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羅讓盛情邀請,神情懇切,彷彿余希聲不喝就是莫大的罪過。但後者並不動容,思路清晰,先是把目光從地上擺著的十瓶青島啤酒上掃過,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能耐,然後在羅讓拿起酒瓶倒酒時,一把按住自己杯口,冷靜而堅決地說:「我不能喝酒。」
羅讓身體前傾,皮笑肉不笑:「真不能喝?」餘光瞥到余希聲抖了一下的小拇指,他心裡一樂,更是打定主意要把這杯酒勸下去。
余希聲一口咬定不能喝酒:「我是一杯倒。」
「一杯倒。」羅讓把酒瓶子往桌上一懟,「砰」一聲,磕出好大的聲響,酒沫從瓶口湧出來,順著瓶身流到了桌上,「沒聽說過。」他笑道,「余老師不肯喝,是看不起我,看不起我不要緊,你不能看不起郭留連。」
余希聲道:「郭留連是我的學生,我沒有看不起他。」
羅讓道:「你不喝,就是看不起他!」
余希聲不理解羅讓的強盜邏輯,疑惑道:「你是不是還沒喝,就已經醉了?」
羅讓哂笑兩聲,剛要說話,服務員過來上菜,連著上了六七盤,頓時把不大的桌面佔滿了。余希聲趁機招呼羅讓吃菜,還關心地問他:「餓壞了吧?」
羅讓就是看不慣他這副「拿喬」的模樣,才逼著他喝酒的。本來服務員一打岔,羅讓說不定就放過他了,誰知道他又拿這個表情看自己。你自找的,羅讓想著,舉起啤酒瓶就灌了小半瓶。
余希聲就不懂了,不是說好開車不喝酒的嗎?他不知道羅讓這是氣性上來了。
羅讓以前被叫過「瘋狗」,打架不要命,橫下心就敢跟人拚個你死我活,這時也是犯倔了,心想你余老師這麼愛教育我,我就看看你喝醉了還能不能教育人。於是羅讓把剩下大半瓶酒往余希聲跟前一撂,抹抹嘴,說:「你看著辦吧。」
余希聲沒聲兒了。
雖說他身份是老師,平日裡大家都尊敬點,但該懂的人情世故他也得懂。羅讓已經喝了小半瓶了,酒就放這了,他要真一口不喝,太不像回事。
余希聲抬頭看了羅讓一眼,只見後者面無表情,眼中毫無笑意。不過下一秒的一個酒嗝,似乎讓羅讓的氣勢弱了三分。
余希聲歎了口氣,抽了張桌上擺著的餐巾紙,把啤酒瓶身上的酒液擦乾淨了,又把自己的餐具都用熱水燙了一遍,才倒了一杯酒,看著杯中金黃的液體說:「我沒喝過酒,要是醉了出洋相,不要見怪。」
羅讓這才露出一絲微笑,道:「不見怪。」
余希聲點點頭,微微皺著眉,就像喝中藥似的,端起酒杯閉著眼睛一股腦灌進喉嚨裡去了。
羅讓見狀,心裡也有點沒底了。還真有人二十來歲了酒都沒喝過一口?不會出事吧?有的人酒精過敏,別說一杯,一滴都能去了半條命,這他是知道的。他觀察著余希聲的表情,心說只要余老師有一丁點不對勁,他就立刻把人抗去縣醫院。
誰知道,劇本不按常理來。看著斯斯文文的余老師喝完了平生所喝的第一杯酒,整個人哆嗦了一下,隨即睜開了眼睛,若有所思地回味了一番,然後就在羅讓震驚的注視下,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羅讓見他立馬就要喝第二杯,小心翼翼道:「你還好嗎?」
「好呀。」余希聲道,雙手捧著酒杯,用和第一杯時完全不同的享受表情喝完了第二杯,眼神都開始發亮了,「酒,」他倒第三杯時,評價說,「挺好喝的。」
羅讓:「……」
羅讓看見他一杯一杯的喝酒,都快以為這青島啤酒突然變成瓊漿玉液了,好奇地也給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一口,仔細品品,還是那個味,一點沒變。
