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神京雪(十六)
從地底噴薄而出的微光, 向彷彿來自九天之外的異界之風, 發起了最後的反抗。霎時間,狂風大作, 光暗傾軋, 每個人都一腳踩在了死亡邊緣。
可孟七七的血, 激起的大概是這座千年雄城最後的一絲血性。
城乃人造,決定這座城池命運的, 當然便是這座城中千千萬萬的人。當他們發出不甘的怒吼, 無數顆心緊密聯繫在一起,這座城便凝聚起全部力量, 發出了最後一擊。
因為這裡的每一塊城磚, 都保有無數人南來北往的足跡。
這裡的每一棵花樹, 甚至每一根草,都曾與百姓們同呼吸。
威武的將士曾在灑金街打馬而過,受萬人稱頌,滿腹離騷的詩人亦吟詠過百花樓的酒香和玉林台的春景。
還有那衣袂翩翩的仙君, 哪一個不曾為雄城的瑰麗而傾倒?「悟道城牆下, 劍指十四洲」的傳奇, 至今還在唱響。
他們心意相通,最終,也必將共存亡。
於是,千千萬萬顆心在這一刻發出了同樣的呼喊,光與暗、天與地發出了最後的碰撞。
「轟——」
那一瞬間,巨響彷彿帶走了世間所有的聲音, 留給世人極致的死寂,甚至模糊了時間。
也許是一瞬,也許是隔了很久,「轟隆隆」的巨響逐漸遠去,被震趴在地上的人們驚疑不定地抬起頭來,來不及抖落滿身的灰塵,便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黑色的旋風不見了。
漫天的風雪也停了。
烏雲散開,一個巨大的紅日躍然眼前,灑下一片金黃色的暖陽。無聲,無息。
一個修士忙不迭從傾塌的城牆廢墟中爬起來,不顧滿頭滿面的血,趴在斷垣處看向城外,而後發出一道狂喜的驚呼:「結束了!我們贏了!贏了!」
驚喜的狂瀾很快便席捲了四方城牆,無數激動的聲音交織成片。
「我們活下來了!」
「仙君在上!公主在上,神京守住了!」
「……」
妖獸皮糙肉厚,但唯獨不會構築防禦,於是城外那浩浩蕩蕩的妖獸大軍,竟已十去其七,剩下的那些也大多受了傷,再難成氣候。
四野之上,一片嗚咽。
妖獸們褪去了瘋狂的戰意,感傷著同伴的逝去,一時間竟茫然無措。而修士們很快也從狂喜中回過神來,轉身扒開廢墟,救出同伴。
「趙將軍,馬上帶兵去玉林台各處!救人要緊!」
「天姥山的仙君還在嗎?請回答!」
「還有人應聲嗎!」
匆忙的腳步在各個地方響起,青姑從妖獸堆里拉出了王子靈,劍閣的弟子們也紅著眼睛從一處斷牆下找到了戴小山,探到他微弱的鼻息,心中一緊。
「戴師兄!」
一顆丹藥喂下,卻不能教人完全放心。他們還記得陳伯衍也在附近,可怎麼找,都找不到他,一個個急得快哭出來。
還是沈青崖安慰道:「他定是去找阿秀了。」
話音落下,他整個人晃了晃,唇上毫無血色。旁邊有人想要扶他,卻被他婉拒,仍探出手,先行為傷者把脈。
大家看到他十指上遍佈的傷口,一時哽咽。
而此時此刻的陳伯衍,踉蹌著撲倒在孟七七身側,他想把人抱起來的,可奈何自己已經完全脫力。
孟七七喘著氣,也沒了動彈的力氣,道:「你怎的又把自己弄成這樣?」
陳伯衍:「疼。」
孟七七:「……小師叔今兒個疼不來你了……」
陳伯衍:「了。」
孟七七:「你閉嘴吧。」
陳伯衍閉嘴了,他真的連多說一個字的力氣都沒有了。好在阿秀還活著,否則他恐怕連活著的力氣都沒了。
孟七七到底還是心疼情郎的,伸出還能活動的小手指勾住了他的手,兩人肩並肩躺在地上,看著許久不見的藍天,倒也安寧。
