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爸爸到底做了什麼?」
深夜,童羽裳在客廳開一盞燈,迎接父親進門。他一進來,她捧上熱茶給他,便忍不住開口問歐陽俊傑的事。
童父坐在沙發上,沈默地啜著茶,聽女兒敍述今晚和少年的巧遇及對話。
「他爸爸是不是常常打他?」
「是俊傑告訴你的?」
「他其實沒說什麼。」童羽裳搖頭,在父親身旁坐下。「我問他臉上的傷口怎麼來的?他說是因為他爸。我嚇一跳,再追問下去,他卻什麼也不說了,我想他應該是後悔說溜了嘴吧。」
「我想也是。」童父歎氣。「那孩子個性很強的,也不大說話,就算受了什麼委屈也不會跟別人說。」
「那到底是不是他爸打他的呢?」童羽裳焦急地問。
「我想是吧。」
真的是?童羽裳瞠大眼,憶起歐陽俊傑不小心吐實時,那蒼白又懊惱的神情,心口微微擰疼。
「其實我也是無意中發現的。有一次我帶他跟一群孩子打籃球,他撩起運動衫的時候,我看見他身上有多處瘀傷,後來我問他,他說是跟同學打架,我知道他在騙我。」
「為什麼?」
「你不曉得那孩子是空手道高手吧?」童父望向女兒,眼中隱隱掠過不忍。「普通孩子根本沒辦法接近他,又怎麼可能把他打到全身瘀傷?」
「可是——」童羽裳悵然,還是不願意相信那麼倔強的男孩,原來一直承受家暴的陰影。「就算真的是他爸……為什麼他爸要那麼做?」
「這我就不清楚了。」童父搖頭。「俊傑他家其實很有錢,他爸是個有名的企業家,我一開始也懷疑自己的推測,那麼衣冠楚楚的一個紳士怎麼可能對自己的孩子施暴?不過後來,我愈來愈覺得,俊傑之所以會那麼叛逆,都是因為他爸的關係。」他頓了頓。「至於他爸會那樣對他,可能跟他媽有關吧?」
「他媽媽怎麼了?」
「聽說跟人跑了。」童父黯然低語。「聽說在俊傑剛出生後不久,因為歐陽先生生意做得不順利,瀕臨破產,太太就跟另一個男人跑了。」
「難道是因為那樣,他爸才把氣出在他身上嗎?」童羽裳不敢相信地推測。
「大概是吧。」
「怎麼可以?!」童羽裳激動地揚高聲調。「這太不公平了!又不是他的錯,他爸怎能把氣出在他身上?怎麼可以那樣對他?」
「羽裳……」童父皺眉。女兒的憤慨令他有些驚訝。
「爸,這樣真的太過分了!你說我們應該怎麼幫他?」
「羽裳!」童父低聲喝道,握住女兒的肩,眼眸不贊同地凝視她。「你怎麼了?這些不關你的事,別管那麼多。」
「爸!」
「你幫不了他的。就連我,也不確定該從何幫起,雖然我們可以請社福機構去做調查,但如果俊傑自己不承認有那回事,誰也沒辦法幫他。」
「那怎麼辦?爸,總不能這樣就算了吧?想想辦法啊!」
「羽裳,你太激動了!」童父制止女兒,眉峰聚攏。「你怎麼了?俊傑的事跟你沒關係的,你該不會……對他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吧?」
「什麼?」
「你該不會喜歡上人家了吧?」童父嚴肅地問。
煙花,在童羽裳耳畔聲聲爆響,她聽著,臉頰彷佛也讓花火映紅。「爸!你在說什麼啊?」
「你忘了我以前跟你說過嗎?那些會出入少年法庭的孩子背景都很複雜,有些比你想像的還要壞,你應付不了他們的,他們跟你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我知道。」所以父親從來不準許她到辦公室去找他,也從不把自己負責觀護的少年犯介紹給她認識,甚至帶回家來。
歐陽俊傑是唯一的例外。
「要不是我那天身體不舒服,我也不會讓他送我回來的。」童父懊惱。「早知道我不讓你帶他讀經了,我不該讓你們有機會接觸的。」
「可是你相信他不會傷害我,對嗎?」童羽裳直視父親,眼眸清澈。「如果爸真的覺得他是那麼壞的孩子,你再怎麼身體不舒服也不會讓他送你回來的,不是嗎?」
童父怔然,半晌,苦笑地點了點頭。不傀是他女兒,畢竟是瞭解他的。