再看對面,余老師把杯子倒得滿滿的,先湊到杯沿,輕輕啜一口,再用雙手舉起杯子,抵在唇邊,仰頭一飲而盡。
羅讓狐疑道:「好喝嗎?」
余希聲肯定地點點頭:「真的好喝。」說著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難不成他那杯子抹了蜜?羅讓想,瞅瞅自己的杯子,再瞅瞅余希聲的杯子,手在兩個杯子間比劃了一下,說:「我們換換?」
「嗯(↗)~嗯(→)~」余希聲搖了搖頭,微笑著握緊了自己手中的杯子。
羅讓一愣,覺得余希聲不太對勁,試探道:「余老師,你醉了嗎?」
「沒……」余希聲摀住嘴巴,打了個酒嗝,然後放下手,又緊緊握著自己的杯子,生怕羅讓過來搶走似的,微笑著說,「我沒醉。」
很好,羅讓百分百確定了,余老師醉了。
看了看桌上還沒見底的一瓶酒,和地上紋絲未動的九瓶,羅讓決定給余老師記下了,不是一杯倒,是三杯。
羅讓就高興了,看著余希聲想,你還裝得挺像,看我怎麼揭穿你的真面目。俗話說得好,酒後吐真言嘛。
不過羅讓也不敢莽撞,先湊余希聲面前,試試他:「余老師,你看我是誰?」
余希聲端端正正坐著,眼睛亮亮的,除了帶點兒水霧,一點看不出喝醉的模樣。見到面前有人,他有模有樣地打量了一番,認真思考了片刻,微笑道:「你是狗子。」
羅讓懷疑自己聽錯了。醉得再厲害,你是人是狗分得清吧?於是他不甘心地繼續問道:「你再仔細看看,我是誰?」
余希聲很聽話,仔細看了看他的臉,然後確定地說:「沒錯,是狗子。」
羅讓:「……」
羅讓開始覺得,把余希聲灌醉不是個好主意了。可他看看那一瓶仍有剩餘的青島啤酒,又覺得自己很冤。他都沒來得及開始灌,余希聲就把自己喝暈了,這能怪他嗎?
羅讓告訴自己,別跟醉漢一般見識,於是拿起筷子,開始吃菜了。但是醉漢都是沒有醉漢的自覺的,余老師握著酒杯,微笑著打完酒嗝,肚子空了,也要吃東西了。
「我要吃茄子。」余希聲對羅讓說。
羅讓道:「想吃就吃,沒人攔著你。」說著夾了個茄子,準備自己吃。
余希聲卻適時地張開嘴:「啊——」
羅讓:「……」
余希聲閉上嘴,問羅讓道:「怎麼了?」
羅讓跟他講道理:「你不是小孩了,想吃什麼自己夾,不要讓我喂。」
余希聲「哦」了一聲,看著挺乖的,好像也把話聽進去了,可「哦」完就沒下文了,就垂著腦袋,手裡玩著杯子,好像被人欺負了似的。
羅讓一口茄子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筷子在空中僵了半晌,見余希聲是沒有抬頭的意思了,沒辦法,只好說:「好了,這個茄子給你吃。」余老師喝醉酒了就這脾氣?小孩似的。
果不其然,如羅讓所料,聽到這句話余希聲就抬起了頭,微笑著張開了嘴,伸出紅艷艷的舌尖,捲走了羅讓筷子上的茄子,心滿意足地吃了起來。
羅讓看了看余希聲沾上酒液後顯得亮晶晶的嘴唇,再看看被余希聲舌尖舔過的筷子尖,心思就不在吃飯上了。都說要燈下看美人,從前他不懂,今晚,在這小飯店昏暗的燈光下,看著余老師唇紅齒白的模樣,他突然懂了。老一輩的說法是不錯,有經驗。
「余老師,」羅讓一開口就發現自己聲音有點沙啞,趕緊咳嗽兩聲,自覺恢復正常了,才繼續說,「你還想吃什麼?」
余希聲看著桌上的菜,舔了舔嘴唇,羅讓忍不住也跟著他舔了舔嘴唇,可舔完,卻覺得嘴唇更干了,連帶著喉嚨,也幹了起來。
余希聲想了想,說:「還要吃山藥。」
羅讓便夾了一筷子山藥給他吃。
