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醬肘子
“看來我的手藝還沒退步。”李嬸笑得合不攏嘴,“趕明兒再醃些。”
季達明順著李嬸的話說下去:“是了,公館的人都愛吃。”
“我要是那一根筋的陳五,倒真信了您的鬼話。”李嬸走到伊默身邊,揉了揉他的腦袋,“孩子,多大了?”
伊默放下碗,乖巧答道:“上個月剛十七。”
“真小。”李嬸倒吸一口涼氣,“還有家人嗎?”
“沒,我是孤兒。”伊默話說一半,忽然望向季達明,“季先生,我還有一個朋友,比我小幾個月……”
季達明臉上零星的笑意消散了,恨意從心底噴湧而出——他被重逢的喜悅沖昏了頭,竟忘了孟澤這茬事。
說起來孟澤算得上伊默的半個弟弟,與後者一樣,都是流浪的孤兒。季達明撿來伊默後自然不能讓愛人的弟弟流落街頭,便把孟澤也接進了公館,然而他前世死時方知伊默是被孟澤害死的,哪裡還肯再犯同樣的錯?
伊默見他猶豫,慌忙解釋:“季先生,我朋友很乖的。”
“你朋友叫什麼?”季達明尚存一絲希冀。
可惜伊默還是說出了孟澤的名字。
風在院中嗚嗚地吹,季達明扶額歎了一口氣,他好不容易見著伊默,自然是抱著相伴到老的念頭,若是重蹈覆轍,豈不是白白浪費了重生的機會?可現在的孟澤並未做任何錯事,季達明一時竟不知該如何面對了。
伊默以為他生氣,低頭摳著碗沿瑟瑟發抖。
上一世季達明讓孟澤住在公館裡,與伊默一道,都在商會做些閒職,如今他卻不敢了,左思右想,叫住往門外走的李嬸:“老宅那邊還缺人手嗎?”
伊默見事情還有轉機,立刻豎起耳朵心急如焚地聽。
“缺,老爺前幾日還說院裡人少,一點都不熱鬧。”李嬸坐在門檻邊淘米,“其實他就是想讓您回去住。”
季達明忽略了李嬸的後半句話,拉住伊默的手打商量:“商會那邊有你就夠了,你問問孟澤願不願意去老宅幫工,除了離公館遠些,吃住同樣是不用愁的。”
伊默只求溫飽,哪裡會拒絕,捧著季達明的手一個勁兒地道謝,而季達明望著面前這張略顯蒼白的臉,越看越癡,竟俯身慢慢湊過去作勢要親。
伊默毫無察覺,笑眯眯地踮起腳:“季先生,咱們什麼時候去商會?”
此時季達明的嘴已經快碰到伊默的額角了,聞言猛地直起腰咳嗽:“不急,我先帶你認公館裡的屋子。”
季公館是季老爺專門給兒子在城中搭的宅院,離商會近,還靠著碼頭,是天津城數一數二的宅邸。
伊默跟著季達明沒走到後院便已暈了頭,認不出幾進幾出,也分不清幾乎一模一樣的門,扒著指頭犯迷糊。
季達明瞄了伊默一眼,明知任誰也不能一眼就記住,卻還是帶著伊默往深處走:“別急,住久了就認得了。”
伊默茫然地點頭,捏著季達明的衣角嘀咕:“有閣樓嗎?我睡那裡就成。”
他心尖微顫,咬牙指著房梁反問:“哪裡有閣樓?”