「爸,你別誤會,我對他沒什麼,只是把他當弟弟而已。」童羽裳柔聲解釋。「今天如果他是我在學校裏認識的朋友,你還會反對我關心他嗎?上帝不是也希望我們幫助需要幫助的人嗎?」
「如果你有辦法幫俊傑,我當然不反對,不過你沒辦法的。」童父放開女兒的肩,捧起茶杯。「總之你別管他的事,以後也別再接近他了。」
「可是……」
「他雖然本質不壞,但是耍起狠來也是很可怕的。聽爸的話,羽裳,以後離他遠一點,就算在路上碰見了,也別插手管他的事,知道嗎?」
父親都這麼交代了,童羽裳再想辯解,也只能把話吞回去。她咬唇,不情不願地點了頭。
「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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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許再接近他。
這是父親下的令,童羽裳必須遵從。
事實上,就算她想再接近歐陽俊傑也沒法,她根本不曉得他住在哪裡,不知道他的聯絡方式,連他念哪間學校,也不清楚。
不能再見面了。
不知怎地,想到以後再也無法見到那個有張天使面孔的男孩,她的心房就空空的,彷佛有人推著怪手挖走一大塊。
這感覺,很像她獨自在家的時候,經常在咀嚼的滋味。
這感覺,或許也是,寂寞。
她覺得奇怪,見不到那男孩,她竟然會感到寂寞,竟然會呆坐在書桌前,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和他的每一句對話。
她甚至懷念他帶著不屑之意的輕哼,總是把她氣得半死的哼聲,回味起來竟是那麼妙趣無窮。
她是怎麼了?
童羽裳幽幽歎息,從書桌前起身,捧著馬克杯,到廚房裏替自己再泡一杯熱茶。
這天,又是一個獨自在家的星期六,本來應該為了期末考而用功,她卻是眼觀鼻,鼻觀不了心,心似乎不翼而飛了。
她苦笑,啜飲著熱茶,正想回房時,電話鈴響,從警局送來一個令她震撼的消息——歐陽俊傑又跟人打群架了!
「童先生交代過,如果這孩子發生什麼事要我們立刻通知他。」警員說。
「可他現在不在……」
「沒關係,我們已經通知他的家人來接了,你只要轉告童先生一聲就行了。」
「嗯,我知道了。」
掛斷電話後,童羽裳有片刻征仲,她捧著茶,傻傻地坐上沙發。
警察說,已經通知他的家人去接他了,會是誰呢?他父親嗎?
他該不會又被自己的父親痛揍吧?
一念及此,童羽裳忽然坐不住,驀地跳起身,放下杯子,隨手抓了錢包和鑰匙便沖出家門。
她招手叫計程車,只花了二十分鐘便趕到警局。在門口,她猶豫著該怎麼說明來意,在原地徘徊一陣後,一道纖瘦的身影解決了她的麻煩。
是歐陽俊傑。他抿著唇,面無表情地走出警局,身邊站著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婆婆,老婆婆嘗試牽他的手,卻讓他給甩開了。
童羽裳快步上前,他抬眸一見是她,明顯地一愣。
「嗨。」她微笑打招呼。
「你怎麼來了?」他瞪她,眼神帶著幾分懊惱,又似乎有些許自慚形穢。
「我來接你。」
「你又不是我什麼人,來接我做什麼?」
她沒回答他的問題,轉向他身邊的婆婆。「你好,我是俊傑的朋友。」
「啊,你好。」老婆婆趕忙跟她點個頭。「我是阿傑的阿嬤啦。」
他有外婆?她訝異,卻沒忘了對長輩的禮貌。「阿嬤你好。」
「你好你好,你來看阿傑喔?」老婆婆笑問,看來很高興有人關心她的外孫。「我想阿傑一定肚子餓了,正想帶他去我家吃飯說,你也一起來吧。」
「好啊,那我先謝謝阿嬤了。」童羽裳笑著答應,假裝沒看到歐陽俊傑朝她橫來一眼。
三人搭上計程車,很快地來到阿嬤住的老公寓,見到室內狹窄的空間、破舊的傢具,以及斑剝落漆的牆面,童羽裳暗暗驚訝。
歐陽家不是很有錢嗎?為什麼歐陽俊傑的外婆會一人獨居在這樣的陋室?難道歐陽先生恨自己的妻子,恨到連岳母大人都不願意照顧嗎?