接下來余希聲又要吃豆腐、竹筍、小青菜,羅讓都一一夾給他吃了。這麼吃了幾輪,余希聲有點口渴,又倒了杯酒喝。羅讓本來想攔著他,給他倒杯水解解酒,在看到他手伸向酒瓶子的時候,動作卻慢了一拍,不知是出於主觀因素還是客觀因素地,竟然沒攔得住。
眼睜睜看著余希聲又喝了一杯酒,羅讓收回了阻止的手,心想,這是你自己要喝的。
最後余希聲吃飽了,也喝夠了,拉著羅讓的手說:「我困了。」
羅讓手被他拉住的一瞬間心跳漏了一拍,趕忙抽回手,說:「你光吃菜了,再吃幾塊肉。」
余希聲搖搖頭,抱緊了他的寶貝杯子,說:「我不喜歡吃肉。」
「不喜歡也得吃。」羅讓板下臉來,夾起一塊肉送到余希聲嘴邊,「吃。」
余希聲被嚇了一跳,眼睛濕漉漉地看著羅讓,很可憐的樣子。
羅讓心尖顫了一下,反覆幾遍地告訴自己不要心軟,然後嚴肅道:「你這麼瘦,就是不吃肉導致的,一定要吃幾塊。」
余希聲皺了皺眉,有理有據地說:「但是我吃肉會吐。」說著還轉頭做了個嘔吐的動作,證明自己話語的真實性。
羅讓想他們倆角色是反過來了,這下變成他來教育余希聲了。可他對上余希聲求饒的眼神,堅持不久就敗退下來,語氣變得要多軟有多軟,不說教育了,都跟哄祖宗似的了:「乖,就吃一塊。」
余希聲依然搖頭,還偏過頭躲著羅讓筷子上夾著的肉,羅讓追著他讓他吃,手上一個不穩,肉從筷子上掉下來,掉在了余希聲的褲子上。
余希聲低頭看了看褲子上的肉,頭就沒再抬起來。羅讓心裡一咯登,趕緊坐到他身邊去,剛低下頭想看他的表情,就見到他眼中一滴淚落了下來。
余希聲低著頭,安安靜靜地哭了,一點沒發出聲音,但是淚水卻很洶湧,沒一會兒就淌滿了整張臉。
羅讓真的被他嚇到了,聲音輕柔得像在唱搖籃曲,小心翼翼地說:「余老師,你怎麼了?」
余希聲道:「我褲子髒了。」
羅讓伸到他余希聲手臂下方,撿起他膝蓋上的肉,拿起一張餐巾紙包好,放在桌上另一頭,確保他看不見了,才說:「不髒了。」
余希聲搖搖頭:「沾到油了。」
羅讓安慰他說:「回家就能洗了。」說著又抽了幾張餐巾紙,給余希聲抹眼淚,還說,「你把頭抬起來一點,不然我擦不到。」
余希聲便乖乖抬起頭,讓他擦眼淚,雖然止住了哭泣,情緒仍然十分低落。
余希聲說:「我鼻子堵住了。」
「你等著。」羅讓拿了一張餐巾紙,隔著餐巾紙捏住余希聲的鼻子,說,「用力。」
余希聲搖搖頭,接過餐巾紙,推開羅讓的手,背過身去,自己擤了鼻涕,然後把髒了的紙巾團作一團,扔到垃圾桶裡。
羅讓看著他做完這一切,一點也不嫌棄,反而覺得……覺得……唉,不說了。
羅讓繼續問余希聲道:「你有什麼不高興的事不能跟我說嗎?」
余希聲帶著鼻音說:「我不想洗褲子。」
羅讓道:「你就為了這個哭的?」
余希聲點點頭:「我買不起洗衣機,天天洗衣服,洗得好累。我再也不想洗衣服了。」
找到原因就好,羅讓想。奇特的是他此時已經忘了「讓余老師酒後吐真言」的目的,面對「余老師懶得洗衣服」這麼個大料竟然無動於衷,反而沉浸在疑似奶爸的職業中無法自拔,順口就接道:「以後我幫你洗。」
余希聲道:「真的?」
羅讓點頭擔保:「真的。」
余希聲亮晶晶的眼睛便看向羅讓,由衷地說:「狗子,你真好。」
羅讓:「……」
羅讓感覺複雜地夾了塊肉,自己吃了,問余希聲道:「你為什麼叫我狗子?」
余希聲回憶道:「村口有條狗,叫大黃。」
羅讓吃著菜,應道:「所以?」
「你們真像。」余希聲道。
羅讓:「……」
羅讓很有幾分不甘心,想說那蠢狗死肥死肥,能跟帥氣逼人的他比?於是忍不住道:「你再仔細看看。」
余希聲搖搖頭:「我已經仔細看過了。」他看著正吃肉的羅讓,說,「狗子,你多吃點,反正大黃不在。」
羅讓頓時覺得嘴裡的肉不是滋味了。原來在余老師眼裡,他是個跟大黃搶食的?
