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祿賊之死
心只寸步,何處不為牢籠?心懷天海, 何處不為天下?
木舒比誰都清楚明白這個道理, 因此病痛沒能消磨她的意志, 坎坷未能磨損她的傲骨,因為她清楚事在人為, 只要努力,沒有做不到的事情。這大抵也是這片華夏國土中人們務實的本性,做不到是因為不夠努力, 足夠努力了, 便總會做得到的。在這樣的教育影響之下, 堅韌便成了本性,她從來不想天有多高, 路有多遠, 只要走好自己的每一步, 做到盡善盡美, 便也夠了。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的道理,木舒未必不懂, 就像她無力阻止安史之亂燃原的苗頭, 卻仍然能為傾塌的天瀾添一塊挽回的磚瓦。
「雖然說如今建寧王重傷之事傳得沸沸揚揚, 致使滿城風雨, 但是我不認為那位狼牙的摘星長老能傷到建寧王。」木舒斟酌良久, 還是將自己揣測與思量向兄長們一一坦白,「引蛇出洞也好,請君入甕也罷, 我只知道,建寧王倘若無事,那祿賊應當命不久長。」
她這麼好的隊友都舍得坑了,難道還能指望李倓對安祿山手下留情嗎?
「大哥與三哥會暫時留在洛陽。」葉英語氣淡淡,說到此處卻微微一頓,平靜而又不容拒絕地道,「此間事了,隨我回莊。」
葉英在面對年幼的妹妹時,態度總是溫和的,即便不苟言笑,也是內斂可親的。但是平日裡的葉英不僅令人高山仰止,行事作風甚至堪稱嚴厲,藏劍山莊內甚至有一部分較為滑頭的弟子甚為畏懼這一位鮮少出現的大莊主。但是即便木舒記憶中的大哥永遠是溫柔謙和一如君子,她也不會忘記這位大哥內斂之下深藏的執拗,他寡言少語不代表軟弱好欺,甚至可以說,他下的決定從來都讓人無從反駁。
木舒微微一頓,她知道大哥並未完全相信她的說辭,但她還是垂首微微一笑,道:「好。」
木舒心中思量著日後的計畫,搜腸刮肚地想著到底如何隱瞞自己身體的異樣。冷不丁地忽而覺得腦袋一沉,還未抬頭,眼角的餘光便窺見唐無樂整個環抱過來的手臂,頭頂響起唐無樂平日裡那玩世不恭又漫不經心地語調:「挺好的,媳婦兒,回去之後剛好可以收拾收拾東西出嫁了。還是大舅哥想得周道,咱們的婚事不能拖了,都上了族譜了,就差個拜堂了。」
木舒:「……」哈?
#最怕,空氣,突然,安靜。#
木舒覺得背脊一涼,額角頓時沁出了冷汗,這個當真不是她的錯覺,而是整個室內的氣場都變了,空氣似乎都化作凝固的膠質,堵得人呼吸不暢。然而窒息感只是轉瞬即逝,緊繃欲裂的氛圍忽而又一點點地鬆弛了下來,但是木舒總歸無法欺騙自己方才是在做夢了。
#什麼鬼?修羅場嗎?!#
#少爺你跟我家大哥到底什麼仇什麼怨啊?!#
木舒表示自己小萌新瑟瑟發抖,卻沒想到事情還沒完,自家三哥還像個操碎心的老父親一般酸澀地道:「……小妹死裡逃生,受盡苦難,出嫁之事還當從長計議。總歸是要風光大辦的,便是等戰亂過去又有何妨?……我覺得還能再留兩年的。」
留留留!留什麼留?!再留你閨女都出嫁了!留再久你妹兒也是我的!
如今已及而立卻還是沒有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唐無樂氣得想掀桌,一個個都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的!
木舒總算是在自家兄長和夫君之間的修羅場中回過神來,趕忙順毛打圓場道:「肯定是要調養好身體回家一趟的,我還等著喝小侄子小侄女的滿月酒呢。」既答應「回家」又指明是「一趟」,木舒忽然就懂了為何人們總說(劃掉)婆媳(劃掉)關係最難處了。
公事私事都解決完,木舒便讓人安排兄長和小侄女的住處了。李倓雖然喜歡坑她,但是在其他方面倒是沒有虧待的。洛陽城如今成了李倓的封地,李倓便大方地劃了一處精緻的四進四合院給她。原本李倓很大手筆地打算劃一座五進的院落,但是木舒又不久居此地,五進的院落都能贍養一個小家族了,完全沒有那個必要。考慮到要安置師父師兄以及兄長們,木舒便點了一處四進的。
即便如此,加上僕人,幾個人住四進的院子還是有些太空蕩了,如今洛陽硝煙不斷,便顯得更加冷清了。
然而木舒剛剛安排好小侄女和三哥的住處,還沒來得及詢問自家大哥的意見,就看見自家大哥穩如泰山地坐在茶几前,不動不搖。
木舒突然心生不詳的預感。
而事實便是如此,葉英待得室內重歸寧靜之時,才不輕不重地放下了茶杯,輕聲道:「身體可還好?」
木舒微微一怔。