畢竟,那也是他兒子的外婆啊!
「你看什麼看?」歐陽俊傑發現她驚愕的視線,許是猜出了她的想法,不悅地粗聲質問。
「啊。」她連忙收回打量的目光。
「哪,你們兩個在這裏坐一下,我去廚房煮個面,很快就好。」阿嬤熱情地招呼兩人在客廳坐下後,逕自進廚房。
兩個人,各據客廳兩張籐椅,沈默地對望,氛圍尷尬。
「你到底來做什麼的?」淩銳的聲波劃破空氣,直朝童羽裳逼來。
她咳兩聲,厚顏地裝天真,裝看不懂他冷峻的神情,還回他一抹蜜笑,甜得令他一怔。
「你又跟人打架了?沒受傷吧?」
「要你管!」
「我是關心你。」
「不用你關心。」
「你這小鬼!怎麼那麼彆扭啊?」她起身來到他面前,氣呼呼地雙手叉腰。「我不是說過了嗎?要你別跟人打架,萬一受傷了怎麼辦?」
「我不是也跟你說過了嗎?我要是認真想打,根本沒人能靠近我。」他冷峭地撇撇唇。「受傷的只會是他們,不是我。」
「我知道你空手道很厲害、很強,普通人打不過你,可是——」她停頓,強掛上臉的說教面具崩落,露出一絲無奈。「你就不能為關心自己的人多想一想嗎?你這樣三天兩頭在外頭闖禍,難道不怕你阿嬤傷心嗎?」
他一窒,眼神倏地陰暗,半晌,倔強地回話。「那也是我家的事,不用——」
「不用我管,對嗎?」清淺的微笑蕩漾著,如月光掩映下的湖。
溫柔的、深邃的、包容無限的湖,像母親一樣的湖。
他呆看著她,瞬間,心跳急速奔騰起來。
「你認命吧,我這人就是雞婆,就偏偏要管你。」她笑著敲他的頭。「誰教你那天要送我爸回家,又聽我唱歌,活該被我纏上。」
看著她巧笑倩兮的容顏、他耳畔不由得迴旋著那天她的歌聲。
她的歌聲,很美,透明而清澈。
那首歌叫什麼來著?〈愛的真諦〉?聖潔而美麗的曲子,不適合他。
但不知怎地、自從聽她唱過後,他便無法忘懷、偶爾在夢中,他會發現自己正輕哼著那首歌。
歐陽俊傑斂下眸,抿唇。
不,他不能脆弱,不能動搖,不能讓花了這麼多歲月、一磚一瓦砌成的心牆,輕易讓眼前這個像母親一樣的小偷,給撬開一個大洞。
不能讓她靈巧的身子鑽進來,絕對不能……
「吃面。」待歐陽俊傑回神時,手上已經多了一碗面,是童羽裳遞給他的,她自己手上也捧了一碗。「你阿嬤煮的面很好吃喔,多吃點。」
她笑著對他眨眼。
他捧著面,怔怔地瞧著她大口大口地吃面,又看了看一旁的阿嬤,凹陷的老眸也正注視著他,隱隱閃著淚光。
他心一扯,不敢再看,埋頭吃面。
面很好吃,是他習慣的口味,每次阿嬤來警局接他回來後,總會像這樣下一碗面給他吃。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一再令老人家傷心,他相信阿嬤一定對自己很失望,可她從來不曾責怪他,只是默默地接他回家,煮麵給他。
歐陽俊傑咬著牙,一口一口,將阿嬤說不出口的愛吞下去,也把所有的懊悔與自責,都封鎖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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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果然纏上他了。
自從那天從警局跟著他回阿嬤家後,她便常常翩然來訪,還讓阿嬤打電話叫他也過來。
起初幾次,他不想理會,冷淡地掛電話,她卻鍥而不捨,一而再、再而三地下奪命追魂Call。
他惱了,本想到阿嬤家痛駡她一頓,沒料到一見到她,讓她甜蜜蜜的笑容一哄,心不知怎地便軟了,滿腔怒言也卡在喉嚨出不來。
怎麼會這樣?為何就是拿她沒辦法?簡直見鬼……
「聽說你期末考那天沒去,要補考?」心神不定之際,她清甜的聲嗓偏還要不識相地折磨他。
歐陽俊傑揪攏眉葦,瞪她。
「快點!不是要你把參考書帶來嗎?快打開。」她像是已經看慣了他怒意炯炯的眼神,絲毫不以為意,玉手竟還不知死活地拍拍他的頭。
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哪,我們先復習哪一科?英文?還是數學?」
都不必!她看不出來他現在只想吼她一頓嗎?