“走廊也成……”伊默仰起頭順著他的手看,繼而猶猶豫豫地說,“要不靠著門睡?有屋簷我不怕下雨淋。”
季達明將伊默拽到身側,氣惱不已,像是被前頭那些商量惹惱了:“你與我同屋。”他說得不容拒絕,嚇得伊默捂著腦袋發怵。
“不樂意?”季達明見狀氣得牙癢癢,板著的臉上也出現了一絲裂痕。
“季先生,你晚上睡覺打呼嚕嗎?”伊默匆匆望他一眼,複又低頭。
“我……”季達明一口氣噎在喉嚨裡,上不去下不來,幹瞪著伊默張口結舌,“我……我不打呼。”
伊默不甚相信地“哦”了一聲,又去看別的房間了。
季達明瞧著伊默的背影愣了半晌,忽而繃不住笑起來,再揉著眉心跟過去牽手。伊默像是習慣了,又像是逆來順受,既不拒絕也不主動,悄悄看了幾眼他修長的手指,注意力很快就轉移到別處去了。
“對了,季先生……”
季達明帶伊默往商會去時,這人突然停住腳步:“今天中午,您明明沒見過我,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李嬸說的。”季達明隨口扯謊,不著痕跡地轉移話題,“晚上想吃什麼?”
“醬肘子……”伊默的目光黏在路邊一家酒樓的招牌上。
他蹙眉將伊默拽到身邊躲避飛馳而過的汽車:“好,等會兒帶你來吃。”
“不來。”伊默回過神以後竟果斷拒絕。
“為什麼不來?”季達明詫異道,“你不喜歡吃醬肘子?”
“工錢要攢著,以後就不用餓肚子了。”伊默苦著臉解釋,“醬肘子聞聞就好。”
季達明聽罷停下了腳步,將伊默帶到路邊:“你等我一下。”
伊默困惑地應了,一動不動地站在牆根下目送他遠去。
季達明走了兩步忍不住又繞回去:“等我。”
“好呢。”伊默乖順地應允。
他卻無論如何也不放心,不停繞回來叮囑:“別亂跑。”
伊默被季達明搞得怕起來,當他再一次轉身離去時,忍不住跟上去:“季先生,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季達明頓時忍耐不住,轉身將他抱進懷裡:“我要你。”
伊默聞言掙了掙:“可我聽別人說,凡是說‘等我,別亂跑’的,都不會回來了。”
“那是別人說瞎話唬你。”季達明鼻子一酸,將伊默放在地上重又去牽他的手,“罷了,本來想偷偷買醬肘子給你吃,如今想來還是一起去買的好。”
“醬肘子?”伊默激動得差點蹦起來,卻拉住季達明的手不肯他繼續往回走,“貴,季先生我吃不起。”
伊默像只固執的小牛犢,拉著季達明拼命埋頭往反方向跑。
“不是白給你的。”季達明硬是將人拽回來,盯著伊默毫無血色的臉,絞盡腦汁想出一番說辭:“等會兒去商會有一堆事要交與你做。”
伊默這才撤了勁兒:“這樣啊……”
“拿醬肘子抵工錢,是我占你的便宜。”季達明對伊默溫柔地笑笑,“還吃不吃?”
“吃。”伊默歡歡喜喜地抱住他的手臂,“就在前頭,我記得路。”
“饞貓……”季達明又忍不住笑了。只要遇上伊默,他便無時不刻想笑。
伊默嘴裡說著“不吃”,卻比誰都記得清楚店的位置,季達明還沒尋著招牌,伊默已經撲到案板前對著醬肘子流口水了。
“少東家?”店家見他一臉詫異,“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
季達明也詫異萬分,倒退幾步眯起眼睛看招牌下的小字,這店竟是他家盤下的,頓時生出幾分滑稽之感:“我來買肘子。”
“好說好說。”店家拿著油紙一連包了四五個,“這點小事哪用您親自跑一趟?我給您送回去,或是讓陳五來拿多方便。”