羅讓瞥了眼余希聲,這個角度正好能看見後者濃密而翹的睫毛,隨著主人的動作一顫一顫,彷彿蝴蝶振翅一般。於是羅讓沒了脾氣,多大的怒火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也許是被蝴蝶翅膀扇走的吧。
余希聲往邊上坐了坐,說:「你吃吧,我等你,我吃飽了。」
羅讓招呼服務員把剩下九瓶酒都退了,再要了碗米飯,決定速戰速決。聽到余希聲這句話,他不抱希望地問了句:「是誰餵飽的你?」
余希聲老實道:「狗子。」
果然。羅讓悶頭吃飯,算是認了這個倒霉稱呼。
可讓他納悶的是,鬱悶的同時,他怎麼還有點竊喜呢?做個飼養員是這麼值得高興的事?
羅讓三下五除二吃完了飯,擦擦嘴,準備帶余希聲走人。但是余希聲拿著杯子不肯鬆手,硬是以「下次還要喝酒」的理由死死霸著杯子。羅讓說家裡也有杯子,也能喝酒,說了幾十遍,就是說不通。
好吧,羅讓想,要帶就帶著吧。羅讓認命地多付了一隻杯子的錢。
余希聲並沒有就此消停,臨走的時候,又坐在凳子上不肯起來。雖然坐姿很端正,但這裡不是教室,你就是老師,也不能讓你賴著不走啊。
羅讓頭都大了,在余希聲面前蹲下,快要向他求饒了:「這回又怎麼了?」
余希聲微笑著看羅讓,不說話。
羅讓說:「你別笑,你一笑我就害怕,你直接說,什麼事?」
余希聲道:「我不想自己走路。」
「不想自己走?」羅讓道,「難不成你還想讓人抱著你走啊?」
余希聲眼睛亮亮的,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羅讓:「操。」他站起身,看看周圍,見沒人注意,才低下頭,小聲道,「再不走我就把你丟這兒了。」
余希聲聽到「丟」這個字,眼眶就濕了:「不要丟下我。」
羅讓面無表情地看著余希聲,余希聲就半垂著頭,也不動,但是眼角漸漸紅了。羅讓盯著余希聲的眼角,半晌一捶胸口,氣道:「我怎麼就這麼心軟呢。」
余希聲小聲道:「我還是不想走,我也不想一個人在這。」
羅讓再一次認命了,轉身蹲下,說:「上來。」抱是不可能的,大庭廣眾,影響不好。就背吧。
余希聲爬上羅讓的背,一隻手拿著一玻璃杯,一隻手勾著羅讓脖子,臉貼在羅讓後頸上。肌膚與肌膚接觸的一瞬間,羅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穩了穩心神才站起來,兩手伸到余希聲大腿下方托住,往前走了幾步,皺了皺眉,心想余老師也太瘦了,回頭要好好補補。腦中才冒出這個想法,羅讓就想扇自己,這是成受虐狂了嗎?看他這一晚上被折騰的,以後還想繼續啊。
看了眼店外停著的麵包車,再掂掂後背上的人,羅讓覺得今晚是回不了家了。他走出芙蓉飯店,左右看看,朝旁邊開著的小旅館走去,邊走邊對背上的人說:「小祖宗,我的小祖宗,你可別再添亂了。」
小旅館前台就一老大爺,戴著個老花鏡,見羅讓背著個人進來,見怪不怪地說:「標準間六十,大床房八十,押金二十,身份證看一眼。」
羅讓道:「怎麼大床房還貴二十?」
老大爺說:「你要標準間還是大床房?」
羅讓道貌岸然地想,他要照顧喝醉的余老師,當然要訂大床房了,就說道:「要大床房。」
老大爺一副「我就說嘛」的表情,道:「大床房就八十,住不住?」
羅讓說:「便宜點兒。」
老大爺乜了眼他背上的余希聲,說:「就八十。」
余希聲上下眼皮已經開始打架了,感覺到羅讓這裡僵持住了,還是勉強打起精神來,問道:「怎麼了?」
「沒事。」羅讓說,心想要是自己一個人,在哪兒窩一晚都行,但現在背著個余老師,再出去找旅館不現實,只好道,「好好好,就八十,你趕緊給我們開房吧。」
老大爺露出了然之色,一邊找房門鑰匙,一邊說道:「錢和身份證拿來,加上押金,一共一百啊。」
「知道了。」羅讓說,然後低聲對余希聲道,「余老師,你在我內兜裡找找,我錢夾在裡面。」
余希聲「哦」了一聲,勾著羅讓脖子的那隻手伸進他衣服裡摸來摸去。羅讓被余希聲摸得癢了,忍笑說:「別亂動,就在胸口。」
「好的。」余希聲說著,抓住了羅讓的胸肌,問道,「是這個嗎?」
羅讓:「……」
羅讓整個身體都繃了起來,心說不能再讓余希聲這麼亂摸下去了,再把他摸硬了他哪兒說理去?