「我看先復習數學好了,來,你先做這些習題。」
「不用做了!這些題目我都會。」他狠狠白她一眼。
「真的假的?」她皺皺鼻子,擺出一副不相信的表情。「別跟我吹牛喔,真的寫出來再說。」
「我說不用了!」
「給、我、寫!」一枝鉛筆硬塞到他手上。
他火大,瞪著那枝黑色鉛筆,只要兩根手指,他就能把這枝鉛筆折斷,她那隻柔若無骨的手也一樣,根本不必使什麼勁,就能讓那纖細的手腕痛得唉不出來。
「你到底寫不寫?」
他眯起眼,想像著將那手腕折斷的滋味。
「歐、陽、俊、傑!」
「別叫我的名字!」他粗聲低吼。他討厭這個名字,他不是「俊傑」,也不想做那個變態父親心目中的「俊傑」。
「不叫就不叫,那你乖一點,快寫好不好?」硬的不行,她來軟的。「我只是想確定一下你的實力啊。你不是說自己很厲害嗎?」
她真的當他是小鬼嗎?還軟硬兼施哩!
他沒好氣地搬撇嘴,手上的筆卻像安裝了自動程式,自行飛舞了起來,沒幾分鐘,便解完一頁習題。
這樣的神速令她讚歎。「哇!好厲害。」
他不理她,翻頁繼續挑戰更難的習題,一樣是唰、唰、唰、唰,快刀斬亂麻。
「好了好了,我了了。」她舉起雙手,表示投降。「我知道你數學很行了,我們換一科,復習英文怎樣?」
他冷笑,隨口背誦一段英詩。
「DarllingIlisten;and,formanytime,IhavebeenhalfinlovewitheasefulDeath.」
她愣住。「這什麼?」
「濟慈的詩,〈夜鶯頌〉。」
「什麼意思?」她完全聽不懂。
「我在黑暗裏傾聽,多少次,我幾乎愛上了靜謐的死亡。」他淡漠地翻譯。
愛上了……靜謐的死亡?童羽裳悵惘。
她不喜歡這樣的詩,一個國中生也不該將這樣感傷的詩句記在腦海裏。
「你還要教我讀英文嗎?」他諷刺地問。
粉頰霎時緋紅。「你一定要這麼少年老成嗎?你才十三歲,拜託你像個十三歲的孩子好不好?」
「我已經十四歲了。」
「你滿十四了?什麼時候?」
「上禮拜。」
「那你怎麼不早說?」她嬌嗔地橫他一眼,跳起來,揚聲喊:「阿嬤、阿嬤,你知道阿傑上禮拜過生日嗎?」
「我知道啊。」阿嬤從廚房走出來。「可是我們阿傑從來不過生日的。」
「那怎麼行?生日本來就應該熱鬧地過啊!這樣吧,阿嬤,你準備些好吃的,我現在就去買蛋糕。」
「你要買蛋糕?」阿嬤驚訝。「可是——」老眸猶豫地瞥向緊繃著一張臉的外孫。
「你怕他不高興?管他的,反正他從來也沒高興過!」童羽裳對歐陽俊傑扮鬼臉。「我去買嘍!」
她抓起錢包,瀟灑地走出門,留下一老一小,瞠目瞪著她背影。
半晌,阿嬤轉向歐陽俊傑,唇角牽開笑,感歎地低語:「阿傑,這個姊姊對你真的不錯。」
他不以為然地輕哼,卻也沒反駁,默默地轉回頭,抓起桌上一本參考書,隨手亂翻。
二十分鐘後,童羽裳拎著一個黑森林蛋糕,笑嘻嘻地回來了。
他板著臉不理她,她也不介意,和阿嬤兩人快活地忙碌著,佈置了一桌好菜,將蛋糕擺在餐桌正中央,點上蠟燭。
她要阿嬤跟她一起唱生日快樂歌,阿嬤扭捏著不好意思唱,她只好獨唱,清亮的歌聲如春日流水,一束束沁入他心頭。
她要他許願,他不肯許,她便自作主張替他許下補考過關、身體健康兩個願望,至於第三個願望,她只是笑著,不肯說出來。
「說出來就不靈了啊。」她說。
「你白癡啊!」他冷嗤。「是我的願望,你藏在心裏有什麼用?」
「我既然代替你許願,當然要幫你好好收藏這個心願啊。」櫻唇彎彎,明眸燦燦。「你放心,這個願望我會替你好好守著,一定會讓它實現。」
「無聊!」他低聲斥她,臉頰卻不由自主地有些燙。
他懊惱地咬牙,別過頭,不許自己天生就過分俊俏的臉龐染上紅霞——他已經長得夠像女生了,若是再動不動就臉紅,豈不男子氣概盡失?