季達明接過包好的油紙包拎在手上,搖了搖頭:“我要去商會,剛巧順路就買了……再說,我哪裡敢打擾陳老闆唱戲啊?”他難得開玩笑,店家愣了愣才哈哈大笑。
季達明也隨著店家一起笑,笑完轉身欲走,看見伊默彎腰貼著包醬肘子的紙包迷醉地嗅。
“還吃得下?”他把伊默拉出店鋪,繼續往商會走,“我以為你吃飽了。”
“是飽了。”伊默走在路上還時不時瞄一眼肘子,“可這味道好香。”
“小默,你待會要是吃醬肘子錯過晚飯,那就虧大了。”
伊默聽不懂季達明的話,又不敢問,只拍著胸脯作保:“我吃得下。”
季達明揉了揉伊默的腦袋:“出門的時候我看見李嬸在廚房忙活,肯定在做好吃的。”
“真的?”伊默好哄得很,一句話就能高興得合不攏嘴,“嬸嬸做飯好吃。”
“你喜歡就好。”季達明遠遠看見了商會,抬手指給伊默看,“就那兒,四層樓的那個,好認。”
“我曉得。”伊默跟他走進去以後怯得不肯大聲說話,“氣派呢。”
季達明帶著伊默徑直往商會裡走,路過的人少不得要叫上一聲“少東家”,他平日不苟言笑,對商會上下要求頗高,此時雖只是帶伊默來認路,旁人卻依舊打起十二分精神伺候著。於是伊默愈發羞怯,躲在他身後慌裡慌張地跑,一個勁兒盯著腳下的路,都不敢往四處看。
“我通常都在這兒辦事。”季達明沿著寂靜的走廊一路走到底,推門帶伊默進屋,“你以後來找我,不管旁的,認准這扇門就行。”
伊默進屋以後不那麼害怕了,晃著腦袋打量他的書桌。
“先把醬肘子吃了。”季達明搬來一張椅子放在自己桌對面,“我去給你倒杯水。”
伊默爬到椅子上坐下,急不可耐地拆開包裹:“季先生,吃完我幫你做什麼事?”
“你幫我念信吧。”季達明端著茶碗回到桌邊,“最近忙,信都看不過來,待會你邊吃邊念。”
伊默已經把醬肘子塞嘴裡了,聞言拼命點頭:“哪些信?”
“這些。”季達明隨手搬來一打未拆封的信,“你只管讀,我幫你拆。”
伊默吮著手指含糊地道了聲好,再把吃剩的碎骨頭吐在紙包上,生怕給那些信上沾到油。季達明坐在伊默對面拿裁紙刀拆信,拆完將信紙撫平放在桌上,轉而去批閱最新的流水。
“少東家敬啟……”伊默嘴裡咬著肉,含含糊糊地念,“六月七日,接到南京方面消息……”
不消片刻,季達明眼前的數字就飄忽起來,仿佛憑空拼出一張伊默的臉,他拿鋼筆戳桌邊的舊報紙,裝作思索的模樣抬起頭,實際上卻在瞧伊默。
伊默捧著肘子啃得滿手是油,嘴角也全是醬汁,念一句咬一口肉,滿足得整張小臉都洋溢著笑意。
“季先生,念完了。”
季達明將第二封信遞過去,伊默便也拿起第二個豬肘子。
如此一來,整個下午他們都窩在商會吃肘子念信,伊默與季達明相處時間久了,膽子大了些,敢往他嘴裡塞肘子,還敢拿油乎乎的手摸他的臉。季達明實在是太懷戀這種感覺,自打伊默去世,他的人生就宛若苟延殘喘,若不是伊默的遺囑上字字懇切,他怕是活不上幾年。
“季先生,這些信都在說從南京來的那批貨。”伊默吃完肘子打了個小小的飽嗝,拿著季達明的帕子擦手,“第一封說驛站的接洽出了問題,第二封說路遇劫匪,第三封卻又說已經安然無恙到了天津,這是怎麼回事?”
伊默記憶力好,季達明是知道的,此刻裝作震驚的模樣揉他的頭髮:“你看一遍就記住了?真厲害。”
“厲害?”伊默疑惑地反問,“季先生不記得我念了什麼嗎?”
“尋常人聽一遍只會有些印象,哪裡像你記得這麼清楚。”
“那我……再讀一遍?”伊默說罷,抬手去夠信紙。
“你記得就行。”季達明連忙按住伊默的手,“時候不早了,咱們先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