「別動了。」羅讓道,深覺還是自力更生好,把余希聲往背上提了提,就用一隻手托著余希聲的大腿,另一隻手伸到懷裡取錢包,途中和余希聲的手相遇了,便輕輕拍一下,低斥道,「別抓了,放我脖子上。」
余希聲便收回抓著羅讓胸肌的手,重新勾住他的脖子。
羅讓取出錢夾,單手打開,再要單手取錢實在為難,便遞到老大爺面前,道:「你看著取。」他錢夾裡錢不多,不擔心露財。
老大爺把他倆上下好生打量了一通,才在他疑惑的眼神中抽走了一百塊錢,然後身份證也沒看,就把鑰匙交到他手裡了。
「三樓最裡面一間。」老大爺說,「安靜,吵不著人。」
羅讓一開始沒明白老大爺後一句話的意思,直到他背著余希聲、拿著錢夾和鑰匙轉身上樓前,老大爺又叫住他,多囑咐了一句。
老大爺說:「注意安全啊,馬路對面就有賣避-孕-套的。」
羅讓:「……」
羅讓嚴肅道:「我們不是。」
老大爺笑道:「我這麼大歲數了,什麼沒見過呀?」
羅讓揚起聲音:「真不是。」
這時余希聲打了個哈欠,問羅讓說:「什麼時候能睡覺?」
羅讓聲音立馬小了下去,溫柔回答:「馬上。」說完,他就知道不好了,轉頭一看那老大爺,果然——
老大爺「哼」了一聲,小聲嘟噥:「還想騙我?我吃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還多。」
羅讓:「我們——」
老大爺笑呵呵道:「知道知道,保證不說出去。」
羅讓:「……」
這是說不通了,羅讓想,算了,反正誤會再怎麼著,也不能成真了。
羅讓這麼想著,卻覺得背負的重量沉了許多,心情十分複雜地上了樓。
樓道裡沒燈,很黑,余希聲顯得有些不安,摟緊了羅讓的脖子,說:「你能不能抱著我?」
羅讓問他:「害怕?」
余希聲道:「嗯。」
羅讓說:「別怕,一會兒就到了。」
余希聲在羅讓耳邊說話,還是那一句:「你能不能抱著我?」
他和羅讓貼得太近了,口中熱氣就呼在羅讓耳廓上。羅讓全身都熱了起來。他有點受不住了。再這麼玩他真得硬了。
「好。」羅讓深吸了口氣,轉過身,讓余希聲站在台階上,自己站在下一級,等余希聲站穩了,才放開手,轉過身,把錢夾塞回內兜裡,鑰匙塞余希聲手心,囑咐道,「待會兒你開門。」
余希聲點了點頭。
羅讓就把他抱了起來,打橫抱那種。
余希聲滿足了願望就乖得不得了,一隻手握著鑰匙,另一隻手搭在他後頸上,腦袋貼他胸口。
羅讓上樓的時候,忍不住低頭看了一眼懷中的人。第一次抱這個人完全出於無奈,只想著抱個男人真倒霉,第二次抱他卻在這種情況下,他醉了,黑燈瞎火,四周無人,只有他們兩個,他老老實實窩在自己懷裡,彷彿把自己當作了他的依靠。再想到這個人平日裡總喜歡對自己充長輩,羅讓心中一動,一股幽幽的火從心底燃燒起來。他走到了三樓,繼續往裡走,往黑暗深處走,身體變得滾燙,大腦也混沌了。
「到了。」余希聲突然說話,打斷了羅讓的一切遐想。他如夢初醒般,茫然抬頭,在黑暗中隱約看見門板上房間號冰冷的金屬光澤,登時驚出了一身冷汗。
羅讓啞聲道:「開門吧。」
余希聲用藏在手心的鑰匙打開了門。
一開門,羅讓就迫不及待地打開了燈,將余希聲安置在燈光最亮的床上。燈火煌煌,照亮了黑暗。他鬆了口氣,這才敢把門關上。燈光彷彿給了他膽子,讓他驅除心中的邪念。
余希聲坐在床邊,雙腳自然垂在地上,昏昏欲睡地低著頭,然後猛地往下一點,差點栽到地上。羅讓趕緊過來扶住他。
羅讓都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神情有多溫柔,他幾乎是憐愛地問道:「困了?」
余希聲點點頭。
羅讓不動聲色地取下他抓在手裡的玻璃杯,無聲無息地放在床頭櫃上,又推遠了點,讓它盡量別再出現在余老師視線中,才說道:「困了就睡覺,已經到床上了。」
余希聲上下眼皮都快黏到一塊了,卻還記著自己褲子是髒的,搖搖頭說:「不行,要脫衣服。」