「咦?阿嬤,我有沒有看錯啊?阿傑好像臉紅了耶。」
糟糕!他悚然僵住身子。被發現了!
「喂,你轉過來,我看看。」玉手不安分地捧住他的臉,柔膩的觸感教他心慌,強迫他轉過來的動作更讓他意亂。
他駭然,一把甩開她的手,彈跳起身。
「我去洗手!」
倉皇拋下一句後,他飛也似地轉身,一下子便人去影滅,簡直可以用落荒而逃來形容。
追過來的,是一串清脆笑聲,如掛在簷下的風鈴,在靜謐的夏日午後,叮噹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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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最近心情好像不錯。」
深夜,歐陽俊傑回到家,偌大的豪宅裏,只有門前亮著一盞燈。知道傭人都睡了,他不想吵醒他們,拿出鑰匙卡來靜靜刷過安全鎖。
進了大門,書包暫且擱在玄關鞋櫃上,他正哼著歌脫鞋時,一道清冷的嗓子忽地在他身後揚起,激起後頸幾粒雞皮疙瘩。
他僵住,慢慢轉過身來。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線條嚴厲的臉孔,眼眸細細的,似是張不開,卻透出不可逼視的可怕力道。
「爸。」他輕喚一聲。
「這麼晚回來,」歐陽耀祖瞪著兒子。「又上哪兒鬼混去了?我不是警告過你,要是再被抓進警察局一次,我就跟你斷絕父子關係!」
「我去外婆家。」他低聲解釋,將名牌運動鞋擺入鞋櫃,扁扁的書包甩在肩上。經過父親時,他聞到一股濃濃的酒臭味,知道父親又喝酒了,他一顆心直往下沈。
「你又去那裏做什麼?」對兒子這個答案,歐陽耀祖同樣不滿意。「我不是叫你離那個老太婆遠一點嗎?」
「她是我外婆。」
「她不是!」歐陽耀祖猛然怒吼,眼中迸出紅光。「跟那種下賤人家攀什麼親戚關係?」
歐陽俊傑倔強地抿唇,不語。
他愈是反應冷漠,歐陽耀祖就愈火大,手臂揪住兒子衣領,粗魯地把他往牆邊撞。「你給我站好!我有話問你。」
他僵硬地站著,瘦削的身子如一根竹竿。
他站好了,歐陽耀祖卻像忘了自己要問話,逕自拿起威士忌酒瓶,為自己斟了一杯酒,也不加冰塊,就那麼一飲而盡。
然後,又一杯,再一杯。
歐陽俊傑蹙眉注視著父親,猜測著是什麼原因讓他如此發了狂似地酗酒。大概是公司最近的業務不太順利吧,他聽說最近房地產不景氣,前陣子又錯失一個重大工程的標案。
也或者跟女人有關。
跟在父親身邊的女人來來去去,一個比一個貪婪,父親常為了打發那些天文數字的帳單感到煩躁。
又或者,只是單純酒癮發作了,積年累月地酗酒,酒精早成為父親最好的朋友,一日不能相離。
「你過來!」父親招手喚他來到面前,斟了一杯酒強硬地塞進他手裏。「陪我喝!」
他接過酒杯,猶豫地在手裏把玩。
「喝啊!」
他舉杯,學父親一口飲盡,嗆濃的酒精如烈火在喉間燒灼,他連眼也不眨,任那異常的灼痛感從喉腔蔓延至胸口。
「很好。」歐陽耀祖滿意地點點頭,搖搖晃晃地又替他斟滿酒杯。「再喝一杯。」