「你往日裡總是不羨脂粉,不施粉黛的,這也與你幼時身體不佳有所牽繫,過重的脂粉,你總歸是不喜的。」葉英的語氣堪稱平靜,哪怕他看得比誰都清晰明了,「你可以說此乃女子天性,也可說女為悅己者容,但是國難當頭,大哥是不信你有這份閒情的。」
「你不想說,大哥也不多問,但是你總歸要告訴我你是否安好,總歸要讓家裡安心的。」
——小妹長大了。
幼妹再度歸來,葉英比誰都更加直觀地感受到了這一點。以往幼妹再如何聰慧玲瓏,葉英始終都是放不下心的。因為她總是懷揣著一份不為人知的沉重往事,哪怕歆羨著天空之上自由的飛鳥,也總是強迫自己埋葬掉這份渴望,總是笑意溫存的模樣。她大抵是不願意讓家人為她過多操心的,所以總是比任何人都乖巧,比任何人都聽話,卻也因此,才格外讓人放心不下。
但是此次死裡逃生之後,葉英分明能感覺到,她卸下了那自己為自己套上的枷鎖,走出了自己曾經畫地為牢的方寸之地了。
葉英並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他甚至是為此感到欣慰的,因為她開始學會追逐自己想要的。
葉英心性本就中正平和,所修行的劍道也是從年復一年的花開花落中悟出的自然之理,慧劍之道。正如人之生老病死乃是常態,喜怒哀樂亦為常情,他本就是那樣平和的人,在乎之事幾許深,卻總歸不會是放不了手的人。
只是身為兄長,總要知道她一切都是安好的。
木舒笑了笑,忐忑不安的心,似乎也趨於平靜了,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輕柔帶笑:「我很好,以後會更好的。」
她想,她或許也從未想過能瞞過自家大哥的,他以心為劍,以心藏劍,世間諸事,又有什麼不甚明了?
點到即止,本就是作為兄長最深的溫柔了。
塔納之事,她不欲多談,只是有些事,不吐不快,倒是木舒一直想傾訴的。她懷著莫名的思緒,有些說不清自己此時此刻的心情,低沉的話語似有釋懷,也似有沉重之意:「……哥哥,她死了。」
那個給她帶來十數年病痛,險些讓她與所愛之人天人永隔的女子,死在那場灼燒雙目的火焰裡。
大仇得報,木舒心間卻沒有快意,只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如附骨之冝,黏連不去。
這是她唯一想要對兄長傾訴的委屈。
木舒寥寥數語的陳述,葉英便知曉她話語中的「她」指的是何人,那個女子只出現了短暫的一年,卻改變了太多人的命軌。那始終懸浮在心口上的雲翳,如今被親手逝去,那人死得輕描淡寫,連帶著一同埋葬的,是幼妹十數年來哽咽於心的掙扎與過去。
輕如鴻羽,卻又沉重一如忘川之上鵝毛不浮的弱水,這麼多年,竟都只是凝聚成唇邊的一句「她死了。」
「都過去了,小妹。」
「……是啊,都過去了。」
她會活得很好,以後會活得更好,一直一直幸福下去。
兄長師門皆在洛陽,哪怕木舒從未想過依靠他們,也由衷地感覺到一種莫名的安心。如今洛陽城已於狼牙軍僵持了半年之久,在這樣的消耗磨損之下,狼牙軍再不復先前無往不勝的銳氣。只是雙方交鋒,死傷難免,即便知曉拉鋸戰必勝,木舒也希望一切能儘早過去。
——少死幾個人總歸是好的啊。
木舒心中焦慮,即便她如此渴盼著,卻也覺得那不過是一時妄念,不得成真的。
誰料,這宛如空中樓台一般不切實際的幻想,居然很快變成了現實。
知曉摘星長老蘇曼莎得手,建寧王重傷不治,狼牙軍立時整軍待發,意圖傾巢而出,一舉拿下洛陽。誰知曉大軍將將開撥,安祿山就在自己的軍帳裡被人一劍抹了脖子,安祿山的兒子安慶緒嚎啕大哭著檢查了父親屍體的傷口,發現傷人手段居然與逐日長老令狐傷的手法相似!而同時,令狐傷與他徒弟蘇曼莎兩情相悅卻被安祿山從中作梗的消息也被傳得沸沸揚揚,一夜之間,竟人盡皆知了。
聯繫一下令狐傷的生平,想起他那無疾而終疑似死在令狐傷手裡的義父張守硅。想到蘇曼莎被安祿山派往洛陽執行暗殺任務,身受重傷還被圍困洛陽,至今生死未卜。從前科到證據,到殺人動機樣樣齊備,加上令狐傷走火入魔,誰能保證不是這位與安祿山「積怨已深」的西域第一劍手在心魔叢生之時一時不忿而出手殺了安祿山呢?
更何況安祿山是悄無聲息的死在自己的軍帳裡,能殺他的人必定是深受他信任的人啊!
狼牙軍中頓時亂成了一片,安慶緒不殺令狐傷誓不罷休,但是逐日長老在軍中的威望遠勝於他,更何況摘星長老如今還被圍困在洛陽城內呢?安祿山一死,鐵桶一般無堅不摧的狼牙軍霎時分崩離析,本就是由無數外族組成的軍隊頓時亂成了熱炕上的螞蟻。
而在這種危急關頭,洛陽城內竟然傳來了消息,傳言重傷不治的建寧王,居然醒了!
木舒聯繫了一下前因後果,簡直一臉懵逼。
#厲害了我的小夥伴。#
#我走過最長的路就是你的套路啊。#