羅讓喉結滾動了一下,鬆開手後退一步,對余希聲說:「你自己脫。」
余希聲想了想,竟然沒再撒嬌,照著羅讓說的做了。他脫了褲子,裡面沒穿秋褲,於是露出兩條又白又細的大長腿。羅讓從沒想過,男人也能有這樣一雙腿,皮膚細膩,幾乎看不見汗毛。
余希聲脫完褲子,又把外套脫了,脫完外套,還要繼續脫裡面的單衣。羅讓不敢多看他□□的雙腿,也不敢讓他繼續脫了,急忙把他塞被子裡,哄他說:「衣服都脫好了,睡覺。」
余希聲扯著單衣,困惑地看著羅讓,說:「還有一件。」
羅讓渾身冒汗,用被子摀住他,不讓他掙扎,說:「不能脫了,待會兒著涼感冒了。」
「哦。」余希聲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躺下閉上了眼睛。
羅讓重重舒一口氣,扯了張餐巾紙,抹了一臉的汗,把那張餐巾紙都濕透了。他看著余希聲的睡顏,發了一會兒呆,在後者翻了個身後,身體一震,反手給自己一個耳光,重重的「啪」的一聲,在寂靜的夜裡響得可怕。他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他竟然對一個男人……對一個男人有了感覺。
「我還要娶媳婦兒。」羅讓念叨著,撿起余希聲脫下來的髒褲子放在一邊,走到衛生間裡,一邊刷牙一邊嘟噥,「我還要娶媳婦兒,我不能亂來。」
結果牙刷到一半,衛生間外傳來「撲通」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音。羅讓牙刷在嘴裡都忘了拿出來,拔腿就衝出了衛生間,見到眼前這一幕差點沒把滿嘴的牙膏沫吞進肚裡去。
余希聲翻身翻過了頭,連人帶被子摔在地上,被子和人糾纏在一起,兩條大白腿若隱若現。
羅讓僵在距離余希聲三步遠的位置,不敢上前,不敢說話,甚至眼睛都不敢眨。
余希聲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又抬起頭看了一眼羅讓,目光落在他嘴巴上一圈牙膏沫上,突然道:「我還沒刷牙。」
羅讓機械地點點頭。
余希聲道:「你怎麼不提醒我?」說著便站起來,被子從腿上滑下來,露出只穿著上衣和內褲的身體。
余希聲走進衛生間,找了半天,沒找到牙刷,折回來,走到羅讓面前,伸手把羅讓嘴裡的牙刷□□,說了句:「先借我。」就直接塞嘴裡了。
羅讓瞪大了眼睛,想出手把牙刷奪回來,卻見余希聲已經含著牙刷走進了衛生間。他追上去,保持著嘴巴周圍一圈白沫的姿態,看到余希聲把牙刷取出來,再擠了點牙膏上去,重新塞嘴裡,刷了七八下,也把自己嘴邊弄出許多白沫了。
「咕嚕嚕」,余希聲找不到杯子,就湊到水龍頭下,清掉口腔和嘴邊的泡沫,再用手接了點水,把臉清洗了一遍。但他找不到毛巾,洗完臉怕有水進眼睛,閉著眼睛轉身找羅讓,問他說:「狗子,有紙嗎?」
羅讓「嗯」了一聲,取幾張餐巾紙出來,輕輕擦乾他臉上的水珠。他睜開眼,與羅讓是稍稍仰頭就能親到下巴的距離。羅讓屏住了呼吸,不敢低頭,視線往下飄,也往別處飄。
「謝謝。」余希聲說,轉身繞過他,走向房間裡唯一的一張床了。
羅讓聽到身後傳來撿被子、上床的聲音,手指痙攣著,微微蜷曲,無所適從。他想自己錯過了什麼,卻又猛地驚醒,警告般地對自己說:「少他媽胡思亂想。」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後,身後動靜小了下去,過了一會兒,甚至傳來了平緩的呼吸聲。余希聲睡著了。意識到這一點,羅讓就像過了一個關口似的,吐出長長一口氣,然後努力鎮定地,面色如常地往裡走了幾步,在衛生間的水池前,完成了刷牙洗臉等一系列上床前的準備工作。
