道:「我們該走了。」

  「只是不知道這一去,什麼時候還會再回來。」沈青崖忽而發出一聲感慨。

  「想回來,那便回來咯。」孟七七歪頭看著他,驀地一笑。

  這時他的餘光忽然瞥見了什麼,忽然驚喜地指著城中某處,道:「你們看,那個紅球還在那兒呢!」

  沈青崖和陳伯衍齊齊望去,只見一個紅色的球卡在一處屋頂的縫隙上,那紅色已經被雨水沖刷得有些淡了,但毫無疑問,那就是當初那顆嵌在他們逃亡路上的小藤球。

  七年前,他們狼狽地被人追殺,一路逃出了神京。

  七年後,他們站在神京的最高處,已經可以來去自如。

  天地浩大啊,世事總是如此奇妙。

  孟七七笑了笑,道:「走吧,我們還沿著當年的那條路走。」

  再堂堂正正地,從大門走出去。

  卯時,城門開。昔日的少年,迎著朝霞沐浴著晨風,再度遠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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