隔了不知道多久,久到孟七七都快睡過去,終於有人來到他們的身邊。
周自橫負手望著這對青天白日的躺在一塊還手拉著手的小年輕,「嘖嘖」兩聲,一手一個把人扛到肩上。
只是他高估了自己,沒走一步就吐出一口血。
孟七七疼醒了過來,很感動,但仍忍不住埋汰他:「您行不行啊……」
周自橫氣得差點把人扔下去。
好不容易,三人回到了百花樓。孟七七艱難地轉動脖子,看到一張張熟悉的臉,再看到向自己奔來的小玉兒,終於露出一絲笑容,合上了眼。
大家都還活著,便足夠了。
一個月後。
大戰剛過,被損毀過半的神京還保持著當時的模樣,但寧靜與喧囂已經重新回到了這座城裡。
孟七七戴著冪籬慢悠悠地走在灑金街上,看著街邊重新開張的零落店舖,深吸一口氣,彷彿在這風中聞到了春日的氣息。
玉林台的花,應該快要開了吧。
他一路走,一路看,活絡著躺了一個月而有些僵硬的身體。
不知不覺間,他走到了城牆處。
東面的城牆塌了一半,正中的位置,便是那塊悟道石。孟七七走得有些累了,重新盤腿坐在這裡望向遠方,一時有些出神。
妖獸們都散去了,因為己方傷亡太大的緣故,他們並未追擊。於是那些妖獸都跑進了四周的山林中,如今也不知去了哪裡。
而隨著黑玉碑的碎裂,新秘境已成空談,人與妖獸,注定將要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接下去應該怎麼辦,是頤和最為頭疼的事情。
「今天又有人聯名上書請求頤和登基了。」陳伯衍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孟七七回頭望著他,道:「你怎麼那麼快就找來了?我才跑出來一會兒。」
陳伯衍將一件狐裘披在他肩上:「小師叔若不是三天兩頭想著要逃跑,我也不至於盯那麼緊。」
孟七七提起來就氣。
明明陳伯衍的傷看著比他重多了,可就是好得比他快。這也許是因為體質不同,可孟七七就是很氣,為什麼他可以下床自由行走,而自己就必須躺在床上,連吃飯都不能自己吃。
他又不是子鹿,十指都纏著紗布,像連體蘿蔔。
「公主殿下早晚要登基,她昨日還來與我商討神武司一事,瞧著竟像是要我去當那司長。」孟七七說著,挑了挑眉:「本仙君像是那麼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人麼?」
陳伯衍笑了笑:「不想當便不當。」
「對了,星竹小師妹今日好些了麼?」
「好些了。」
大戰後,沈星竹的神智愈發清醒,終於在半月前再度化成人形。只是她的記性變得有些不大好了,心智也似個沒長大的孩童,總是黏著沈青崖。
孟七七是有私心的,所以沈星竹是妖獸一事暫時被瞞了下來。畢竟這是關內,知道此事的人並不多,他們大可以對外宣稱沈星竹與沈星舟並非親兄妹。
要保下沈星竹,對於如今的他們來說並非難事,只孟七七心中還有一個疑慮。
「你說……屈平真是那個王麼?」
陳伯衍沒有立刻答話,過了許久才道:「也許是,也許不是。」
模棱兩可的答案,正應對著兩人心中的疑惑。可這個疑惑,終究難以驗證,而如今這世道,人與妖獸共存,便注定要在不斷的紛爭中尋求平衡。
長路漫漫,他們將要面對的問題,可能還有更多。
「路漫漫其修遠兮啊……」
孟七七喃喃感嘆著,目光掃過城外的某個地方,望著那一片新起的碑林,臉上慢慢露出一絲肅容。
那兒曾經是一片花海,傳說中堯光將所有的叛軍賊子都埋在那裡。千年過去,花都枯萎了,那裡就成了亂葬崗。
而今,無數墓碑林立其上,無言地訴說著大戰的慘烈。