走出衛生間的門前,羅讓再一次猶豫了。他抬起腳,在衛生間與臥室的分界線上懸空,滯留了好一陣子。儘管這簡陋的小旅館裡,臥室與衛生間並不那麼涇渭分明,可想到他即將去往的目的地,一張大床,上面只有一條被子,裡面有個半-裸的美人(羅直男不得不改變的一個想法是,有時候男人也能稱之為美人),羅讓竟然開始膽怯了。這是他自出生起從未有過的情緒,他也曾以為這輩子都不會產生這種情緒,但現在,一個絕對稱不上強壯的男人,一個處於昏睡中的男人,讓他產生了這種情緒。他驚疑不定,以為自己中了邪。
羅讓自嘲一笑,回憶了一下那雙修長白皙的腿,默默給它加了個定語:屬於一個男人的。羅讓對自己說:「我是要娶媳婦兒的人了,我不能亂來。」他用一個虛擬的幻想中的媳婦兒給自己打氣,然後感到有了一些對抗誘惑的信心,這才走出了衛生間。
走到床邊,他看了看只露出一個腦袋的余希聲,看著他秀挺的鼻子,伸手刮了一下,故作輕鬆地說:「等著吧,看我明天怎麼笑話你。」
然後他在床邊,猶豫著要不要脫掉衣服再上床。他婆婆媽媽,磨磨蹭蹭,簡直不像是他了。
脫吧,他一時想,脫了睡覺舒服,何必管那些有的沒的。
別脫,他一時又想,余希聲把褲子脫了,他不能再脫了。兩個人光-溜-溜躺被窩裡,明天怎麼說得清?余希聲會怎麼想?
羅讓腦海中天人交戰,過了許久,終於沒能抵制舒舒服服脫掉衣服睡一覺的誘惑,把褲子脫了,上衣也脫了,只留下一件背心和一條短褲在身上。
這本來是思索許久的選擇,但一關燈,進了被窩,羅讓就後悔了。比想像中還要光-滑柔軟的軀體貼上來的一瞬間,他險些受驚似的跳起來。他不敢相信,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余希聲把上衣也脫乾淨了?!
現在,余希聲竟然只穿了條內褲!
羅讓在那緊挨自己的溫熱軀體的摩擦下,身體緊繃得如同石頭一般。而余希聲猶不自知,睡夢中不知把他當成了誰,不但主動貼過來,還摟住了他的上半身,雙腿更是纏到了他的腰間。這個猜測主要是因為,羅讓這個鄉巴佬不知道世界上有種被稱之為「大型抱枕」的存在。
羅讓不需要打開燈,只憑觸感就能描繪出那具美妙而誘人的軀體。他變得口乾舌燥,呼吸紊亂,鼻腔滾燙,幾乎流出鼻血——幸好他忍住了。
羅讓猶豫著要不要起身把余希聲拉開,但心中一個小小的聲音在罵他:「你個呆子!」
「把握機會!」
「還是不是男人了!」
羅讓在這些聲音的衝擊下變得頭昏腦漲,但仍保持著最後一絲清明。他在黑暗中小聲喚道:「余老師?」
余希聲沒有回答,輕柔的呼吸打在他的背肌上,如同羽毛在其上拂動。
羅讓聲音略高起來,也更嚴肅:「余希聲,你醒著嗎?」
余希聲依舊沒有回答。
羅讓輕輕抽了口涼氣,緩緩伸出手握住余希聲的胳膊,在那光潔的腕部摩挲了一下,便又收回了手。
余希聲在睡夢中發出一聲囈語。
羅讓的聲音變得有些漂浮不定:「余老師,你醒醒。」
這次喊完,他並沒有等待太久,彷彿知道不會得到回應,或者說希望不會得到回應所以有些迫不及待,他將余希聲搭在自己身上的胳膊和手輕輕推回去,然後翻了個身,和他面對面躺著。
睡夢中的余希聲安靜地躺在那,呼吸的節奏一如既往。羅讓確定了他依然在沉睡,沒有醒來。羅讓不知是慶幸,還是惋惜地輕歎了口氣,然後伸出手,撫摸了一下他的臉龐。余希聲不知不覺又把手和腳都纏到了他的身上,而這一次他沒有如臨大敵,他閉上眼睛體會了一番,心中生出些許怪異的感受。最讓他感到難以接受的一點,莫過於他對這樣的接觸並無反感。
羅讓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是同性戀的可能。他十多年來一直在外面混,曾經誤入歧途,跟過所謂「道上」的「大佬」。「大佬」男女通吃,也派過一個美少年來「開他的苞」。他當時只覺得噁心,當場就吐了出來,回去甚至發燒了。這也成為他身上的一個笑料。他沒有想到,幾年後,他會毫無障礙地和一個男人同睡一個被窩,並且重新思考自己的性向問題。
不可能,羅讓堅持地想,我還要娶媳婦兒,我不是同性戀。