這次他沒一絲猶豫,一口喝幹,黯淡的眼,注視著空蕩蕩的酒杯。
總有一天,他會跟父親一樣變成一個不折不把的酒鬼。
「馬的,才喝兩杯臉就紅了!你是不是我歐陽耀祖的兒子啊?馬的,你這張臉簡直跟那個婊子一個模樣!」
無情的掌刃砍過他頰畔,劃下幾道紅痕。
他站定在原地,一動也不動,不閃躲,任父親發洩。
他曾經躲過,換來的只是更多肢體的鞭笞與言語的撻伐,不如不躲,讓一切儘快結束。
可這回,他的隱忍反而令歐陽耀祖更加不悅,怒氣在酒精的助燃下,引發一場強烈的火災,將理智全燒成灰。
「你怎麼不反抗?你以為你像女人一樣裝可憐我就會同情你嗎?別像個孬種畏畏縮縮的!說話啊!幹麼一聲不吭的?馬的,有時候我真懷疑你會不會根本不是我兒子,是你那個人盡可夫的媽在外頭生下的野種!」
毫無理性的咒駡,隨著拳打腳踢,字字句句都落在歐陽俊傑心上,他身體不覺得痛,心,也不覺得痛。
已經麻木了。他只希望這一切快點結束……
「明天我會找幾個女人來教你!」最後撂下的這句話連同一記硬實的拳頭一起擊向他腦子,他有些神智暈沈。
「什麼、女人?」
「教你長大的女人。」歐陽耀祖冷冷勾唇,像品味著什麼笑話似的,笑得陰邪。「我會要她們把你教成一個真正的男人。」
歐陽俊傑聽著,起先一陣茫然,接著,悚然領悟。
不會吧?父親該不會是打算強迫他跟女人上床吧?他胸口發涼,憶起十二歲那年,他無意間撞見父親和某個女傭在房裏做愛,後來,那個女傭竟趁四下無人時試圖引誘他……
他驀地一陣噁心,在父親張狂的嘲笑聲中,踉蹌地沖上樓,躲回自己房裏。
房內一片漆黑,他連小燈也不開,整個人趴在床上,雙手緊拽著床單,試圖平復過於激動的心韻。
他才十四歲,父親到底希望把他教成一個什麼樣的男人?一個酒、色、財、氣,樣樣都來的男人嗎?
那不是人,是野獸,父親希望他成為野獸嗎?
或者,他早已經是一頭小野獸了……
胸口一股血浪翻湧著,他不自禁咳了咳,感覺舌尖嘗到幾許血腥味,不知是因為情緒太過激昂,還是方才被父親打的,他咬住牙關,想把嘔出來的血給咽回去,嘴角卻還是溜出一絲血。
他顫著拇指想抹去嘴角的鮮血,溫熱的液體卻不停地、不停地流出來。
他放棄了,無神的眼盯著床邊的電話。
他想打電話,想找一個人,想聽那人溫柔地對他說話,唱歌給他聽。
那人如果知道他受傷了,一定會很心疼很心疼的,他想像著自己讓她緊緊地摟在懷裏,想像著自己在她慈愛的凝視下,安詳地入睡。
他想找……媽媽……
「媽媽。」他念著這個從來不曾有機會對任何人喊過的稱謂,忽地再也忍不住,粗嘎地、心砰地笑了出來。
活著要幹麼?到底一個人,是為什麼而活著?
不開心的時候,就儘量做一些讓自己快樂的事。
溫潤如春水的嗓音,拉扯他心中最柔軟的那根弦。
快樂?什麼最能令自己快樂?
或許,答案就在她身上——
他深吸一口氣,凝聚全身力量抬起手,探向床邊的電話,在距離僅有一寸之遙時,一串急促如催魂的敲門聲驀地響起。
「笨兒子,你在做什麼?出來陪我喝酒!」
他閉上眼,手臂頹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