「子鹿來了。」陳伯衍道。
孟七七回頭看到沈青崖,目光掃過他已經拆了繃帶的手指,調笑道:「你怎的跑出來了,星竹小師妹竟肯放人?」
沈青崖笑得溫和:「她剛睡下。」
孟七七撇撇嘴,身子一歪靠在陳伯衍的大腿上,仰頭無辜地衝他眨眼間:「芳君啊芳君,你看人家子鹿兄,對小師妹多好。」
陳伯衍無奈。
三人笑鬧著,末了,沈青崖道:「過些時日,我打算帶她四處去看看,先回天姥山,再一路往西去。」
孟七七頓了頓:「你都想好了?天姥山還需要你,有我和芳君在,你大可不必……」
「我相信你們,阿秀。」沈青崖搖頭:「可我也想與她遊歷四方,你還記得當年我曾說過,想要編一本《草木志》麼?或許現在就是實現願望的時候了。」
聞言,孟七七沉默良久。
陳伯衍抬手揉了揉他的發頂,目光與沈青崖交匯,見他雙目一如當年那般澄澈,不禁會心一笑,道:「不論你走到哪裡,當記得我與阿秀在等你歸來。」
「好。」
沈青崖笑著,孟七七也終於釋然,拍拍屁股站起來,與兩人並肩而立。
遠方的紅日,依然很大,大如傾天華蓋。
但這一次它是暖的,金黃色的暖陽照在三人身上,將他們的影子在斷垣殘壁上無限拉長。
遠處的金滿靠在欄杆上,喝著從地下挖出來的百花樓的陳釀,哼著不成調的小曲遙望三人的背影,驀地想起了一念和尚臨死前說的話。
他問:「你真的覺得你做的對嗎?」
金滿嗤之以鼻。
自古對錯無定論,正邪如狗屁,成王敗寇,不外如是。
不過……或許新的朝代,會有新的故事?
金滿回眸,望向鋪滿霞光的灑金街。百姓們已然打起精神,從悲傷中走出來,開始熱火朝天地重建神京。
英姿煥發的禁軍打長街走過,在告示欄貼出了新的通告。
新帝登基,將重開恩科,以補全六部的巨大空缺。
所有的事,似乎都在往好的方面發展。
一身華裳的頤和站在天寶閣上眺望著她的城,卻不由再次想起了當年的玉林台春宴。恩科之後,當莘莘學子們再聚玉林,不知又會有哪一個,再次發出驚世之言?
「殿下,戴仙君到了。」
婢女如笙依舊陪伴在頤和的身側,她回眸瞧著她,壓下心中綿長的傷感,道:「請他過來吧,那件事他許是已經擬出詳細的章程來了。還有,替我準備筆墨。」
「是。」如笙恭敬作答。
不一會兒,筆墨備好,頤和站在書案前凝思良久,才鄭重下筆。筆走龍蛇,勾勒出三個大字——
神武司。
(正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故事到此結束了,照例囉嗦幾句。
我在這篇文初期就說過,這是一篇時間跨度很長、人物眾多所以篇幅也很長的故事。這個時間跨度,就是堯光在世的千年光陰。故事從他開始,也由他結束,現在,該開啟新的篇章了。
那一定是一個全新的故事,新一代人在災難中成長,磕磕絆絆地摸索共存之道,最終與妖獸達到共生。也許這會花費更長的時間,無論對於頤和,還是戴小山這些新領袖來說,都是很大的挑戰。神武司最終能否壯大,小師妹又會面臨什麼樣的抉擇,這裡面有太多的故事可以寫,但這些都是後話了,所以我要講的故事就到此為止。
這篇文耗費一年,正文一百零九萬字,越寫越磕磕絆絆,中途因為節奏問題也一度陷入糾結,非常感謝大家的支持,讓我堅持了下來。雖然到後面看得人很少,哭唧唧。
番外不會很多,暫定一個小玉兒遇到孟七七的故事,交代一下他的眼睛。至於結局之後的事,前面也說了,那是一個新故事了,所以可能不會多涉及。
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