隱約間羅讓彷彿嗅到淡淡的香味,也許是余希聲身上的,也許僅僅是他的錯覺。但他仍禁不住低下頭去,在余希聲頸間尋找這香味的來源。他鼻尖碰到了對方頸間柔嫩的肌膚,倏地一驚,而後自我懷疑地睜大了眼睛。
不可能,羅讓依然這麼堅持地想,並且決定要試一試。他試驗的方法很簡單。
羅讓伸出微微發抖的手,控制著自己讓那該死的手別抖,然後用那隻手輕輕抬起余希聲的下巴,在窗簾縫隙透過來的黯淡月光的照射下,艱難地搜尋到後者的嘴唇,然後做賊心虛地往後看了一眼,儘管他當然知道,背後是沒有人的。
「余老師。」羅讓最後喊了余希聲一遍,然後低下頭,用自己的嘴唇輕輕碰了一下他的。
然後羅讓抬起頭,舔了舔嘴唇,腦中只有一個念頭:他完了。
不,不對,他還有一個念頭,羅讓想,余老師的嘴真甜。
意識到後一個念頭才是他的真實想法時,羅讓腦中「轟」地一聲,彷彿有什麼炸開了。他試圖回憶起「大佬」送給他的那個美少年,回憶起當時那種噁心的感覺,但是一切都是徒勞,任何回憶起來的厭惡都不能掩蓋掉他此刻的甜蜜,他想也許他得再親一下,再試一次,於是他又親了一下。
幾秒後他又親了一下。
然後他又親了一下。
……
羅讓在試圖撬開余希聲嘴唇時回過神來,然後立刻往後退了好遠,一下子滾落到地上,這一下摔得很重,他估計他的屁股已經青了。但現在不是管屁股的時候。羅讓坐在地上,冰涼的地面讓他清醒了很多。他看了眼床上安睡的余希聲,爬起來給他蓋好了被子,然後從床尾搭著的外套裡,哆哆嗦嗦取出一根一品梅來,拿打火機點了好幾次,都沒點上。
余希聲又翻了個身。
聽著這聲音,羅讓回頭看向這個漂亮的青年,他看了許久,可能有半個晚上,然後他自失一笑,把一品梅和打火機都丟床頭櫃上,利索地爬上床,和余希聲面對面抱著,很快睡著了。
明天早點起,羅讓陷入沉睡前想到,他得先出門給余希聲買條褲子去。
至於更多的……管他呢。順其自然,遵從內心的選擇吧。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他晚上睡得晚,又難得睡得極沉,早上並沒能像往常一樣,遵循著生物鐘,到點兒就醒來。他一覺睡到了日上三竿,醒來時睡得四仰八叉,不成體統,而懷中的溫香軟玉,早已不見蹤影。
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羅讓聞到一股熟悉的煙味,是他的一品梅。他抓抓變成雞窩的頭髮,一時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兒,四下望望,在看到那個熟悉的人影時,瞳孔猛地收縮。
羅讓倏地爬起來,低頭看看自己光穿著個背心的樣子,再看看余希聲衣著整齊、坐在床邊、動作笨拙地抽著他的一品梅。他有點慌了,下意識想解釋,可一開口,喉嚨就哽住了似的,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慫,羅讓在心裡罵自己,你還能更慫點嗎?
余希聲被煙嗆到,劇烈地咳嗽起來。羅讓忙伸出手在他後背上拍了幾下,等他好一點兒了,用怕嚇著他的聲調,小聲道:「你還好吧?」
余希聲還是嚇到了,他丟掉了指間夾著的一品梅,這讓羅讓心裡咯登一下,但還是硬著頭皮站起來。他想余希聲應該發現他做過的事了,不然不會反應這麼大。不知道他主動坦白,能不能換回一個原諒的機會。
然而在羅讓準備坦白前,余希聲搶了他說話的機會,嚴肅地說:「昨天我喝醉了,很多事不記得了,如果冒犯了你,」余希聲說到「冒犯」這個詞時,瞥了一眼羅讓的屁股,才繼續說,「如果冒犯了你,我願意負責。」
羅讓愣住。
余希聲見他不說話,咬了咬嘴唇,神情沉痛地說:「當然,如果你不接受我的負責,我會去公安局自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